1. 引言
翻译是一门艺术,跨越了语言和文化,而不是简单地换词。每一部文学作品都蕴含着其独特的音韵美、形象美和意境美,这些美学要素是作品的灵魂所在,也是翻译过程中最为棘手的部分。张培基的音译版本《巷》作为中英文学翻译中的经典案例,代表了他对原作的深刻理解和高度的语言驾驭能力。然而,翻译过程中难免会遇到如何在保留原文美学特色的同时,准确传达原文意义的挑战。
2. 原作与译本介绍
2.1. 原作者与原文介绍
柯灵(1909~2000)是一位在20世纪中国文化界颇具影响力的学者,曾担任电影理论家、剧作家、文学评论家、资深编辑、新闻工作者以及散文作家等多个角色。他的作品语言在散文创作领域,既有清新的肌理,又有淡雅的韵味,情感表达隽永悠长,意境飘逸,既有对中国古典文学深厚传统的深度传承,又形成了独具个人风格的现代美文创作实践。20世纪三十年代初创作柯灵散文名篇《巷》,是其系列散文《龙山杂记》的开篇,《巷》是柯灵散文名篇[1]。在这幅作品中,作者以真挚细腻的笔触,展开了对江南小城小巷的缜密描摹:既表达了对小巷所承载的闲适恬静的生活情调的向往,又流露出对大都市喧哗纷争的生活状态的厌恶之情,读来意犹未尽。全文以小巷的形态、神韵及实用功能为核心线索,凭借典雅精练的文字表达与冲淡清幽的情感基调,传递出作者在这一时期特有的心境。该作品集中展现了柯灵散文的独特艺术风格,堪称中国现代散文创作中的经典佳作。
2.2. 译者与英译本介绍
张培基老师潜心深耕于翻译界五十余年,他的译本与学术专著不仅在学术界有广泛的影响,而且馆藏于国内外许多图书馆,《张培基先生译本》对张培基的译本和学术专著也有很长的历史。张培基先生在《英语声色词与译文》《汉语译本》《中国翻译研究》《中国译刊》《中国翻译》《世界英语》、世界英语、世界英文等著作中,都有张培基的身影。另外,张老师主编的“英汉翻译教程”也被国内多所大学作为英语专业翻译课程的核心教材进行了遴选。该教程自上世纪80年代首次出版至今,累计印数已达32次,累计印数超过10万册,学术上的认同度和普及度可见一斑;张培基先生的代表作,在译著成果方面有:柔石的《为奴之母》(1950年)、曹禺的《澄明的天空》(1960年)、杨植霖的《狱中的王若飞》(1962年)、王士菁的《鲁迅传》(1981年)、廖静文的《徐悲鸿的一生》(1987年)、《现代中国散文选英译》(1999年)等[2]。
柯灵先生的原文与张培基教授的译作构成了极具研究价值的双语对照语料,为散文的跨语言转换研究提供了重要素材。本研究以刘世聪教授的翻译美学理论为基本框架,结合刘庆《翻译美学导论》与傅德民《散文艺术论》的学术观点,从审美再现的角度系统考察源语文本与目标语文本的对应关系。研究重点聚焦于以下维度:首先,探究译者如何通过语言重组实现原文美学特质的跨文化传递;其次,分析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对文本审美价值的认知与接受差异;最后,评估译文在再现原文艺术魅力方面的得失。这种基于美学理论的对比分析方法,不仅有助于深化对原著文学价值的理解,更能为翻译实践中的审美再现提供方法论指导。
3. 翻译批评和翻译美学概述
3.1. 翻译美学概述
翻译美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仍处于早期发展阶段,其独立性以理论专著出版和高校课程设置为标志,形成至今仅约二十年[3]。但是,从美学视角探讨、阐释、实践文学翻译,在国内外都具有千年以上的历史。西方美学理论对翻译研究的引入与影响深远,早在现代语言学理论介入之前,西方翻译理论就已与美学紧密结合,体现出显著的哲学–美学思辨特征。从古罗马时期西塞罗强调译作应讲究辞章之美,到杰罗姆和德莱顿主张译文贵在自然、质朴如口语,再到泰特勒明确提出翻译应传达原文的“全部美”,西方传统译论始终贯穿着对审美价值的追求。十九世纪阿诺德强调译诗需气韵流畅、保持史诗的质朴之美,二十世纪维勒瑞则提出翻译应保持原作“神采”,并高度重视译者对文学“真理价值”的美学感知能力[3]。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的“表现论”强调艺术活动的直觉性与表现性,启发了翻译研究者关注译者作为审美主体在再现原文艺术性时的创造性角色。此外,布拉格学派的“突出论”或“前景化”理论,强调文学作品通过偏离常规语言来创造美感和艺术效果,这为分析原文的审美构成以及译文如何通过对应手段实现等效的“突出”效果提供了重要理论工具[4]。
与此同时,中国翻译理论的发展脉也络始终围绕内容与形式的辩证关系这一核心美学命题展开。早在佛经翻译时期,“文派”(如鸠摩罗什主张“依实出华”)与“质派”(如道安主张“案本而传”)的论争,就展现了翻译中内容真实与形式美观的张力;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的“信、达、雅”三原则,系统地将传统文论中的美学标准引入翻译领域;以及钱钟书“画境”等学说,无不体现着翻译与美学的深度融合,共同指向“翻译既要忠实原文内容,又要呈现其特有的美学风格”、“译文要既要忠实的原文内容,又要表达其特有的审美风格”[5]。现代学界对翻译美学的研究也颇有建树:方梦之在《译学大辞典》中将其定义为一门学科,揭示译学美学的渊源,认为翻译是文化与美学的再现,而不是简单的语言转换,从美学的角度来阐释翻译的艺术性和科学性;刘宓庆在《翻译美学导论》中提出翻译的本质是审美活动,构建了一个包含审美客体(原文与译文)、审美主体(读者与译者)、审美意识系统的理论框架,注重多维度的统一,将原文的艺术特质与译文的审美表现相统一,并将翻译《翻译美学比较研究》中奚永吉主张从语言美、想象美和风格美三个层面进行研究,强调保留和再现翻译中的原始美学特征。这些理论指导下的翻译实践,始终以跨语言文化场景中原文美学信息的精准传达为目标,力求让翻译作品既忠实内容,又传递独特艺术风貌。
3.2. 许冲渊与“三美论”
许渊冲先生作为中国文学翻译界的泰斗,在长达六十余年的译介生涯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翻译理念。他提出的“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这一核心思想,在翻译理论研究领域具有重要影响。其著名的“三美”理论渊源可追溯至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中关于汉语审美特性的论述,许先生将这一观点创造性运用于翻译研究,建立起系统的翻译美学原则。该理论强调,文学翻译不应局限于语义的准确传递,更应注重审美价值的再现。具体而言,“意美”要求译文传达原文的意境内涵与情感深度;“音美”关注语言的韵律节奏与声调搭配;“形美”则着眼于句式结构与修辞形式的艺术呈现。这三者构成有机整体,共同提升译文的艺术感染力[6]。在散文翻译实践中,“三美”原则展现出独特的指导价值。虽然散文文体不像诗歌那样强调严格的格律,但其内在的情感韵律和语言节奏同样需要通过恰当的“音美”手段来呈现[5]。同时,散文的篇章结构与修辞手法也需要通过“形美”的艺术处理来实现等效传递。许渊冲特别指出,当形式对应与艺术效果产生矛盾时,应当以“意美”为最高准则,适当调整表层结构,以保全原文的精神气质与审美品质。这种翻译观与严复提出的“雅”的标准形成呼应,但许渊冲对“雅”的理解更侧重于文学性与艺术性的统一。他认为译文的优雅不在于辞藻堆砌,而在于语言风格与原文内涵的和谐共生。这一观点为散文翻译实践提供了重要启示:优秀的译文应当既忠实传达原文内容,又符合译入语的审美规范,实现从语言转换到艺术再创造的升华[7]。
4. 张培基英译本《巷》三个层次的翻译批评
4.1. 音韵美
许渊冲提出的“三美论”中,“音美”强调译文应再现原文的韵律节奏和音乐性。这一原则在散文翻译中体现为对语音修辞的创造性转化,特别是对叠词、排比等韵律结构的处理。原文通过高频使用叠词(如“深深”“浅浅”)和四字结构(如“曲曲折折”“隐隐约约”)构建出绵延悠长的韵律效果,这种音韵安排与江南小巷婉转深幽的意象形成同构关系。例如“巷子里……脚步声,一般是橐橐的”中,“橐橐”既模拟脚步声又形成音节重复,营造出单调中见韵味的听觉效果。此外,原文中大量长短句的交替排布,以及重复、对称结构的灵活运用,也从句式层面进一步提升了整体的音韵美感[8]。
相较之下,该文本的英文译本在音韵美传递上存在一定不足:其一,译文时常过度依赖长句与复杂句式结构,与原文简洁明快、节奏感强的句式特点形成差异,削弱了原有的韵律节奏;其二,原文中高频出现的叠字与叠词,在译文中未得到充分关注与恰当转化。需注意的是,这些叠字与叠词并非单纯的语言装饰元素,更是赋予原文音乐感与节奏感的核心载体,其译介的缺失直接影响了译文音韵美的完整呈现。具体请看案例。
例1
原文:那里常是寂寂的,寂寂的
译文:There is nothing but stillness there
分析:汉语通过“寂寂的”重复形成“AA的”型叠词结构,产生“平–仄–轻”的韵律(jì jì de)。译文采用“nothing but stillness”的否定强调结构,虽传达静寂语义,但损失了音节重复的韵律感和“寂”字舌尖音[j]模拟寂静的语音象征性。
例2
原文:修竹森森,天赖细细
译文:dense groves of tall bamboos as well as soft sounds of nature
分析:原文两组四字格“修竹–森森(平平–仄仄)”和“天赖–细细”(平仄–仄仄)形成对仗。译文“森森”叠字转化为单音节形容词“dense”,“细细”的听觉细腻感弱化为泛指的“soft”,拆解为介词短语结构后丧失平仄交替的节奏。
例3
原文:它又这么曲折,你望着前面,好像已经堵塞了,可是走了过去,一转弯,依然是巷陌深深,而且更加幽静。
译文:It is also so winding that it seems to be a blind alley when you look far ahead, but if you keep walking until you take a turning, you'll find it again lying endless and still more quiet.
分析:从原文与译文的节奏特征对比来看,柯灵《巷》中47字的段落通过5个逗号分隔形成“短–短–长–短–长”的呼吸式节奏,这种精心设计的语流模式在英译过程中发生了显著变化。译文将其转化为两个复合长句后,英语的形合特征通过连接词“that”“when”“until”的密集使用,使得原本轻盈流动的语感变得滞重。具体表现为“巷陌深深”这一富有音韵美的叠词结构被简化为单一名词“endless”,而“幽静”的意境则因副词化处理(still more quiet)而有所弱化。
4.2. 形象美
根据三美论中有关于形美的原则,要求译文保留形式上的美感,这一要求可以表现在译文的长度、结构、修辞等其他方面上。因此在翻译时,除了考虑语言层面的因素,还应该考虑到文学理论、审美观念等因素。原文以简洁凝练、生动形象、语言张力和语韵贯穿全文的语言风格,塑造了一种特有的诗情画意的美感。这些意象既有让读者直观感知景物特征的鲜明视觉冲击,又能引发他们对文中所描绘的景物和气氛的深刻联想,使感官上形成丰富的阅览过程。相较之下,译文虽在内容传递上保持了准确性,但表达偏向抽象化,在一定程度上未能完全还原原文具象化的视觉呈现效果,导致文化层面的审美信息有所流失,这就造成了目标语读者在视觉感知和感官上很难获得与原文读者相近的共鸣。
例4
原文:这种巷,常在江南的小城市中,有如古代的少女,躲在僻静的深闺,轻易不肯抛头露面。
译文:Often tucked away in a small town south of the Yangtse River, the lane, like a maiden of ancient times hidden away in a secluded boudoir, is reluctant to make its appearance in public.
分析:原文不仅描绘了小巷的隐秘和优雅,还隐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女性的美好想象和意境。译文虽然准确表达了小巷“像古代的少女隐藏在僻静的闺房中,不愿在公众场合露面”的意思,但缺乏对这一文化意境的细腻传达,未能完全捕捉原文所营造的那种古典美感;“僻静的深闺”不仅指代物理上的隐蔽,还蕴含了深闺女子的幽静、恬淡和神秘感。而译文的“secluded boudoir”虽然表达了隐蔽,但缺乏对这种幽静、恬淡和神秘感的进一步描绘;原文通过“轻易不肯抛头露面”赋予小巷一种羞涩、矜持的性格,增加了读者对小巷的情感共鸣。而译文中的“reluctant to make its appearance in public”虽然表达了不愿意公开露面的意思,但缺乏情感的细腻描绘,未能完全传递出原文中那种少女的娇羞与矜持。
例5
原文:斑斑驳驳的苔痕
译文:moss-covered
分析:原文“斑斑驳驳的苔痕”通过叠词“斑斑驳驳”这一语言形式,在视觉层面构建了苔藓的肌理特征。这种表达通过语音的重复强化了视觉上的离散感与不规则性。叠词结构在汉语中具有特殊的审美功能,能够模拟自然形态的随机分布,并通过语音象征性唤起读者对斑驳质感的通感联想。译文“moss-covered”虽然准确传达了“苔痕”的基本语义,但是它未能再现原文通过语言形式创造的视觉美学效果;其次,它简化了苔藓在墙面上形成的复杂肌理特征;因此,从形象美的构成要素来看,译文在物质属性的传递上较为完整,但在形式特征的再现上存在明显缺失,特别是未能保留原文通过特定语言形式创造的视觉美感,使译文在审美效果上较原文有所减损。
4.3. 意境美
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对于原文意境和氛围的理解至关重要,将会直接影响译文中是否能够再现原文中的美质。遵循翻译意美的理论,要求译文在保证传达原文意义的基础上保留原文的意境,进一步传递文中的情感表达,与逐字逐句的翻译有所差别[9]。基于这一理论视角,下文将具体分析《巷》的英译本在意境美再现方面的实际表现。
例6
原文:乌衣巷
译文:Wu Yi Xiang
分析:原文“乌衣巷”作为核心文化意象,其价值不仅在于指代具体地理空间,更承载着中国古典文学中“旧时王谢堂前燕”的集体记忆,蕴含着对历史兴衰的深刻哲思。这种通过特定地名唤起文化联想的意境建构方式,是中国文人“以景寄情”传统的重要表现。译文将其简单音译为“Wu Yi Xiang”,虽然保留了原词形式,却造成了三重意境缺失:首先,东晋士族风流雅集的历史语境完全消隐;其次,“巷”与“贵族居所”的阶级反差所蕴含的社会批判维度被弱化;最后,原文通过今昔对比构建的沧桑感(“现代的乌衣巷”)难以传递。这种处理方式使目标语读者仅能获取字面信息,无法体会刘禹锡《乌衣巷》诗中“朱雀桥边野草花”的历史苍凉意境。
例7
原文:春来时还常有几枝娇艳的桃花杏花,娉娉婷婷,从墙头殷勤地摇曳红袖,向行人招手。
译文:In spring, beautiful peach and apricot blossoms atop the walls, like graceful girls waving their red sleeves, will sway hospitably to beckon the pedestrians.
分析:原文通过“娉娉婷婷”来形容桃花杏花的姿态,体现了花朵的娇艳与优雅,并且通过拟人的手法——“殷勤地摇曳红袖,向行人招手”——使得这些花朵仿佛有了生命,展现出一种温柔、亲切的意象。整个画面充满了生命力与诗意。译文里将“娉娉婷婷”译为“graceful”,并用“will sway hospitably”来翻译“殷勤地摇曳红袖,向行人招手”。“娉娉婷婷”是一个极具形象化和美感的词语,用来形容姿态轻盈、美丽、优雅的事物,通常有一种流动的美感和温柔的动态感。“graceful”虽然也表达了优雅,但它更偏向于静态的美感,缺少了“娉娉婷婷”所包含的动态与柔美。因此,“graceful”未能完全传达出花朵轻盈灵动的姿态和含蓄的生命力;原文中“殷勤”一词含有一种深情和热切的态度,结合“摇曳红袖”这个拟人的表达,花朵仿佛是在热情地向行人招手,传递出一种温暖与亲切的情感。在译文中,“sway hospitably”虽然表达的是“摇曳”、“殷勤”的意思,但“hospitably”更多强调的是热情好客,虽然与原文字面意思相符,但在感情的深浅、细腻程度上有所欠缺[10]。
5. 结语
本文立足于翻译美学理论视角,对张培基所译《巷》的英译本展开批评性分析,进而揭示翻译活动在传递原作美学价值过程中存在的固有局限。该译文虽在信息传达的准确性上表现尚可,但在再现原作的音韵美感、形象特质及意境韵味这三个核心层面均存在不足。这种不足使得原文中蕴含的浓郁文化意涵与独特美学风采,未能在英译文本中得到充分体现。此类美学要素的缺失,不仅降低了目标语读者对原作美学内涵的感知程度,还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文化与情感的跨语言有效传递。基于此,未来的翻译实践应当在恪守原文主旨的前提下,更加注重探寻并展现文本自身的美学特征,通过打造更高水准的译本来达成跨文化沟通与艺术价值再现的双重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