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孟子》用凝练的语言系统阐释了“仁政”“性善”等儒家思想,对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至今。在这部典籍中,动词不仅是组织叙述、展开论证的基础语言单位,更承载着传递思想内涵、构建语义体系的重要功能。现有研究中对《孟子》动词的关注多集中于个别字词的传统训诂考证、语义源流梳理及语法功能描述,虽有一定成果的积累,但还尚不成系统。因此,深入系统地考察《孟子》动词的多义现象,不仅能够厘清其语言运用的内在规律,更可为理解儒家思想的语义表达逻辑提供全新视角。
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理论指出,语言意义根植于身体经验,隐喻与转喻是语义生成与扩展的重要机制。隐喻理论及其对转喻的阐释,为解释古汉语动词多义提供了有效工具[1]。王寅(2002)进一步指出,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是“体验哲学”,核心观点包括“心智的体验性”“认知的无意识性”“思维的隐喻性”[2],并进一步提出“体认语言学”这一更为“本土化”的概念。这一论断为古汉语动词多义性研究提供了更贴合“人类身体经验与语言互动”的理论依据——古汉语动词的语义扩展并非凭空产生,而是源于古人对身体动作、日常实践的感知与提炼。结合这些理论,古汉语动词的一词多义现象可解释为:以身体经验、意象图式为基础,经由隐喻与转喻机制不断投射扩展,形成的复杂语义网络。语言作为一种现实实践的产物,不从属于形而上学主体或先验自我的理性架构,而是生活在社会现实中人的具身认知的能动产物[3],这些视角亦为研究《孟子》动词的语义演变提供了灵感。
本文以杨伯峻《孟子译注》为底本[4],自建语料库进行动词的标注与词频统计,筛选出具有多义特征且与孟子思想密切相关的高频动词,结合古文字考释与语境分析,探讨这些动词多义性的形成机制。
2. 具身认知视域下的动词多义性
Lakoff和Johnson认为,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一种普遍存在的认知方式,其本质是将一个认知域(源域)的结构映射到另一个认知域(目标域) [5]。隐喻在于通过这种跨域映射,使语言由具体经验过渡到抽象概念;转喻则强调的是域内的邻近性,即在同一认知域中,由一个实体或属性指代另一个相关实体或属性[1]。二者在多义现象的作用已被学者注意到,如名词“头”,隐喻使其由“身体器官”映射为“等级/序位”(如“头领”),转喻使其由“整体”转指“部分”(如“光头”)或“属性”(如“头脑”) [6]。
这种“跨域映射 + 域内邻近”双机制的结合并非偶然,其认知动力与可共享结构来自人类反复的身体经验。王寅基于体验哲学指出,“人类的范畴、概念、推理和心智都是基于身体经验形成的,其最基本形式主要依赖于对身体部位、空间关系、力量运动的感知”[2],这与具身认知理论的核心观点高度一致——语言意义根植于大脑–身体–环境的动态互动,感知–运动经验沉淀为可复用的意象图式,包括PATH (路径,表位移、传递)、CONTAINER (容器,体现边界与内外)、FORCE (力量,表因果、抗力)、UP-DOWN (上下,隐喻价值、地位) [5]。这些意象图式为语义延伸提供了结构化框架,确保了语义扩展的系统性与可理解性,而这一过程正是身体经验在语言层面的具体体现。
从词类特性来看,动词作为直接编码动作、过程与关系的语言单位,其具身性特征尤为突出[5],更易形成“具体动作→抽象行为/价值”的隐喻链条,以及“工具–行为”“结果–过程”等转喻链条,进而构建起辐射式的多义网络。传统训诂学认为,“词义引申以原型义为核心,沿相似性(对应隐喻)与相关性(对应转喻)两条路径展开”[7],这一观点同样与认知语言学的语义扩展机制高度契合,完全可以将二者相互补充。
基于此,本文尝试提出一个整合分析模型(见图1)。先结合古文字形、训诂文献确定动词原型义与意象图式;再通过隐喻–转喻机制与训诂学引申规律的双向印证,梳理多义义项;最后探寻多义网络背后的形成动因。
Figure 1. An embodied cognition-based model for analyzing verb polysemy
图1. 具身认知视域下动词多义分析模型
3. 《孟子》高频动词的多义性与认知机制分析
(一) 语料来源与动词筛选
本文以杨伯峻《孟子译注》为底本和释义基础[4],自建语料库对全书的动词进行标注与词频统计。统计结果显示,《孟子译注》全文约3.5万字,其中动词共计779个,其中一些动词不仅在字面意义上出现频率高,而且在不同语境中表现出显著的多义特征。筛选标准为:频率 ≥ 50次、含三个及以上义项、与孟子思想关联紧密,最终确定“与、养、居、亲、反、取”六个核心动词展开分析。
(二) 动词多义性的认知机制探析
1) 与:
“与”古文字字形为:
,展现了上下或双方以四手共同交接、传递物品的姿态。《说文解字注》:“与,党与也。从舁,从与。”,强调“从舁从与”乃“共举而授之”之意[8]。“与”字描绘了授予与接受的互动场景,核心是物品的传递与共享。《孟子》中,共出现232次,约占全文动词比例的29.8%。杨伯峻在《孟子译注》中归纳了5个义项,结合整合模型分析如下:
① 给予:该义项的意象图式包含路径与容器两类。前者体现物品从给予者到接受者的传递路径,后者则表现物品从给予者“所有域”向接受者“所有域”的转移。认知机制上,隐喻–转喻实现“物质转移 → 抽象概念赋予”的跨域映射,如“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万章上》)”中,“与”指向权力赋予;“私与之吾子之禄(《滕文公下》)”中,“禄”代指政治宠遇,体现具体事物向抽象权益的转化。
② 交与,偕同:原型场景为多人在同一空间内并肩行动,意象图式核心仍为路径图式,即双方沿同一路径、朝着同一目标前行。认知映射表现为“物理并行→利益/理念/情感共享”,如“此无他,与民同乐也(《梁惠王上》)”,将“共同行乐”这一具体身体场景,映射为孟子“与民共享”的仁政理念,实现了语义从具体行为到抽象思想的升华。
③ 参预:意象图式包含容器与路径,将“事务/场域”视为有界容器,“参与”即进入这一容器以及还体现“由外而内”的进入路径。认知映射体现“物理进入空间→抽象卷入某种事务或立场”,如“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离娄上》)”,“与于”刻画跨越道德边界、卷入“不仁”行事轨道的过程。
④ 相同:型场景为个体在位置、状态或行动上的趋同,包含容器与上下两种意象图式。前者表现多个体进入同一空间或状态,后者则通过“高度趋同”隐喻“地位、价值一致”。认知映射为“物理同域/同高→意见/态度/行为一致”,如“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告子上》)”,“与”表价值取向趋同。
⑤ 随从:原型场景为个体紧随他人行动,仍体现为路径图式,即沿他人行动轨迹前行、保持起点与目标一致。认知映射为“物理跟随→抽象依附/赞同”。如“孰能与之”(《梁惠王上》),其中“与”描绘的是在行动路径上与他人同步前行,从身体性“沿途随行”的图式映射到立场或行动上的追随。
2) 居
“居”的古文字字形为:
,会意人身体弯曲坐于室内。《说文解字注》:“居,从尸,古声。蹲也。”[8],其原型场景为人在一定空间内停留、安置,强调静止与长期占据。其在《孟子》中出现68次,约占全文动词8.73%,核心义项有二:
从具身经验看,原型是“进入空间–停止位移–长期停留。”意象图式含容器(居所为有界容器,人处内部)与路径(从外部进入空间并在终点静止)。
① 居住、停留:隐喻实现“物理停留→抽象稳定存在”映射,如“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尽心上》)”,“居”既指物理位置停留,也暗含安身立命的境况。
② 处于某种名义或地位:转喻体现“物理占据空间→处于身份/地位”,如“夫圣,孔子不居(《公孙丑上》)”,“不居”从“不占据某一空间”转指“不固守圣人名位”,既体现了孔子“不自居功”的谦逊品德,也暗合孟子“反对虚名、注重实德”的思想主张。
3) 养
养的古文字字形为:
,表示以食物供养之意。《说文解字注》:“养,飬也,从食,羊声。”[8],其原型场景是提供生存所需的资源,使生命得以延续与成长,其在《孟子》中出现65次,占全文动词8.35%,义项分三类,均源于“给予–接受–维系”的具身动作:
① 养育:原型为长辈向子女提供食物与照料,意象图式包含容器与路径,分别体现“资源进入被养者生活域”,以及“资源从供养者到被养者的传递路径”。隐喻实现“物质供给→精神培育”映射。如“养心莫善于寡欲(《尽心上》)”,将身体滋养映射为德行修养。
② 对父母的奉养(旧读去声):这个义项的供给对象被限定为长辈,带礼制伦理色彩,通过转喻机制以“物质供给”代指“尽孝行为”。如“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梁惠王上》)”,“养父母”既指“提供物质供养”,更暗含“恪守孝道”的伦理内涵,体现了从具体供养行为到抽象伦理义务的语义延伸。
③ 牧养:指饲养牲畜,在“养”的多义网络中靠近原型义,且处于语义扩展的边缘位置,是“养”语义链条中最贴近原始动作的义项。
4) 亲
亲的古文字字形为:
,《说文解字注》:“至也,从见,亲声。”[8],其原型场景为身体上靠近、接触某人,由此引申出心理和关系层面的贴近。其在《孟子》中出现52次,占全文动词6.67%,义项均源于“靠近–接触–建立关系”的身体经验链:
① 亲爱之意:此义项将身体靠近转化为情感贴近,意象图式含容器(亲近者纳入情感容器)与力量(维系关系的吸引力)。隐喻实现“身体靠近→心理亲厚”映射。如“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尽心上》)”,体现儒家伦理由亲及众的扩展逻辑,亲爱家人推及仁爱百姓,显示出儒家伦理关系的层层扩展。
② 直接接触:通过转喻机制实现“身体直接触及→切身感受”的语义延伸。如“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公孙丑下》)”,“土亲肤”的“身体不适”与“孝子内心慰藉”形成因果关联,将具体身体接触与抽象伦理情感结合,使“亲”成为儒家礼制论证的重要语言载体。
5) 反
“反”的古文字字形为:
,《说文解字注》:“覆也。从又,厂反形”[8],意指手掌反覆的动作,原型场景是个体在路径上转返,突出“方向逆转之意。”其在《孟子》中出现56次,占全文动词7.19%,各义项均源于“路径逆转”的具身经验:
① 回:原型为路径掉头返回,意象图式核心是路径。如“盖亦反其本矣(《梁惠王上》)”,“反”隐喻“返归本源”,强调复归于本源之地或状态,由空间回转隐喻抽象的“返本”。
② 使回、回报(含报仇义):此义项在“回转”基础上扩展为“使他人回转”或“回馈”,意象图式含力量(施力改向)与路径(事物回流路径),如“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离娄下》)”,“反”指行为结果逆向回馈。
③ 返(回家):此义项表从外地返家,原型仍为空间折返,如《梁惠王上》“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担忧但尤其突出家庭作为路径终点的归宿意义。
④ 翻过来:指向具体动作“上下翻转”,为上下图式的体现,即方向逆转衍生位置翻覆。如“以齐王,由反手也(《公孙丑上》)”,此处“反手”即“翻转手势”,以具体的翻动行为隐喻仁政的简易可行。
⑤ 回报使命:指使者返回复命,意象图式结合路径(沿原路返回)与力量(交付信息的施力),如“然友反命(《滕文公上》)”,融合物理返回与礼制义务。
⑥ 往还:强调往返移动,如“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下》)”。
⑦ 反躬、反省:由身体回转抽象为心理“自我反观”,意象图式为PATH (外向→内向的心理路径)。如“君子反求诸己(《离娄上》)”,“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上》)”,“反”从“身体上的折返”映射为“心灵上的自我反思”,体现儒家“向内自省”的伦理自觉;徐复观曾指出,孟子认为“个体的精神活动不应以生理之我为中心,而应与万物共生共息,达到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境界”[9],可见“反身”的自省义是孟子思想价值观的典型语言体现。
6) 取
“取”的古文字字形为:
,《说文解字注》:“捕取也。从又从耳。”[8],原型场景是人以手从外部获取某物,带有“攫取、获得”的动作特征。其在《孟子》中出现58次,占全文动词7.44%,两义项均从“获取”原型扩展:
① 拿过来、择取:原型经验为“手伸出–接触–抓取–收回”,意象图式含路径(物从外部进入主体所有域)与力量(手施力控物)。转喻实现“实物抓取→抽象选择”,如“万取千焉”(《梁惠王上》)表具体筛选;“其取友必端矣”(《离娄下》),这里的“取”由实物获取转喻为社会行为中的选择,即在朋友交往中择取合宜之人。
② 治也:进一步抽象为“掌握–治理”,即通过获取实现管控,意象图式含力量(支配掌控之力)与容器(将民众/天下纳入治理范围)。如“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滕文公上》),“取”表“有节制的治理”,实现从物理动作到政治行为的语义升华;以及“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滕文公上》),其中“取”不仅仅是征取,而是包含了“有节制地治理、统摄”的意思,表现为一种合乎礼义的政治行为。
4. 结语
本文以《孟子》全文为基础,结合具身认知语言学理论,对“与、居、养、亲、反、取”六个高频动词多义性形成机制展开研究。本文认为,这些动词的多义性均源于人类的基本具身经验,借助意象图式与隐喻、转喻机制实现语义扩展,最终在抽象层面构建起伦理、政治与哲学意义体系,体现出文化过滤性。这些语义演变既遵循语言认知规律,又承载着儒家“仁政”“性善”“孝道”等思想的价值诉求,清晰展现了语言形式与思想内涵的深层互动逻辑。
从更深层的文化语境来看,动词多义网络的形成并非偶然,而是儒家文化价值观对具身经验进行“过滤”与“升华”的结果。身体经验为义项扩展提供了可能性,但儒家的人本理念与礼义秩序决定了哪些意义被保留下来并强化[10]。例如,“养”本指供给与滋养,却在儒家话语中升格为“养心”“养气”,折射出修身与德性的工夫论[11]。孟子的“养气”思想,表现出非常明确的由表及里、由外向内的思考路径,同时也为儒家的身体观念赋予了强烈的道德色彩和内化倾向。我们可以说,《孟子》的动词语义既保持了行为经验的具体性,又承载了政治伦理的抽象性,形成了认知机制与文化模型的双重指向。
因此,这一语义网络的建构最终服务于儒家思想的价值诉求:它既依托于身体经验的普遍性,又通过文化规约体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秩序理想。“隐喻、身体和文化之间的关系极其复杂,因其彼此交织而又互相渗透,相辅相成。”[12]于是在这一过程中,隐喻和转喻不仅是认知上的机制,也是一种文化性的选择——基本隐喻源自身体经验,而复杂隐喻则由文化信仰与价值模型加以整合,因而具有文化特异性[12]。
当然,本文仍存在局限:其一,研究范围仅局限于《孟子》单一文本,尚未与《论语》《尚书》《史记》《左传》等传世典籍展开横向比较,难以全面呈现这些动词在先秦至汉代的语义差异;其二,未对这些动词在两汉及后世文献中的历时演变展开系统追踪,无法完整勾勒其语义发展脉络;其三,认知语言学理论与传统训诂学方法的结合仍需深化,尤其在“意象图式与训诂义项的精准对应”方面,尚有进一步探索空间。
总体而言,本文的研究价值不仅在于揭示《孟子》动词多义性的认知基础,更在于阐明语言作为“文化与思想中介”的重要作用——将儒家的仁政理想、伦理规范与修身理念,通过动词多义网络的构建,渗透到具体的语言表达之中,使抽象思想借助可感知的语言形式得以传承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