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气论的“象”概念探微
An Analysis of the Concept of “Xiang” in Zhang Zai’s Theory of Qi
DOI: 10.12677/acpp.2025.1410508, PDF, HTML, XML,    科研立项经费支持
作者: 廖力莹:云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关键词: 张载“气”“象”Zhang Zai “Qi” “Xiang” Form
摘要: 张载的气论将“气”视为宇宙万物的本体,而“象”则是“气”的表现形态。本文揭示了“象”在张载哲学体系中的重要性,阐述了形与象的关系问题,有助于理解“有气方有象”以及“凡象皆气”的两个重要命题。“象”概念构成张载气论哲学体系的核心枢轴,承载着重要的理论体系建构的功能。
Abstract: Zhang Zai’s theory of Qi regards “Qi” as the fundamental substance of all things in the universe, while “Xiang” (phenomenal manifestation) represents the expressive form of “Qi”. This paper reveals the significance of “Xiang” within Zhang Zai’s philosophical system, elucidat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orm (“Xing”) and manifestation (“Xiang”), and contributes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wo key propositions: “Where there is Qi, there is manifestation” and “All manifestations are Qi”. The concept of “Xiang” serves as the pivotal axis of Zhang Zai’s philosophical system of Qi theory, carrying important function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its theoretical framework.
文章引用:廖力莹. 张载气论的“象”概念探微[J]. 哲学进展, 2025, 14(10): 126-130. https://doi.org/10.12677/acpp.2025.1410508

1. 引言

张载的气论哲学内容复杂,但其中的各个概念具有一种内在的贯通性。张载对于“象”的解释始终都离不开其自身的哲学体系,因此不能将其简单地理解为卦象、物象等有形之物。张载论“象”多与“形”并举,他认为形与象既有不同又相互联系。在此命题基础上,张载确立了“有气方有象”的哲学论断,以无形而有象阐释形上之道,将气界定为形上本体,主张象乃气之固有属性。随后,进一步发展出“凡象皆气”的命题,从气本论角度论证世界统一性。

2. “形”与“象”——有气方有象

1) “形”与“象”的区别与联系

“象”概念的内涵从《易传》到玄学再到理学,经历了一个绵延而微妙的变化。“象”概念涵摄多重阐释维度:首先涉及外在感知与内在感知之象,其次涵盖了某部分宇宙整体内涵的气象与意象,乃至延伸至本原之象或宏观宇宙整体之象等无限丰富的层次。[1]其中王弼对于“言象意”关系的阐发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王弼哲学体系中,“言象”仅作为通达“意”的本体性媒介,因此不应拘泥于言象工具本身,而应在把握意涵本体后主动超越此媒介,才能实现对本真之意的专注与观照。但同时,言有尽而意无穷,对于王弼来说,语言无法穷尽“意”的所有意涵,人只能通过不断地涵养身心,无限地接近它。[2]王弼这一“得意忘言”、“言不尽意”的思想影响了众多学者。而张载的言(辞)是“象”的前提或条件,言(辞)、象、意三者为统一体,不可分割,这与王弼所阐发的,“言象意”三者的核心是“意”有所不同。

王汐朋将张载的“象”分为了心象和物象,指明心象是思维的对象,而语言能够构造心象。[3]《横渠易说·系辞下》中张载曾注“有变则有象,如乾健坤顺,有此气则有此象可得而言;若无则直无而已,谓之何而可?是无可得名。故形而上者,得辞斯得象,但于不形中得以措辞者,已是得象可状也。”[4]意思是太虚之气有聚散合离之变,就构成了可以用名称言语把握的象,用名称语言来形容这种象,比如乾健、坤顺;若没有这样的名称语言,“象”便无处存在。“气”成为了象存在的本体,如果没有太虚之气的流行变化,“象”就失去了其根源,用名称语言“辞”表达出来的“象”就无法传达出合理的“意”,结果就导致其无法指导现实行动。“形而上者,得辞斯得象矣,故变化之理须存乎辞。言,所以显变化也。”(《横渠易说·系辞上》) [4]语言是能够表达形而上者的,语言是必要的工具。在此基础上,张载又进一步探讨了形与象的关系。

“形”指事物的空间延展属性,如尺寸、方圆形态等具体表征;象则展现其功能属性,如刚柔、动静等动态呈现。“象”可独立于“形”存在(有无象之形),但是有“形”的万物必然蕴含“象”。有象不一定有形,有形者必有象。如一卦之卦画是可以看见的对象,为有形之物;此卦性质有阴阳、吉凶,为无形有象之对象。这种看法虽不始于张载,但他十分注重“形”与“象”的区别,[5]在《横渠易说》多处都能找到其对于如何理解“象”的举例。在《颐》卦《大象》传阐释中,张载以“山下有雷”喻示蓄养之象,将雷震于山下的自然现象解读为颐养本体的象征;《横渠易说·说卦》篇又注解“巽为鸡”曰:“飞升躁动而不能致远,乃鸡之象”,通过禽鸟行为特征具象化巽卦的哲学意涵。张载在解释《易传》的“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说:“几者象见而未形也。形则涉乎明,不待神而后知也。”(《横渠易说·系辞下》) [4]“几”是将动未动的征兆,属于象,这种细微到极致的象不是肉眼可以直接观察到的事物。因此,象是不包括形的,但形可以包括象。“象”是一种更为广泛的概念,事物无形而有象,因此无形之物也不能归于虚无。在张载看来,王弼追求无形无象是因为将“形”与“象”相混同,这也是玄学道路“忘象求义”错误的根本所在。张载通过明确划分“形”与“象”的界限,提出“无形而有象”的命题,其根本目的在于论证:即便不具空间形态的存在,亦不能简单归入虚无范畴,而应被视为气本论体系中的实在形态。[6]

张载不仅多处论述了“形”与“象”的区别,还进一步论述了其二者的联系。“盈天地之间者,法象而已;文理之察,非离不相观也。方其形也,有以知幽之因;方其不形也,有以知明之故。”(《横渠易说·系辞上》) [4]宇宙中充满了有象的事物,若其成为了有形之物,就称之为“明”;若其未成有形之物,称之为“幽”。形与象可以相互转化,二者并没有有无之别,只有幽明之分。《横渠易说·系辞上》总结为:“天文地理,皆因明而知之,非明则皆幽也,此所以知幽明之故。万物相见乎离,非离不相见也。见者由明而不见者非无物也,乃是天之至处。彼异学则皆归之空虚,盖徒知乎明而已,不察夫幽,所见一边耳。”[4]万物因为被我们感知,所以我们觉得它们存在;那些不能为我们感知的,并非不存在的空无。张载用形与象的联系来解释“幽明”之说,也是其不同于别家的特点之一。“幽”是“明”的原因,象是形的原因,形从象而来。因此,可以通幽知明,也可以从明知幽。“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3]以幽明来解释气的聚散离合,气聚为有形可见之物;气未聚便为无形不可见之物。气无形而有象,幽与明是气存在的两种形式,气聚为万物,散后又回归于无形之气。

从“形”与“象”的关系中可以看出,张载认为无形的东西也是一种存在,而一切事物的根源都在于气。因此,《横渠易说·系辞下》指出了“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4]

2)

关于气与象的关系,张载释“夫乾天下之至简也”说:“阳之意健,不尔何以发散和一?阴之性常顺,然而地体重浊,不能随则不能顺,少不顺即有变矣。”(《横渠易说·系辞下》) [4]意思是,天的阳气之性至健,所以主发散和一;地随天而行,稍有不顺,就会产生变易。接着张载详细解释说:“今雷风有动之象,须得天为健,虽未尝见,然而成象,故以天道言。及其法也则是效也,效著则是成形,成形则地道也。”(《横渠易说·系辞下》) [4]雷风之动,来自天的刚健之气,虽然其无形可见,但其成为天之象,便可以称之为天道;那么阴气常顺,效法阳气而动,成为地之形,便可以称之为地道。其中,张载就肯定了乾健、坤顺为阴阳二气的象,认为气总是有象的。天象雷风之动,来自于天刚健之气,气和象不可分离,“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

张载将形而上的“道”看作是无形而有象的东西,认为“象”是气所固有的,从而提出了“有气方有象”的命题,这个与同时期的二程意见不同。程氏易学从“假象以显义”的原则出发,以阴阳二气为形而下之器,认为“气”和“象”都只是天理或天道的表现形式而已,从而将“理”作为最高的本体,提出“有理方有象”。[7]张载将“形”和“象”区分开来,认为气无形而有象,并非虚无之物,从而对“气”做出了一种新的诠释。[8]

张载对于“气”和“象”关系的新的解释,源自汉代易学。[9]汉代卦气说的阴阳二气就已经不再是有形可见的气体,而是寒暖二气。张载继承并发展了这一观点,不以有形之气作为万物本原之气。从卦爻象来看,气有建顺、动止的象;从对天象的观测来看,气有浩然、湛然之象。“所谓气也者,非特其蒸郁凝聚,接于目而后知之,苟健顺动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尔。”(《正蒙·太和》) [4]所谓“气”,并非只有当它积聚凝聚,进入我们的视线后我们才能感知到它。“气”作为卦象和物象的根源,并非有形可见的水蒸气这类常规的物理意义上的气体,它作为事物的本原,其特点在于有“象”表现出来,刚健、柔顺,运动、静止,广大、深远等等,都是“气”的“象”。“象”总是气之象,如果失去了阴阳二气,那么健顺、动止便无从谈起了。

3. “凡象皆气”——世界统一于气

张载将诸般性质统归于气本体,论证了气作为万物本原既具有物质性基质,又超越感官的形态——其属性并非具象化的有形存在,而是呈现为某种形而上的抽象实在。因此,万物本原的“气”的内涵就更加深化了,从而提出了“凡象皆气”,论证了世界的统一性。[10]

“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此鬼神所以体物而不可遗也。”(《正蒙·乾称》) [4]凡可以形容的,都是存在的东西;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是有象的。一切物象都是气的表现,气本身没有固定的形态,自然无为,运动变幻神妙莫测,但气却是一切事物的实体,一切事物都是由于阴阳二气变化而来。后面,张载自注此句“舍气,有象否?非象,有意否?”这就进一步说明了气、象、意三者的关系。离开气,就没有象,离开象,就没有意,这可以更加详细地解释为,没有阴阳二气,卦爻象便不复存在,卦爻象不存在了,也就没有卦爻的意义了;或者没有气就没有物象存在,没有物象存在,其背后的义理便也不存在。张载通过这个观点,反驳了王弼所提出的“得意在忘象”,构成了对佛、道两家空无世界观的系统性批判。[11]“气之聚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横渠易说·系辞上》) [4]张载借助冰水相融之喻阐释气物关系:气聚结成形时,如水凝成冰,构成万物具象;当形体消解时,其所禀之气则散归太虚本体,如冰融复水,完成一轮循环运动。道家和佛家区分有无,以无为有的根本,将虚空作为万物的本性,此非穷理之学。[4]这里的“太虚即气”张载在《正蒙·太和》中做了进一步解释:“知虚空即气,则有无、显隐、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以来,则深于易者也。”气有聚散而无生灭,万物的生灭只是气聚散的不同形式的表现。

张载在此处便肯定了气的永恒性,即物质世界的永恒性。根据这一观点,他就在《正蒙·太和》中批判了“虚生气”的说法:“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4]虚空中充满了气,虚空无限,气也无限。如果是虚空生气的模式,那么气就沦为了有限的物质,将无限作为体,有限为用,就会出现体用割裂的局面。不懂得有和无是统一的,必然会陷入道家有生于无的说法。“无”是气未聚时的本体状态(无形而存),“有”显现气聚成形后的具体存在(有形而显)。无论有形之万物或无形之太虚,皆统摄于气——宇宙本质并没有绝对虚无,永恒充盈着气的不同形态转化。[12]这一说法就不仅反对了汉代易学“虚生气”的说法,同时批判了玄学派“有生于无”的理论。在此基础上,张载进一步表明自己的观点,抨击佛家:“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正蒙·太和》) [4]将宇宙万物视为虚空中的物象,将虚空作为万物的本性。张载认为佛家这种做法是将性和形、天道和人事割裂开来,带来的结果就是将山河大地都看作幻觉的产物。事实上,气为真实所在,物象也并非虚幻。张载将无形之气确立为万物存在的依据,视万象为气的显发形态。在其气本论框架中,气充盈太虚,聚结则形成万物——无论无形之气还是有形之物都是实在的,共同构成客观真实的宇宙。从“气”与“象”相统一的观点出发,张载坚持了气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反对道家和佛家在有无问题上的观点。

张载基于气一元论哲学体系,将气界定为形上本体,视有形之物为形下载体。万物生灭变化的本质根源在于气的聚结与消散的相互运动。“有气方有象”摒弃了玄学派“有从无而生”的形式,将“无”归结于无形而有象物质,将“有”归结于气聚而有形的物质,用“气”的聚散将有无统一起来。这种气论哲学的观点从理论层面消解了佛家和道家以“无”为本的命题。

基金项目

云南师范大学2025年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项目“《横渠易说》的气论思想研究(YJSJJ25-B6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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