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张载的气论哲学内容复杂,但其中的各个概念具有一种内在的贯通性。张载对于“象”的解释始终都离不开其自身的哲学体系,因此不能将其简单地理解为卦象、物象等有形之物。张载论“象”多与“形”并举,他认为形与象既有不同又相互联系。在此命题基础上,张载确立了“有气方有象”的哲学论断,以无形而有象阐释形上之道,将气界定为形上本体,主张象乃气之固有属性。随后,进一步发展出“凡象皆气”的命题,从气本论角度论证世界统一性。
2. “形”与“象”——有气方有象
1) “形”与“象”的区别与联系
“象”概念的内涵从《易传》到玄学再到理学,经历了一个绵延而微妙的变化。“象”概念涵摄多重阐释维度:首先涉及外在感知与内在感知之象,其次涵盖了某部分宇宙整体内涵的气象与意象,乃至延伸至本原之象或宏观宇宙整体之象等无限丰富的层次。[1]其中王弼对于“言象意”关系的阐发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王弼哲学体系中,“言象”仅作为通达“意”的本体性媒介,因此不应拘泥于言象工具本身,而应在把握意涵本体后主动超越此媒介,才能实现对本真之意的专注与观照。但同时,言有尽而意无穷,对于王弼来说,语言无法穷尽“意”的所有意涵,人只能通过不断地涵养身心,无限地接近它。[2]王弼这一“得意忘言”、“言不尽意”的思想影响了众多学者。而张载的言(辞)是“象”的前提或条件,言(辞)、象、意三者为统一体,不可分割,这与王弼所阐发的,“言象意”三者的核心是“意”有所不同。
王汐朋将张载的“象”分为了心象和物象,指明心象是思维的对象,而语言能够构造心象。[3]《横渠易说·系辞下》中张载曾注“有变则有象,如乾健坤顺,有此气则有此象可得而言;若无则直无而已,谓之何而可?是无可得名。故形而上者,得辞斯得象,但于不形中得以措辞者,已是得象可状也。”[4]意思是太虚之气有聚散合离之变,就构成了可以用名称言语把握的象,用名称语言来形容这种象,比如乾健、坤顺;若没有这样的名称语言,“象”便无处存在。“气”成为了象存在的本体,如果没有太虚之气的流行变化,“象”就失去了其根源,用名称语言“辞”表达出来的“象”就无法传达出合理的“意”,结果就导致其无法指导现实行动。“形而上者,得辞斯得象矣,故变化之理须存乎辞。言,所以显变化也。”(《横渠易说·系辞上》) [4]语言是能够表达形而上者的,语言是必要的工具。在此基础上,张载又进一步探讨了形与象的关系。
“形”指事物的空间延展属性,如尺寸、方圆形态等具体表征;象则展现其功能属性,如刚柔、动静等动态呈现。“象”可独立于“形”存在(有无象之形),但是有“形”的万物必然蕴含“象”。有象不一定有形,有形者必有象。如一卦之卦画是可以看见的对象,为有形之物;此卦性质有阴阳、吉凶,为无形有象之对象。这种看法虽不始于张载,但他十分注重“形”与“象”的区别,[5]在《横渠易说》多处都能找到其对于如何理解“象”的举例。在《颐》卦《大象》传阐释中,张载以“山下有雷”喻示蓄养之象,将雷震于山下的自然现象解读为颐养本体的象征;《横渠易说·说卦》篇又注解“巽为鸡”曰:“飞升躁动而不能致远,乃鸡之象”,通过禽鸟行为特征具象化巽卦的哲学意涵。张载在解释《易传》的“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说:“几者象见而未形也。形则涉乎明,不待神而后知也。”(《横渠易说·系辞下》) [4]“几”是将动未动的征兆,属于象,这种细微到极致的象不是肉眼可以直接观察到的事物。因此,象是不包括形的,但形可以包括象。“象”是一种更为广泛的概念,事物无形而有象,因此无形之物也不能归于虚无。在张载看来,王弼追求无形无象是因为将“形”与“象”相混同,这也是玄学道路“忘象求义”错误的根本所在。张载通过明确划分“形”与“象”的界限,提出“无形而有象”的命题,其根本目的在于论证:即便不具空间形态的存在,亦不能简单归入虚无范畴,而应被视为气本论体系中的实在形态。[6]
张载不仅多处论述了“形”与“象”的区别,还进一步论述了其二者的联系。“盈天地之间者,法象而已;文理之察,非离不相观也。方其形也,有以知幽之因;方其不形也,有以知明之故。”(《横渠易说·系辞上》) [4]宇宙中充满了有象的事物,若其成为了有形之物,就称之为“明”;若其未成有形之物,称之为“幽”。形与象可以相互转化,二者并没有有无之别,只有幽明之分。《横渠易说·系辞上》总结为:“天文地理,皆因明而知之,非明则皆幽也,此所以知幽明之故。万物相见乎离,非离不相见也。见者由明而不见者非无物也,乃是天之至处。彼异学则皆归之空虚,盖徒知乎明而已,不察夫幽,所见一边耳。”[4]万物因为被我们感知,所以我们觉得它们存在;那些不能为我们感知的,并非不存在的空无。张载用形与象的联系来解释“幽明”之说,也是其不同于别家的特点之一。“幽”是“明”的原因,象是形的原因,形从象而来。因此,可以通幽知明,也可以从明知幽。“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3]以幽明来解释气的聚散离合,气聚为有形可见之物;气未聚便为无形不可见之物。气无形而有象,幽与明是气存在的两种形式,气聚为万物,散后又回归于无形之气。
从“形”与“象”的关系中可以看出,张载认为无形的东西也是一种存在,而一切事物的根源都在于气。因此,《横渠易说·系辞下》指出了“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4]
2) “气”和“象”
关于气与象的关系,张载释“夫乾天下之至简也”说:“阳之意健,不尔何以发散和一?阴之性常顺,然而地体重浊,不能随则不能顺,少不顺即有变矣。”(《横渠易说·系辞下》) [4]意思是,天的阳气之性至健,所以主发散和一;地随天而行,稍有不顺,就会产生变易。接着张载详细解释说:“今雷风有动之象,须得天为健,虽未尝见,然而成象,故以天道言。及其法也则是效也,效著则是成形,成形则地道也。”(《横渠易说·系辞下》) [4]雷风之动,来自天的刚健之气,虽然其无形可见,但其成为天之象,便可以称之为天道;那么阴气常顺,效法阳气而动,成为地之形,便可以称之为地道。其中,张载就肯定了乾健、坤顺为阴阳二气的象,认为气总是有象的。天象雷风之动,来自于天刚健之气,气和象不可分离,“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
张载将形而上的“道”看作是无形而有象的东西,认为“象”是气所固有的,从而提出了“有气方有象”的命题,这个与同时期的二程意见不同。程氏易学从“假象以显义”的原则出发,以阴阳二气为形而下之器,认为“气”和“象”都只是天理或天道的表现形式而已,从而将“理”作为最高的本体,提出“有理方有象”。[7]张载将“形”和“象”区分开来,认为气无形而有象,并非虚无之物,从而对“气”做出了一种新的诠释。[8]
张载对于“气”和“象”关系的新的解释,源自汉代易学。[9]汉代卦气说的阴阳二气就已经不再是有形可见的气体,而是寒暖二气。张载继承并发展了这一观点,不以有形之气作为万物本原之气。从卦爻象来看,气有建顺、动止的象;从对天象的观测来看,气有浩然、湛然之象。“所谓气也者,非特其蒸郁凝聚,接于目而后知之,苟健顺动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尔。”(《正蒙·太和》) [4]所谓“气”,并非只有当它积聚凝聚,进入我们的视线后我们才能感知到它。“气”作为卦象和物象的根源,并非有形可见的水蒸气这类常规的物理意义上的气体,它作为事物的本原,其特点在于有“象”表现出来,刚健、柔顺,运动、静止,广大、深远等等,都是“气”的“象”。“象”总是气之象,如果失去了阴阳二气,那么健顺、动止便无从谈起了。
3. “凡象皆气”——世界统一于气
张载将诸般性质统归于气本体,论证了气作为万物本原既具有物质性基质,又超越感官的形态——其属性并非具象化的有形存在,而是呈现为某种形而上的抽象实在。因此,万物本原的“气”的内涵就更加深化了,从而提出了“凡象皆气”,论证了世界的统一性。[10]
“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此鬼神所以体物而不可遗也。”(《正蒙·乾称》) [4]凡可以形容的,都是存在的东西;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是有象的。一切物象都是气的表现,气本身没有固定的形态,自然无为,运动变幻神妙莫测,但气却是一切事物的实体,一切事物都是由于阴阳二气变化而来。后面,张载自注此句“舍气,有象否?非象,有意否?”这就进一步说明了气、象、意三者的关系。离开气,就没有象,离开象,就没有意,这可以更加详细地解释为,没有阴阳二气,卦爻象便不复存在,卦爻象不存在了,也就没有卦爻的意义了;或者没有气就没有物象存在,没有物象存在,其背后的义理便也不存在。张载通过这个观点,反驳了王弼所提出的“得意在忘象”,构成了对佛、道两家空无世界观的系统性批判。[11]“气之聚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横渠易说·系辞上》) [4]张载借助冰水相融之喻阐释气物关系:气聚结成形时,如水凝成冰,构成万物具象;当形体消解时,其所禀之气则散归太虚本体,如冰融复水,完成一轮循环运动。道家和佛家区分有无,以无为有的根本,将虚空作为万物的本性,此非穷理之学。[4]这里的“太虚即气”张载在《正蒙·太和》中做了进一步解释:“知虚空即气,则有无、显隐、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以来,则深于易者也。”气有聚散而无生灭,万物的生灭只是气聚散的不同形式的表现。
张载在此处便肯定了气的永恒性,即物质世界的永恒性。根据这一观点,他就在《正蒙·太和》中批判了“虚生气”的说法:“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4]虚空中充满了气,虚空无限,气也无限。如果是虚空生气的模式,那么气就沦为了有限的物质,将无限作为体,有限为用,就会出现体用割裂的局面。不懂得有和无是统一的,必然会陷入道家有生于无的说法。“无”是气未聚时的本体状态(无形而存),“有”显现气聚成形后的具体存在(有形而显)。无论有形之万物或无形之太虚,皆统摄于气——宇宙本质并没有绝对虚无,永恒充盈着气的不同形态转化。[12]这一说法就不仅反对了汉代易学“虚生气”的说法,同时批判了玄学派“有生于无”的理论。在此基础上,张载进一步表明自己的观点,抨击佛家:“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正蒙·太和》) [4]将宇宙万物视为虚空中的物象,将虚空作为万物的本性。张载认为佛家这种做法是将性和形、天道和人事割裂开来,带来的结果就是将山河大地都看作幻觉的产物。事实上,气为真实所在,物象也并非虚幻。张载将无形之气确立为万物存在的依据,视万象为气的显发形态。在其气本论框架中,气充盈太虚,聚结则形成万物——无论无形之气还是有形之物都是实在的,共同构成客观真实的宇宙。从“气”与“象”相统一的观点出发,张载坚持了气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反对道家和佛家在有无问题上的观点。
张载基于气一元论哲学体系,将气界定为形上本体,视有形之物为形下载体。万物生灭变化的本质根源在于气的聚结与消散的相互运动。“有气方有象”摒弃了玄学派“有从无而生”的形式,将“无”归结于无形而有象物质,将“有”归结于气聚而有形的物质,用“气”的聚散将有无统一起来。这种气论哲学的观点从理论层面消解了佛家和道家以“无”为本的命题。
基金项目
云南师范大学2025年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项目“《横渠易说》的气论思想研究(YJSJJ25-B6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