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为《红楼梦》早期抄本代表,因“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题识得名,现存十六回,卷首有“凡例”五条,卷末存刘铨福跋语,文献价值卓著[1]。《蒙古王府本石头记》原藏清蒙古王府,现藏国家图书馆,原系八十回抄本,其中第五十六至六十二回、第六十七回据程甲本抄配,后补抄四十回且与前八十回形制有异,卷首无“凡例”[2]。
第八回作为叙事关键节点,其版本异文对厘清抄本谱系至关重要。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的渊源关系长期为红学焦点:胡适《红楼梦考证》确立甲戌本地位却未深究二者关联[3];俞平伯《红楼梦辨》指出蒙府本与己卯、庚辰本共性,未明其与甲戌本底本关系[4]。20世纪80年代后,冯其庸《论庚辰本》提出蒙府本属脂本系统但与甲戌本谱系有别[5];浦安迪从叙事视角指出蒙府本批语近后期脂评[6];伊藤漱平通过异文统计推测蒙府本底本年代介于甲戌本与程甲本之间[7]。近年来陈青、龙国富发现早期脂本篆文字形分两大系统,甲戌本与蒙府本分属其列,佐证其底本异源[8]。然现有研究多侧重宏观谱系,对第八回的微观综合比勘不足。
本文以两版本第八回为对象,从版式、回目、正文、图式、批注多维度比勘,结合语言学、叙事学解析异文,通过批语跨版本比对揭示思想特质,以期为厘清版本关系与精细化谱系构建提供实证。
2. 版式对比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的版式差异直观体现在物理形态与抄写规范上(见图1),具体特征如下:
甲戌本:无板框与鱼尾,采用花口设计,半叶十二行,满行十八字,书口下部每页均有“脂砚斋”署名。抄写所用纸张为素白乾隆竹纸,版式设计简洁,抄写风格较为随意,未体现出刻意的装帧考究性[1]。
蒙古王府本:采用朱丝栏装帧,四周双边,单黑鱼尾,花口设计与甲戌本一致,半叶九行,满行二十字,全书未出现“脂砚斋”署名。抄写纸张为精制朱丝栏纸,版式布局规整,字迹排列整齐,装帧工艺更为精细[2]。
从版式特征可初步推测,甲戌本的抄写目的可能更侧重于个人阅读与批注整理,其简洁的版式设计与随意的抄写风格,符合早期脂本“私藏抄本”的典型特征;而蒙古王府本的精致装帧与规范版式,则暗示其可能为贵族阶层的收藏本,主人或许期望通过规整的形制实现文本的长久流传。然而这一推测仍需结合版本流传的复杂性综合考量,不能仅凭版式特征武断判定两者的性质差异。
Figure 1. Comparison of the Layout between Jiaxu edition and prince of Mongolia’s mansion edition
图1.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版式对比
3. 回目对比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的第八回回目存在根本性差异,具体内容与叙事侧重如下:
甲戌本: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1]
蒙府本:拦酒兴李奶母讨厌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2]
甲戌本回目以“地点转换”为核心叙事线索,“梨香院与绛芸轩”两个空间意象分别对应“宝钗小恙”与“宝玉大醉”两个关键情节,既点明了宝、钗互动的核心场景,又通过宝玉醉酒后的状态暗示其情感世界的躁动,整体叙事重心落在宝、钗二人的关系推进上。这种以空间串联情节的回目设计,与甲戌本“凡例”中“以地点为叙事枢纽”的创作理念形成呼应[1]。
蒙古王府本回目则以“人物行动”为叙事焦点,通过“李奶母拦酒”与“宝玉掷茶杯”两个冲突性事件,强化了情节的戏剧张力。回目未直接提及宝钗,而是将李奶母这一次要人物推向叙事前台,通过其与宝玉的矛盾侧面烘托宝玉的性格特质——既骄纵任性又厌恶世俗束缚。这种以冲突凸显人物的回目设计,与庚辰本、己卯本部分回目的叙事策略更为接近,体现出不同版本系统的叙事侧重点差异[2]。
此外,对比其他脂本回目可见,庚辰本、己卯本、杨藏本均采用“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的回目,梦觉本则为“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两者均以“金玉互识”为核心叙事点。而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的回目均未直接提及“金玉”情节,进一步印证了两者在回目系统上的独特性,这表明其底本可能保留了不同阶段的叙事方案。
4. 正文异文分析
两个版本第八回的正文在整体内容上保持一致,但存在129处文字异文,其中26处具有实际意义(见表1)。这些异文在语言学特征与叙事效果上呈现出显著差异,可结合语言学与叙事学理论进行解析。
Table 1. Comparison of the main texts between the Jiaxu edition and the Mongolian prince’s mansion edition
表1.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正文对比
甲戌本 |
蒙古王府本 |
【一一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 |
【二九六】意欲还去 |
【一一四】方才走开,老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 |
【二九七】方才去了,这老嬷嬷又叫住问你二位是往老爷跟前去的不是 |
【一一七】连忙起来含笑答说 |
【三〇〇】连忙起身答道 |
【一一八】凑了上去 |
【三〇一】凑了 |
【一一九】等语之谤 |
【三〇三】等语谤余之谈 |
【一二一】亦画形相 |
【三〇五】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
【一二二】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
【三〇七】林黛玉已走了进来 |
【一二四】灌了些上等的酒来 |
【三〇九】灌了最上等的酒来 |
【一二五】一面命小丫鬟来 |
【三一〇】一面命小丫鬟们 |
【一二五】薛姨妈忙道 |
【三一一】薛姨妈道 |
【一二五】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 |
【三一一】若冷吃下去便结在内 |
【一二五】宝玉听这话有情理 |
【三一一】宝玉听这话有理 |
【一二六】难为他费心 |
【三一一】难为他 |
【一二六】比圣旨还快呢 |
【三一二】比圣旨还信些 |
【一二六】只嘻嘻的笑了两阵罢了 |
【三一二】只笑两阵罢了 |
【一二七】好说 |
【三一二】难道说 |
【一二七】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 |
【三一三】素日是这等轻狂 |
【一三〇】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 |
【三一六】都自寻方便去了 |
【一三〇】又酽酽的沏上茶来每人吃了两碗 |
【三一六】又沏上茶来大家吃了 |
【一三〇】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斗,才往宝玉头上一合 |
【三一七】大红毡斗笠往宝玉头上一合 |
【一三一】用手整理轻轻笼住 |
【三一七】用手轻轻笼住 |
【一三三】生怕别人贴坏了 |
【三一九】还怕别人贴坏了 |
【一三六】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 |
【三二四】李嬷嬷等已进来了 |
【一三八】回去禀知他父母秦业 |
【三二五】回去禀知他父秦业 |
【一三九】那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 |
【三二六】那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贽见礼必须丰厚一时又不能拿出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的封了二十四两礼 |
【一三九】好一同入塾 |
【三二六】好入塾 |
(一) 异文的文本效果差异
从语言学视角来看,甲戌本的文字表达更注重细节描摹与情态传递,多使用副词、助词与叠音词增强表达的精确性。如“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中,“摇摇的”这一状态副词精准传递出黛玉体弱的生理特征与步态美感,符合其“病如西子胜三分”的人物设定;而蒙古王府本删去“摇摇的”后,仅保留动作陈述,人物情态的传递被弱化。蒙古王府本则更追求语言的简洁性与准确性,如甲戌本“回去禀知他父母秦业”中“父母”一词存在逻辑矛盾(秦业为秦钟之父,其母早逝),蒙古王府本改为“他父秦业”,修正了文本讹误,体现出更强的文字校勘意识。
通过叙事学视角分析,甲戌本的文字描写更具画面感与沉浸感,通过动作细节的分层叙述构建叙事场景。如“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斗,才往宝玉头上一合”中,“一斗”这一前置动作描写,生动展现了小丫鬟为宝玉戴斗笠时的操作过程,使叙事节奏更舒缓,场景更具象;蒙古王府本删去“一斗”后,动作描写变得简略,叙事的画面张力有所减弱。这种差异本质上反映了不同版本对叙事节奏的不同处理——甲戌本偏向“慢镜头式”细节叙事,蒙古王府本则偏向“快节奏式”情节推进。
(二) 异文成因的理论假设
结合曹雪芹的创作习惯与版本流传规律,正文异文的成因可从以下三方面推测:
1. 底本的阶段性差异。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曾多次“增删改订”,形成不同阶段的稿本。甲戌本作为“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可能更贴近作者早期稿本的文字面貌,保留了较多细节描写的“初稿特征”;而蒙古王府本的底本可能源自作者后期修订稿,作者在修订过程中对部分冗余细节进行删减,同时修正了早期稿本的讹误。如“一同入塾”改为“入塾”,可能是作者为避免叙事重复而进行的精简。
2. 抄手的主体性干预。清代抄本的流传依赖手工抄写,抄手的文化素养与抄写态度直接影响文本面貌。甲戌本的抄手可能更注重“忠实复刻”,对底本的细节描写未作改动;而蒙古王府本的抄手可能兼具“校勘意识”,在抄写过程中对明显讹误(如“父母秦业”)进行修正,同时出于阅读流畅性考虑删减了部分动作细节。这种主体性干预在早期抄本中较为常见,是导致文字异文的重要因素。
3. 版本流传的讹变规律。抄本在多次传抄过程中易出现“讹字、脱字、衍字、倒字”等讹变现象。如甲戌本“比圣旨还快呢”与蒙古王府本“比圣旨还信些”的差异,可能是传抄过程中“快”与“信”的形近讹误;而“酽酽的沏上茶来”简化为“沏上茶来”,则可能是抄手因疲劳或疏忽导致的脱字。这种讹变多属于无意识误差,反映了抄本流传的客观局限性。
5. 图式对比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在“通灵宝玉”与“璎珞金锁”的图式设计上存在显著差异,这些差异为判断两者的底本关系提供了关键依据。
(一) 通灵宝玉样式差异
Figure 2. Comparison of the spiritual jade between the Jiaxu version and the Mongolian prince’s mansion version
图2.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通灵宝玉对比
二者差异集中于文字写法与内容完整性(见图2):一是篆文字形体系不同,如“通”“莫”等字写法迥异;二是蒙府本缺失“音注云”三字,说明其与原本相比可能存在脱文现象。
古文字形十分复杂,抄手抄写时多照底本复刻。因此两版本篆文字形的系统性差异表明其底本图式本就不同,并非传抄时讹变所致。陈青、龙国富合撰的《“通灵宝玉”与“辟邪金锁”篆文字形考论》一文为研究两版本古文字形存在显著差异的原因提供了参考。该文指出:“这些篆文古奥难认,版本差异悬殊。其中早期抄本按篆文结构的差异可分为两个系统,它们较多地参考了‘六书学’著作,字形偏僻奇特。后期排印本的篆文字形较为规整,基本遵从了《说文》体系,是整理者有意调整的结果。”[8]
(二) 璎珞金锁样式差异
Figure 3. Comparison of the yingluo golden lock between the Jiaxu version and the Mongolian prince’s mansion version
图3.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璎珞金锁对比
差异体现在形制与标注(见图3):蒙府本无“璎珞正/反面式”标注,绘金锁轮廓图且古文字嵌入其中,“音注云”简化为“音云”;甲戌本有正反面标注,无轮廓图,文字完整。
甲戌本“重文字轻图像”,近早期脂本特征;蒙府本具象化图式或为底本修订新增设计。此种调整多发生于不同创作阶段,亦可作为两版本之底本非同源的佐证。
6. 批注与评论对比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的批注体系在数量、类型与思想内涵上均存在显著差异,且与其他脂本批语相比呈现出独特性。
(一) 批注体系的基本差异
两个版本的批注分布情况如下(见表2)。
Table 2. Comparison of annotations and commentary between the Jiaxu version and the Mongolian prince’s mansion version
表2. 甲戌本与蒙古王府本批注与评论对比
版本\批评 |
题曰 |
回前回后评 |
侧批 |
眉批 |
双行小字夹批 |
甲戌本 |
有 |
无 |
126 |
20 |
44 |
蒙古王府本 |
无 |
有 |
38 |
0 |
0 |
甲戌本题曰:“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道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1]
蒙府本回前评:“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蒙府本回后总评:“一是先天含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 金水相合,是成万物之象。再遇水而过寒,虽有酒浆,岂能助火。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嬷嬷之唠叨,晴雯茜雪之嗔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涵养性天,以待再举。识丹道者,当解吾意。”[2]
(二) 批注的思想内涵解析
蒙府本回后总评具鲜明道家特质:“先天之玉”“后天之金”对应道家“禀赋与修为”范畴,“金水相合”源自“五行相生”理论,“遇水过寒”“收功静息”暗合“阴阳平衡”“虚静养性”理念。甲戌本批语多聚焦文本细节,如“含笑”旁批“写宝钗情态极准”,侧重人物分析。
与其他脂本比,蒙府本道家倾向独特:庚辰本重叙事解析,己卯本重创作关联,蒙府本则融情节与道家哲学,形成“寓言式评点”,据此可推测批语者或为具道家学识文人。
(三) 批注的跨版本对比
甲戌本以“脂砚斋评”为核心,批语形成“微观解读–情感共鸣–主旨暗示”这一逻辑,如宝玉砸茶杯旁眉批“写宝玉娇纵逼真”,这一批注兼具对宝玉的性格点评与命运暗示。
蒙府本38条侧批则重情节因果梳理,如李奶母拦酒旁批“为后文嗔恼伏笔”,该特点与庚辰本相近但数量比之较少;回前回后评的哲学阐释近戚序本“总论式”,然道家色彩更浓。且两版本之批注无交集,甲戌本脂砚斋署名批语未见于蒙府本,印证批注体系源自不同底本。
此外,蒙府本批注均为墨笔,甲戌本多朱笔批语,含两条墨笔眉批。据字迹推测朱笔侧批与墨笔眉批非出一人,如“我”“拧”等字差异显著;从“我也欲拧”(朱笔)与“我则爱之不暇,岂忍拧耶”(墨笔)的内容与位置看,墨笔眉批晚于朱笔侧批而成。具体情况如下(见图4)。
Figure 4. The condition of vermilion side notes and ink eyebrow notes in the Jiaxu edition
图4. 甲戌本朱笔侧批与墨笔眉批情况
7. 讨论
(一) 版本关系的核心结论
通过上述比勘可知,两本在版式、回目、图式、批注等宏观维度具显著性差异,正文细节部分亦各有侧重,非同一底本传抄讹变可释;通灵宝玉与金锁篆文字形分属不同系统,图式核心要素有别,结合复刻规律可推测底本不同;批注内涵与风格差异显著,甲戌本重细节点评,蒙府本重道家阐释,进一步印证其底本异源。
综上可知,蒙府本第八回底本非现存甲戌本第八回,二者或源自《红楼梦》不同阶段稿本,分属脂本系统不同分支。
(二) 异文与批语的学术价值
正文异文分析表明,甲戌本或存曹雪芹早期创作细节,蒙府本或现后期修订思路,二者均保留文本原始信息。红学研究中应将各版本放在平等地位上看待和研究,通过异文考证还原创作过程,而非刻板地拘泥于优劣评判。
此外,蒙府本批语的道家特质拓展了脂评研究维度,揭示脂评体系参与者的多元性与《红楼梦》早期接受的多元倾向。
(三) 个案研究的局限性
本研究仅聚焦第八回个案,难以全面反映两本整体关系,结论适用性需更多回目比勘验证。异文成因的推测缺乏抄手题识、藏书家跋语等直接文献支撑,有待新资料进一步佐证。
8. 结语
本文通过两个版本第八回的多维度比勘,发现两版本存在显著差异,由此可推知蒙府本第八回底本非现存甲戌本第八回,二者分属脂本系统不同分支。此发现启示《红楼梦》早期脂本分化或早于认知,不同分支或对应作者不同创作阶段,谱系研究需强化微观跨回目比对。
然而,本研究仅针对单一案例进行深入剖析,其结论的普适性尚需进一步拓展。后续研究可以更加系统地对照两个版本现存的全部章节,特别关注关键章节的文本差异,并结合其他脂砚斋本深入分析,以确定其在版本谱系中的确切位置,进而构建完整的版本谱系。此外,研究者还可以从古文字学的角度出发,细致比较两个版本中的篆字形态,结合书法发展的历史背景推测其底本的年代;对蒙府本的批语进行专题研究,探讨其中蕴含的道家思想,从而考证批注者的身份;或通过古籍纸张材质的分析和笔迹的鉴定,实证版本的流传路径。这些研究将进一步理清版本的演变轨迹,为揭示曹雪芹创作原貌提供更为坚实的证据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