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麦家新作《人生海海》是其成功转型之作,其创作目的正如其标题“人生海海”鼓励人们勇敢面对生活中的无序与荒诞,直面生活。不论是“上校”作为一个孤独的个体在人世间不断沉浮,或是与村民的关系,又或者是“上校”身上所体现出的自由光辉都与存在主义精神内核不谋而合,为存在主义解读提供了方便。本文从“个体”,“个体与他者的关系”以及“自由”三个角度来解读《人生海海》从而寻求文本的更多可能。
Abstract: Mai Jia’s latest work, “The Scent of Eternity”, marks a significant transformation in his literary style. The novel’s title, “The Scent of Eternity,” embodies the existentialist ethos of confronting life’s inherent chaos and absurdity with courage. Whether it’s the “Shangxiao’s” solitary rise and fall in the world, his relationship with the villagers, or the radiant freedom he embodies, all of these resonate with the core spirit of existentialism, facilitating an existentialist interpretation. This article interprets “The Scent of Eternity”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individual,” “the individual’s relationship with others,” and “freedom,” seeking to explore further possibilities within the text.
1. 引言
《人生海海》讲述了传奇英雄“上校”的归来的世俗生活。小说将叙事权力下放,交给小说中的多个角色,结合多种叙事方式,通过一个人的存在与命运,写下一个地方的灵魂[1]。李一在《赤子之心与英雄叙事——评麦家<人生海海>兼论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乡愁声音》中指出《人生海海》通过民间文化伦理视角借由乡村日常伦理生活中的公共话语空间重返历史。从写事到画心,从社会性的愤怒到个人的生命飘零,对历史事件的绝对影响虚化、内化,写出了历史重重标签之下人的天真[2]。钱虹宇在《人与命运之间的和解——评麦家<人生海海>》中也指出,《人生海海》作为麦家的转型之作,虽然跳出了以往的题材,但仍然聚焦于人的命运,通过塑造悲剧英雄“上校”,来探讨人在命运中沉浮并最终达成和解的意图[3]。
麦家《人生海海》是蛰伏八年后所推出来的新作,此前麦家凭借其所出版的《解密》《风声》和《暗算》已经在中国大陆打出了名头。凭借惊心动魄的剧情,受到大众的广泛喜爱。麦家本可以借着这股势头,用他擅长的风格题材继续获得市场青睐,但他却突然停下来,只因他“不甘于就此止步,还是想进行新的文学探索”。[4]
麦家《人生海海》的出版无疑是一次成功的转型,而他选择这个“人生海海”作为小说的题目,一方面是与小说内容相呼应,另一方面也是麦家希望通过这部小说让读者感受在人间的沉浮和波澜,“是一部鼓励人们好好去活,写出人生的挫折或艰辛,目的不是为了让你看透生活、放弃生活,而是让你更好地去热爱生命,热爱生活。”[4]小说的标题“人生海海”是一句闽南方言,它是指人生复杂多变但却又有大海的宽广,应该直面生活的惨淡,在认清了生活残酷的真相后仍然选择努力生活下去。麦家的创作动机与存在主义的内核不谋而合:即世界是荒诞无序的,是虚无的,意义是被扼杀的,但是我们仍然应该勇敢面对虚无。惨淡无序的生活或许就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一样折磨且无穷,但只要我们勇敢面对,创造自己的意义,那么生活仍然是值得的。
2. 英雄于群氓中的失语
尼采最早在《快乐的知识》中撰写了一则寓言,借用一个白天打灯笼的疯子之口惊呼:“上帝死了!……我们杀死了他!”[5]人由此摆脱了上帝的束缚,挣脱了枷锁,获得了自由,人类也就没有了所谓先验的本质。存在主义者们也纷纷响应,尽管存在主义学者们的观点存在差异和分歧,但是都将关注的焦点转移到了人本身。克尔凯郭尔始终将研究的中心放在“孤独个体”;海德格尔则将重心放在了以人为中心的“基本本体论”等等。
《人生海海》中的上校一直是一个孤独却神秘却又十分独特的个体。从小说开始上校的出场就显得和别人很不一样。村子里各色各样的人走在雪上都缩成一个声音:嚓。偏偏上校走在雪山却是喀。“独有一人走过,声音是出格的不同,不是嚓,而是喀!分明比嚓着力、坚硬,尖利而短促。”[6]上校的形象也在爷爷、父亲、和老保长等人的口中不断浮现,而上校也随着他们口中一个个绰号中不断浮沉。
上校聪慧过人,不管学什么都很快。在村子里时,跟随木匠学习木工,很快就能独当一面,手艺获得一致赞许,这时的上校被称作木匠。上校和老保长的恩怨在村子里人人皆知。老保长为了保存面子,杜撰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在村子流传开来。从此,上校就在大家口中成了一个“太监”。尽管村子里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但在爷爷心里,上校绝对是最怪胎的一个:“他是个怪胎,像前山,深山老林,什么都有。”[6]村民们对待“上校”的态度十分复杂,一面鄙视他,一面又巴结他。他和老保长按理说应该是死对头,但是老保长偏偏又和上校好得不行。说他是“太监”但是小孩子偷看他,又发现他站着解手,那一块满满当当的,一点都不像太监。明明什么活都不做,却在家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在战场上,他不仅身手矫健,处事灵活,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上校。他更是远近闻名的“金一刀”,战场上到处都流传着他的佳话。而时代的动乱,又让他受到污蔑,此前荣誉被人踩在脚下,受尽屈辱。
上校神秘的形象从一面又一面破碎的镜子中折射出来,在“我”的视野中不断趋于完整。就像在解开一个层层加码的秘密。上校对于这些称号从不否认,也不加以肯定。他是“怪胎”是村里最奇怪的人,人人却又想成为他;他是似乎是太监,却又好像不是;他是一个“软蛋”,却又是一个“英雄好汉”;他是战场英雄,却又陷入争议。他是救人无数的“金一刀”,却又被人唾弃。上校的形象在这些绰号中不断的构建,却又在不断的消解,上校始终处在一个十分神秘、孤独的氛围中。似乎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
“存在主义是一种个人主义哲学,这种个人主义同传统的个人主义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不是把人看作自满自足的社会原子,而是把孤独的个人看作是自己的出发点。”[7]上校孤独神秘的形象正与存在主义相贴切。
3. 他人即地狱
在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上,存在主义从孤独的个人出发,认为个人在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上,个人是相对独立封闭的体系,社会是束缚人的枷锁。因此存在主义从本质上就认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冲突关系。克尔凯郭尔认为孤独的个体若是以公众的方式去存在,就会失去本身的真实性,“成为虚妄不真的存在”。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在日常生活中,在与他人相处中绝对不是一种完满的共处,而是会剥夺“此在”的自由性。“此在一旦获得了社会性的存在,就同自身相分裂,失去自己的人格和自由,沉沦到‘人们’中去”[7]。即失去本真的自己,失去人格与自由,成为非本真的自我。萨特在看待个人与他者的关系上认为“每个人都把他人当作对象,当作客体”却又竭力摆脱被他人对象化,客观化的处境[7]。从而使得人们始终处在紧张、冲突的关系中。后来萨特在《紧闭》一剧中又借角色之口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高度概括为“他人即地狱”。以上论述都阐述了存在主义者们在看待个体与他人关系上的观点,即个体在实现真实自我,体现个性,获得自由的路上总是会遇到他人的阻碍,但又无法脱离他人的窘境。
由于《人生海海》独特的叙述视角,关于“上校”绝大部分的信息,都是通过“我”的眼和耳获得的。这种叙述方式导致“上校”始终处于一个“他者”的视野下,始终是一个被对象化的客体。在小说中,“上校”的真名“蒋正南”只在公报中出现过两次,而“上校”一个又一个的绰号却是层出不穷,这正是他被对象化的标志。无论“上校”如何摆脱,始终脱离不了被客观化的处境。
“他人即地狱”在《人生海海》中体现在对“上校”的绰号中。“上校”作为一名具有传奇色彩的退役英雄,其真我被不断涌现的绰号所遮蔽,真实的“自我”无法实现,永远存活于不同叙事主体口中,读者也随着不同叙事主体对“上校”的褒与贬中不断沉浮,真实的“上校”永远被蒙蔽无法展现,这也是“上校”最终疯癫的主要原因。通过对“绰号”的分析,其实也就是对“上校”被他人客观化的过程的分析。
“太监”绝对算得上是全书中最有吸引力的一个绰号,几乎勾起了村里每一个小孩的好奇心。这个绰号来源于两个故事:一个是“老保长”讲“上校”因为睡了师长的女人被当场捉奸,“上校”为了苟活选择挥刀自宫,成了太监。另一个故事说是“上校”在与小鬼子肉搏过程中被小鬼子的刺刀刺中,从而成了太监。然而随着叙述的展开,“上校”那一块不仅“满满当当”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虽然受过伤,但绝对不是“太监”。然而“上校”是“太监”早已经人人皆知,半真半假的流言也就成了不容存疑的事实。而“上校”也因为这个绰号受到了许多困扰,甚至最后成了开启他悲剧的钥匙。
如果说“上校”的悲剧少不了“太监”绰号的钥匙,那么“小瞎子”就是使用这把钥匙的人。
“小瞎子”只有一个瞎了眼的父亲,靠“老瞎子”算命糊口,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小瞎子”为人乖戾,是“学校出了名的坏蛋”,“三天两头干坏事”。因为偷铅球被体育老师批评就偷偷去体育老师家里把两只老母鸡赶进粪坑活活淹死,看着体育老师老母亲哭,他躲在墙角落里“哈哈笑”[3]。然而“上校”仍然可怜他,没少接济他,“小瞎子”却恩将仇报。平日里,“小瞎子”为了耍威风独自大声去嘲弄“上校”是“太监”。等到动荡时期,“小瞎子”小人得志,开始变本加厉。听说“小胡子”要捉“上校”便出鬼主意,把“上校”的猫给捉了,迫使“上校”回村。在“上校”被关押期间,“小瞎子”好奇“上校”“太监”绰号的虚实,便想尽鬼主意却不曾想看到了“上校”最大的秘密:肚子上的一行纹身。“上校”为了保守秘密,割断了“小瞎子”的舌头,弄断了“小瞎子”的手筋,让他几乎成了个废人。然而成了半个废人的“小瞎子”仍然不肯罢休先是造谣“上校”是“鸡奸犯”,阴差阳错导致爷爷为了维护名声出卖上校,让警察抓住了上校。接着又在大礼堂的审判现场和“老瞎子”雇用几个二流子起哄去扒“上校”的裤子,“上校”为保守秘密爆发出惊人力量,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最终丧失了理智,成了一个疯子。
事实上,不仅是与“小瞎子”一家相处,还是与村里其他人,“上校”在与他者的关系上始终都是受害的。爷爷虽然心里尊重“上校”,但是为了名声出卖了上校。导致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间接害死了“上校”,“我”被迫出国流浪,最终自己也上吊在猪圈。林阿姨因为一个误会和嫉妒心理,一纸断送了“上校”的后半生生涯。“上校”在与这些人的相处过程中无不体现了存在主义悲观的个体与他者的关系。个体与他人永远处于无法相离的矛盾混乱中,“上校”的自由和性格被他者、社会压制而无法实现。
4. 自由之光辉
自由主题在存在主义思想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存在主义的集大成者萨特强调人至高无上的价值,将人本身放在核心位置,高举自由旗帜,为人的生存呐喊。在人饱受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奴役的时期,萨特用存在主义自由观,鼓励人们掌握自己命运,为人们注射了一剂强心针。萨特的自由观主张自由先于人的本质。认为“我们只是一种进行选择的自由,而不选择‘成为自由’”,我们是被“抛入”到自由之中的[4]萨特主张一种绝对的自由观:人的位置、过去和工具性事物甚至死亡都不能限制地自由。主张人们通过行动不断地超出自己,自主去选择和介入社会,去改造世界,从而营造一种理想生活世界。尽管小说《人生海海》中的“上校”最后成了一个疯子,消解了一位英雄,但是“上校”不把自己困在一种可能性中,不断与命运做抗争,超出自己,主动地去选择生活的存在主义理念,所体现出的存在主义光辉是绝对耀眼的。
“上校”出生在一个小村庄,小村庄一年似一年,循环往复,村民们每年都做着同样的事情,抱怨着同样的事情,却从没想过去对抗生活的惨淡。而“上校”的横空出世注定要带来不同。上校凭借其聪慧学得了一门木匠手艺,远近闻名,手艺得到了远近村民的一致认同。明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开一家木材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拥有村里人羡慕的生活,他却并不以此局限自己,将自己安置在他出生的小村庄里。在军队招人时,毅然选择参军,抛弃已有的生活,勇敢去面对未知。“上校”入伍后,在军队里不仅学到了防身的本领,锻炼了过硬的身体素质,还赢得了上级的赏识,一路高升,仕途通达。然而他并不止步于此。一次受伤后他来到医院,“上校”又在医院中通过不断给医生来不及处理的受伤战士做手术自学成才,成就了他高超的医术,救人无数。病人感激涕淋,赠送了许多财物,然而“上校”视金钱于空物,用这些财物打造了一套纯金的手术工具,被人称作“金一刀”。期间,更是有一些达官显贵被“上校”救助,希望报答“上校”,他却只收了猫作为报酬。高官抢着把“上校”留在身边,只因“阎王爷找上门,可以抢命”[3],足见上校医术高明。在面对林阿姨的表白甚至胁迫时,没有选择和她结婚,过普通人的生活,而是将自己投入了一种更高的意志,即自由的意志。在“上校”回到村庄后,村民们议论纷纷,讨论他的一切,甚至污蔑他为“太监”、“怪胎”,“上校”面对这些非难不以为然,仍然宠着他的两只猫,守着他的家过安生日子。“上校”在村民遇到困难时也从不吝啬他的帮助。
“上校”绝不把自己局限在一种生活中,不囿于一隅。在面对人生的众多可能性时,“上校”勇敢去选择,不断地超越自己,去介入社会,去改造社会。“上校”身上所绽放的光芒,正是存在主义者们前仆后继想要描绘的光芒,是自由的光芒。任何一种既有的生活都不能限制他,“上校”永远在选择另一种人生可能性,这正是存在主义者们所鼓励所希望的。
5. 总结
《人生海海》作为麦家的转型之作,不仅以其细腻的文笔和引人入胜的情节受到了广大读者们的喜爱,更因其精神内核与存在主义思想的不谋而合而展现出深厚的人文关怀。通过对“上校”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出《人生海海》中所存在的存在主义精神内核——孤独的个体、个体与他者的矛盾关系和自由。首先,“上校”作为一个神秘孤独个体,始终处于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状态之中,对个体的存在有着独到且深厚的见解;其次,也正由于其独特性,他始终与他人存在着矛盾与冲突,在追求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不断受到他人阻碍,反映出“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思想;最后,“上校”的一生从不被条条框框束缚在原地,他敢于突破生活的藩篱,打破框架,勇敢地选择自己的道路,这正是存在主义自由观具体表现。《人生海海》不仅仅是一部英雄消解的文学作品,它更是对存在主义哲学一次深刻的探讨。它通过“上校”这一角色向读者展示了在充满挑战和变动的世界中,个体应该如何保持清醒,保持面对生活的勇气和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