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中国现当代文学承载着近代以来社会转型的精神轨迹,其作品往往蕴含着对人性、社会与时代的深刻反思。然而,单一文本的阅读易陷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局限,难以把握文学作品背后的宏观社会意涵。群文阅读法的出现,为突破这一局限提供了可能——它以特定议题、作家或时期为线索,整合多篇文本进行联动阅读,引导读者在自主探索与合作交流中实现意义建构。
2. 鲁迅作品及其“国民性”1主题的主要研究成果
鲁迅笔下的“国民性”,并非指某一群体固定不变的性格特质,而是旧中国在封建专制、文化蒙昧与殖民压迫长期交织下,在国民在制度与文化的双重枷锁中,逐渐丧失独立思考、反抗压迫与追求尊严的能力,形成兼具“受害者”与“无意识维护者”特征的矛盾状态。鲁迅作品的“国民性”主题的研究成果呈现出多维度、跨学科的学术脉络。一是国民性批判的深层心理机制解析。例如,研究者运用社会心理学的自我图式理论,将阿Q的国民性解构为三个层次:孤立尊卑的自我认知、一己苦乐的自我情感、优胜追求的自我意向[1]。二是启蒙叙事的内在张力与文化民族主义根源。例如,研究者从启蒙与浪漫的张力切入,指出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源于德国浪漫主义传统与章太炎文化民族主义的融合。其“取今复古”的民族更新方案在《阿Q正传》中通过对典籍的戏仿,既批判传统礼教,又试图重构以“自性”为根基的文化主体性[2]。三是国民性的结构性矛盾与后殖民视角再阐释。例如,有研究者指出,鲁迅通过揭露“凶兽–弱羊”复合人格,既解构了欧洲中心主义的“野蛮/文明”二元叙事,又在《孔乙己》等作品中展现被殖民者在文化霸权下的身份焦虑。这种批判并非简单否定传统,而是通过“沉默的国民魂灵”揭示殖民现代性对本土文化心理的扭曲,为建立非西方的民族身份认同提供路径[3]。
综合分析,目前对于鲁迅作品的“国民性”主题研究多数为单篇精读,缺乏系统性联动分析的框架。研究认为,《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等经典文本均围绕“封建压迫”与“人性异化”展开,天然适合以“吃人”为议题进行群文整合,通过群文阅读,能够帮助研究者构建对时代与国民性的宏观认知,深化对鲁迅作品社会批判价值的理解。
3. 群文阅读法的内涵与现当代文学鉴赏价值
(一) 群文阅读法的理论基础
(1) 建构主义学习理论:知识并非被动接收的客观存在,而是读者通过自身经验与文本互动主动建构的结果。群文阅读中,读者面对多文本时,需调用已有认知“同化”与“顺应”。
(2) 互文性理论:任何文本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吸收和转化”其他文本的产物,文本间存在相互指涉、相互阐释的关系(包括显性引用、隐性借鉴、主题呼应等)。群文阅读的本质就是“激活互文性”。
(3) 图式理论(认知心理学基础):人类认知依赖“图式”,阅读过程是“激活旧图式–整合新信息–构建新图式”的循环。单文本阅读仅能激活单一图式,而群文阅读可通过多文本拓展图式的深度与广度。
(二) 群文阅读法的核心内涵
群文阅读法是指围绕某一核心议题、特定作家或某一历史时期,选取具有关联性的若干文本,以“自主阅读 + 合作探究”为主要形式,引导读者通过文本间的对比、联结与辩证分析,实现对阅读对象宏观把握与深度理解的阅读方法。其核心特征体现在三方面[4]:
(1) 议题统领性:以单一议题(如本文“吃人”主题)为线索,确保多文本阅读不偏离核心,形成“议题–文本–解读”的逻辑闭环;
(2) 文本联动性:强调文本间的关联性,通过不同文本的互补与对照,弥补单一文本解读的片面性;
(3) 意义建构性:注重读者的主体性,鼓励读者通过自主分析与合作讨论,主动建构对文本、作家与时代的认知,而非被动接受既定结论。
(三) 群文阅读法在现当代文学鉴赏中的独特价值
群文阅读法是语文教学方法,其与文学研究中经典的“单文本细读”“比较文学研究”“文化研究”“阐释学研究”有显著差异,是通过教学的方法重新审视文学研究,是一种中间性、整合性的方法:它弥补了“单文本细读”的孤立性,通过多文本关联拓展认知;它降低了“比较文学研究”的门槛,更适合聚焦某一具体领域的研究;它平衡了“文化研究”的语境优先,既关注文本关联,也不忽视文本本身的文学性。
4. 群文阅读法下鲁迅作品的“吃人”主题解读
以“吃人”为核心议题,群文阅读《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可从“狂人”的“觉醒与忏悔”、“孔乙己”的“异化与被弃”、“阿Q”的“麻木与自欺”三个维度,层层揭开当时社会的“吃人”本质[5]。
(一) 《狂人日记》:“狂人”视角下的“吃人”本质揭露
《狂人日记》作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文小说,以“狂人”的日记为载体,率先抛出“吃人”的核心议题,其文本结构与人物形象均服务于对封建制度的批判。
(1) 文本二元结构:常人世界与狂人世界的对立
小说以文言文撰写的“序”与白话文撰写的“日记”构成二元对立:序中的“余”(常人)将日记作者定义为“迫害狂”,视其日记为“医学研究材料”,代表着延续千年的封建礼教世界;日记中的“我”(狂人)则以颠沛的语言揭露“古来时常吃人”的真相,代表着觉醒的启蒙者世界。这种结构设计迫使读者思考:究竟是“狂人”疯癫,还是“常人”麻木?鲁迅以这种“粗暴的裂口”(文本中表述),撕开了封建礼教的虚伪面纱。
(2) “吃人”的双重维度:肉体与精神
狂人对“吃人”的认知经历了从“史实”到“隐喻”的深化:一方面,“人相食”“易子而食”是中国历史上饥荒、战乱时期的真实记载(如《水浒传》中的人肉包子),鲁迅以医生的严谨性承认“吃人”的肉体存在;另一方面,狂人更将“吃人”引申为精神层面的压迫——封建制度下,人若丧失自由与尊严,即便肉体未被吞噬,也沦为“被吃”的奴隶。正如狂人所言,“奴隶社会是吃人,封建社会也是吃人,人只要不自由就是一个吃人的状态”。
(3) “狂人”的妥协与觉醒:吃人体系下的无奈困局与精神突围的变形
狂人最初以异类姿态撕破礼教伪装,但随着觉醒的深入,他逐渐暴露出现实无力感。一方面,是自我认知的妥协,他最终承认“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承认个体在礼教浸淫下的“原罪性”。二是行动目标的妥协,他不再试图改造当下的“吃人者”,而是将希望寄托于“孩子”——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告。这本质是对“当下无法改变”的现实妥协。这种妥协揭露了“觉醒者的悲剧”——即使有人识破真相,也难以改变现实,甚至会被体系反噬。
(二) 《孔乙己》:“长衫”困境中知识分子的“被吃”悲剧
如果说《狂人日记》是“吃人”的“总论”,《孔乙己》则是“吃人”的“分论”——它以冷静客观的叙事,聚焦知识分子在封建制度下的“被吞噬”过程,通过孔乙己的形象,揭露社会对“苦人”的冷漠。
(1) 文本三元世界:社会阶层的隐喻
小说以鲁镇酒店为场景,划分出三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柜台外(短衣帮,劳动阶级)、柜台里(掌柜,资本阶层)、隔壁屋子(长衫者,权力与文化阶层)。三者间的“隔离”(半遮半掩的柜台与完全封闭的墙壁)隐喻着当时社会的阶层固化:短衣帮与掌柜相互依赖却彼此猜忌(掌柜往酒里掺水,短衣帮紧盯温酒过程),而长衫者则处于“隐秘的特权空间”,其被尊重的本质并非“文化”,而是“权力与金钱”的结合。
(2) 孔乙己的身份悖论:文化符号的异化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一矛盾形象揭示了其身份困境:他是受过科举教育的“文化人”,却因未中举而丧失金钱与权力,沦为“文化符号的孤儿”。当文化脱离权力与金钱的支撑,便不再被社会尊重——短衣帮嘲笑他的迂腐,掌柜关心他“还欠十九个钱”,甚至小伙计也觉得“乞丐一样的人,不配教我写字”。孔乙己的悲剧,是封建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被吃”的缩影:他既无法融入长衫者的特权世界,又被短衣帮视为“异类”,最终在“打折腿”后消失,无人关心其生死。
(3) 叙述视角的深意:“看客”麻木性的凸显
小说以酒店小伙计为叙述者,其“在场者 + 旁观者”的双重身份极具匠心:小伙计不仅见证了孔乙己的悲剧,更逐渐被“看客文化”同化——起初他与故事无关,最终却因掌柜的鼓励而“附和着笑”。鲁迅通过这一视角,揭示了“吃人”的社会性:不仅封建制度直接“吃人”,普通人的冷漠与麻木更是“吃人”的帮凶。正如鲁迅自评,《孔乙己》“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其冷静的叙事背后,是对国民性的沉痛批判。
(三) 《阿Q正传》:“精神胜利法”下麻木大众的“自吃”与“被吃”
《阿Q正传》将“吃人”主题从“知识分子”延伸至“底层大众”,通过阿Q的“精神胜利法”,揭露封建制度下国民的麻木与自欺,展现“吃人”的普遍性。
(1) 阿Q形象的复杂性:特定时期的国民劣根性的典型
阿Q是辛亥革命前后农村流浪雇农的代表,他“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却以“自欺自慰”应对压迫:被赵太爷打后,他安慰自己“赵太爷是儿子打老子”;赌钱输了,他“自己打自己几巴掌,当作打别人”;甚至欺负小尼姑以获得“得意”。这种“精神胜利法”,正如鲁迅所言,是“国人用瞒和骗造出的逃路”,它让阿Q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却在幻想中“日见其光荣”,本质是对压迫的麻木与妥协——既是“被吃”者,也是“自吃”者。阿Q的复杂性,本质是旧中国底层农民在压迫、麻木与蒙昧中,呈现出的“受害者”与“旧秩序维护者”、“反抗本能”与“精神奴役”的矛盾统一体,其形象突破了单一的“可笑”或“可悲”,蕴含着鲁迅对国民性的深刻解剖。
(2) 文本与时代背景的呼应:近代屈辱史的镜像
阿Q的“精神胜利法”并非个体特例,而是近代中国屈辱史的折射:鸦片战争后,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等丧权辱国的条约,却以“赐和”自居;甲午战败后,仍以“天朝上国”的幻想自我安慰。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心态,与阿Q的“儿子打老子”逻辑如出一辙。鲁迅通过阿Q,将“国民性”与“国家命运”关联,指出若不打破“精神胜利法”,中国将永远陷入“被吃”的困境。
(3) 阿Q形象的普遍性:国民性的“镜像”
《阿Q正传》连载时,曾有读者疑心“阿Q写的是自己”,甚至“在四川人里找仇敌”——这恰恰证明阿Q形象的普遍性。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大多数人”的缩影:因循守旧、逆来顺受、自我欺骗,这些“国民劣根性”正是封建制度“吃人”的温床。鲁迅塑造阿Q,旨在警示:若国民始终麻木,即便推翻封建制度,也无法真正摆脱“被吃”的命运。
5. 群文阅读法的价值升华:从个体人物到社会本质的认知建构
单一文本的解读可深入个体人物,但群文阅读能通过多文本联动,实现从“人物悲剧”到“社会本质”的认知跨越,这正是其在现当代文学鉴赏中的核心价值[6] [7]。
(一) 人物形象的互补:社会百态的完整呈现
通过群文阅读,鲁迅笔下的三大人物形成互补:“狂人”是“觉醒的反抗者”,他试图打破“吃人”的循环,却因孤立无援而失败;“孔乙己”是“迂腐的牺牲者”,他被封建科举制度吞噬,成为社会冷漠的牺牲品;“阿Q”是“麻木的顺从者”,他以“精神胜利法”自我麻醉,沦为“吃人”制度的帮凶。三者共同构成了“人物图谱”,展现了从“反抗”到“牺牲”再到“顺从”的社会生态,让读者清晰感知“吃人”制度的普遍性与残酷性。
(二) “吃人”主题的深化:封建压迫与国民性改造的迫切性
单一文本中,“吃人”的内涵是局部的(如《狂人日记》侧重精神的侵害,《孔乙己》侧重阶层压迫);群文阅读则让“吃人”的本质得以完整呈现:封建制度不仅通过权力、金钱直接“吞噬”个体(肉体与尊严),更通过“看客文化”“精神胜利法”等方式,让国民自我麻醉、相互倾轧,形成“全民参与的吃人循环”。由此,鲁迅的核心诉求得以凸显:唯有打破封建制度,唤醒国民的自我意识,才能终结“吃人”的历史。
(三) 群文阅读的启示:现当代文学解读的“宏观–微观”结合
群文阅读法为现当代文学鉴赏提供了“宏观把握与微观分析结合”的路径:一方面,通过议题统领(如“吃人”),确保解读不偏离核心,形成对作家风格、时代特征的宏观认知(如鲁迅“批判现实”的创作风格);另一方面,通过单文本的微观分析(如《孔乙己》的三元世界、《阿Q正传》的精神胜利法),确保解读的深度与细节。这种“宏观–微观”的结合,既能避免“空泛议论”,又能防止“只见细节不见整体”,是现当代文学深度鉴赏的有效范式[8]。
6. 教学实验研究
为验证群文阅读对鲁迅小说解读的深化作用,研究者通过我校第二课堂举办经典文献阅读研讨会,对比分析使用群文阅读前后学员对于文章的理解。首期活动采用传统单文本阅读法,逐篇讲解文本背景、人物形象与主题,无多文本关联引导;第二期活动以“鲁迅笔下‘病态国民性’的多样呈现”为议题,通过“人物命运对照表”“主题关联思维导图”引导学生挖掘文本间的隐性关联。每期活动后要求学员形成纸质阅读报告,前后对比学生的解读维度与深度。
相较于首期学生多聚焦“单个人物悲剧”,第二期活动后学生形成了3类更具系统性、批判性的见解,具体如下:
(一) 对“病态国民性”的多维认知:从“单一特质”到“类型化总结”
传统阅读中,学生多将“病态国民性”等同于某个人物的具体表现;而通过群文对比,发现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具有“类型化”特征。例如学生总结出了“病态国民性的三大类型”——狂人面对的“集体愚昧”、孔乙己代表的“知识分子的迂腐与自我麻醉”、阿Q体现的“底层的精神奴役与欺弱怕硬”,突破了传统阅读中“一人一特质”的碎片化认知。
(二) 对“悲剧根源”的深度追问:从“个人性格”到“制度与文化压迫”
传统阅读中,学生多将人物悲剧归因于“个人缺陷”,而通过多文本互证,学员能够将悲剧根源指向“封建制度与文化的系统性压迫”。例如,有学生结合《狂人日记》中“大哥劝狂人‘治病’”与《孔乙己》中“掌柜对孔乙己‘茴香豆’的调侃”,提出“两者的悲剧本质是‘被制度规训的悲剧’——狂人想突破礼教却被视为‘疯子’,孔乙己坚守科举文化却被时代抛弃,他们的反抗都被‘正常化’的制度碾压”。
(三) 对“鲁迅创作意图”的整体把握:从“批判个体”到“唤醒群体”
传统阅读中,学生多认为鲁迅的创作意图是“批判某类人”;而通过群文整合,意识到鲁迅的批判具有整体性与建设性。例如学生在报告中写道:“《狂人日记》撕开‘吃人’的真相,是‘破’;《孔乙己》展现知识分子在旧文化中的死亡,是‘哀’;《阿Q正传》暴露底层在麻木中的沉沦,是‘痛’——三者结合,鲁迅不是在‘骂某类人’,而是通过不同阶层、不同类型的悲剧,让读者看到整个国民性的病态”。
7. 结论
本文以“吃人”为议题,运用群文阅读法解读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对鲁迅作品的解读方式展示一种新颖的解读路径。研究和实证表明,群文阅读法不仅能帮助读者深化对单文本、单个人物的理解,更能通过多文本联动,建构对时代、社会与国民性的宏观认知,从而深度把握特定主题的文本群的精神内核。
NOTES
1“国民性”:指特定历史时期基于社会文化建构产生的特质,仅为有限范围内的共性归纳,不构成对群体全体成员的绝对定义,其内部的亚文化差异与个体多样性应得到充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