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现代汉语口语中,存在一种表达主观情感与态度的特殊句式:“V + 他/个 + NumP”,例如:
1) a) 我自觉还能撑他几个时辰!
b) 一觉至少睡他两百或三百年。
2) a) 以后再买个几亩地。
b) 饭后走个三四十分钟有利于健康。
3) a) 我要烧!烧他个一干二净!
b) 我要玩他个一天。
与典型的双宾语结构不同,“V + 他/个 + NumP”结构是现代汉语中一种主观色彩很强的句式。该结构中的关键成分“他”与“个”经历了语法化过程,其语义高度虚化,句法地位亦不明确;然而,其出现与否却影响着句子的主观情态解读。正因其在表达主观量与情感态度方面的独特价值,该结构吸引了学界的广泛关注。然而,现有研究多将“他”与“个”分别考察,鲜见同时讨论二者的尝试。此外,相关解释主要依托结构语言学、认知语言学、语用学及语法化理论,在形式句法学框架下的深入探讨尚显匮乏。本文将在最简方案的框架下,分析“他”与“个”在该结构中的词项特征及句法推导机制;并讨论该结构的推导步骤。
2. 文献综述
对于“V + 他/个 + NumP”结构的核心成分“他”与“个”的句法性质,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焦点。该结构的句法表现形式主要有“V + 他 + NumP”“V + 个 + NumP”和“V + 他个 + NumP”三种。为叙述方便,本文在文献综述部分将保留原文的命名,而在其他地方均采用“V + 他/个 + NumP”。通过评述现有成果,本章旨在展现已有研究的贡献,并指出以往研究的不足及有待进一步探讨的问题,进而阐明本论文的研究目的及其必要性。
2.1. 有关“他”的分析
2.1.1. 虚指宾语论
文献一般认为,“他”在句中充当宾语,因其无所指代而称为虚指宾语。赵元任提出“假宾语”概念,认为“他”是傀儡性间接宾语,为形容词补语(如“痛快”)提供名词化接口[1]。朱德熙同样将“个 + XP”视作程度词衍生的体词性宾语,并指出虚指“他”的插入是双宾构式成立的句法条件(如“玩痛快”→“玩他个痛快”) [2]。吕叔湘进一步分析第三人称代词“他”的虚指用法:“句法上,这种‘他’位于动词后,占据宾语位置;既可附于不及物动词后充当形式宾语构成述宾结构,也可插入真实述宾结构之间形成双宾结构,但不可插入真实双宾结构之间[3] [4]。”
事实上,学界将“他”视为宾语的主要依据是其与真实双宾结构的共现限制——既不能位于直接宾语前,也不能位于间接宾语前[3] [5]。但上述归纳并不准确,如(4)所示,当间接宾语受数量短语扩展时,“他”就可合法插入。
4) a) 你先教他几个人法子。
b) 我想送他三五个学生这本绝版书。
若将“他”分析为宾语,还会面临另一问题。通常情况下,双宾结构对直接宾语的范畴并无严格限制,既可以是数量短语(NumP),也可以是名词短语(NP)或限定词短语(DP),如例(5)所示:
5) a) 我打算送张三两本读书笔记。
b) 我打算送张三读书笔记。
c) 我打算送张三这本读书笔记。
d) *我送他书。
然而,当动词后出现“他”时,直接宾语必须带有数量成分,否则句子接受度较低,如例(5d)所示。因此,若将“他”视为宾语,就必须解释为何另一宾语必须为NumP,而不能是单纯的NP或DP [5]。这种两个宾语之间的范畴选择限制缺乏合理的理论依据,因而“他”不宜简单分析为宾语。
2.1.2. 功能范畴论
根据熊仲儒,在真值语义学中,无语义贡献的人称代词无法充当论元;在生成语法中,这类代词同样不能充当宾语。因此,他否定“V + 他 + XP”结构中“他”的宾语地位,将其视为与指示代词类似的功能范畴,需扩展数量短语。但与指示代词不同,该代词形态上具有粘着性,须向动词核心移位,与动词融合为“V-他”。汉语动词只能与一个有语音形式的功能范畴融合,故“V-他”中间及后面都不能附加“着、了、过”与“得”等功能范畴。他还解释了为何“他”不能出现在真正的双宾语句中:在双宾句中,受事不受动词成分统制,扩展受事的“他”会因为不能跟动词融合而导致推导的崩溃,所以双宾句中不能出现所谓的虚指宾语[6]。
但上述解释的前提——将“他”视为如“这”、“那”一样的指示代词——并不成立,因“他”与指示代词功能不同。例如,人称代词“他”指人,多作主语、宾语;指示代词“这、那”既可指人也可指物,可作定语[7]。此外,该句法分析存在主要问题:既无法说明虚义“他”的题元角色,也无法解释为何句法形式仅允许“他”(而非其他代词),尽管语用强化并无性别之分。
2.1.3. 语用功能论
针对虚指代词“他”的句法属性争议,黄伯荣、王晓凌、张言军及钟梅提出语用成分说,主张其无需纳入句法分析框架,核心功能在于强化施事意愿,但学界对数量短语的语义倾向存在分歧[4] [8]-[10]。张言军强调“他”通过夸张手段突显后续数量成分的“超量”特征,如例(6a)合法而(6b)不成立[4]:
6) a) 大家都把钱集中起来,买他一大块,然后对分。
b) *大家都把钱集中起来,买他一小块,然后对分。
然而,熊学亮和钟梅认为仅将该结构中的数量短语视为偏向大量的考察并不全面。熊学亮指出:“在表示行事有一定难度或难得性的具体语境中,往少处发落和实指用法同样存在”,例如在实际交际中可出现“花他三元八角”和“喝他一两”等表达[11]。钟梅进一步论证,在特定语法环境下,该结构中的数量成分甚至可以出现与主观大量相反的“小”字修饰[8],如:
7) a) 哪天咱们存够了钱,也能买他一小块地。
b) 刚学了可乐鸡翅,我就简单地露他一小手吧。
这两种看似对立的语用功能实则殊途同归,均通过增强效果使“大者愈大,小者愈小”。这表明“V + 他 + XP”构式的语用功能并非简单区分主观大量与小量,而是对命题事件中蕴含的情绪量级(无论大小)进行强化,本质上都体现为语势的增强。从语用视角切入,确实为解决单纯句法分析带来的理论困境提供了有效路径。但需注意的是,语用学主要关注语言使用意义,对于为何虚义构式会呈现特定形式(如仅限“他”“它”而排除“她”),以及使用意义如何赋予虚义构式句法实现等问题,目前仍缺乏合理解释。
2.2. 有关“个”的分析
2.2.1. 宾语标记论
既有研究对该结构中“个”的定性存在不同的看法,虚化量词说认为“个”经历了从实义量词到虚化宾语标记的语法化过程,具有强制后附成分名词化的功能(如“痛快”→“个痛快”)。宾语标记的“个”具有以下两种语法功能:一是使抽象、无指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离散化,表示单一、明确的个体;二是使一般、无界的动作行为离散化,表示单一、具体发生的事件[7]。这一理论较好地解释了“玩个痛快”等结构的合法性,揭示了“个”对非离散范畴的句法转化能力。
然而,若将“个”单纯视为宾语标记,则面临以下理论困境:首先,普通话中仅存在宾语标记而缺乏对应的主语或谓语标记系统,这一不对称现象缺乏合理解释;其次,并非所有宾语成分(如小句宾语、人称代词、数量名短语等)都需强制添加“个”标记;最后,当“个”附加于已具离散特征的NumP时(如例8所示),其离散化功能形成冗余操作,明显违背语言经济性原则。
8) a) 喝他个三杯酒(“三杯酒”本身已离散)
2.2.2. 事件量词论
另一种解释认为“个”是一个名词化标记,或者是一个事件量词。张庆文提出,“个”是事件量词,选择事件论元作为补语,其作用是将不可数的事件个体化,使它们变成可数的有界事件[12]。根据他的看法,“V + 个 + XP名”的结构应为:[vP[v’ DO[ClP个[VP[ + N] V XP]]]]。
事件量词理论虽创新性地关联了“个”与事件边界,但并非所有“V个 + 宾语”结构都表示[+有界]事件。如(9)所示,“懂外语”“爱面子”均为状态性谓词,无需也不含时间边界。
9) a) 懂个几句外语就了不起了?
b) 他就是爱个面子。
2.2.3. 事态体标记论
陆志军提出事态体中心词说,认为“个”作为AspSP (事态体投射)的中心语AspS原位生成,其句法位置高于体词尾“着、了、过”,具有[短时/限时]特征[13]。该理论主张,“个”能将语法体(AspG)标记的事件转化为方然、已然或曾然事件,其句法结构如图1所示。
然而,事态体中心词说的理论预测与语言事实存在矛盾:第一,该分析要求所有“V个 + 宾语”结构都具有[短时/限时]意义,但例(9)显示“懂个外语”“爱个面子”等表达描述恒常状态,不具时间边界;第二,(10b~c)显示,当“个”与体标记共现时,其[短时/限时]特征完全失效,转而依附于更高层语法体(AspG),并且“个”的语义贡献呈现语境依赖性,其功能随语法体层级变化而转移。
10) a) 我刚刚去打了个篮球。(表示短时)
b) 难道你以前就没打过个篮球?(不表示短时)
Figure 1. Hypothesis of Ge’s location
图1. “个”位置的假设
c) 他可真磨叽,别人都吃饭了,他还在那里慢腾腾地刷着个牙。(不表示短时)
以上文献综述说明现有研究对“V + 他/个 + NumP”结构中“他”和“个”的界定存在解释不足的问题,未能为其提供充分合理的分析。此外,以往研究大多孤立考察“他”或“个”,鲜少同时探讨二者;且多采用静态视角。为此,本研究采用动态句法视角,通过分析真实语境中的语料,重新审视“他”与“个”的语法性质及其协同生成机制。
3. 理论基础与句法分析
本节首先阐述本文的理论基础,即轻语类理论和句法–语用接口视角。基于此分析“他”与“个”的句法属性、词项特征以及句法推导机制。随后对“V + 他/个 + NumP”结构展开推导,详细展示该结构在句法层面的生成过程,分析其成分的组合方式和顺序是如何受到句法规则和语用因素制约的,从而全面揭示“V + 他/个 + NumP”结构的内在规律和特点。
3.1. 理论基础
3.1.1. 轻语类理论
最简方案中轻语类理论为这一问题提供了新的解决思路。Jespersen基于英语“have/take + NP”结构中动词的去词汇化现象,首次提出“轻动词”概念[14]。生成语法对轻动词的研究始于Larson的VP嵌套假设,用以解释双宾结构等多论元现象[15]。Hale & Keyser证实了形容词/名词派生动词中空语音轻动词v的普遍存在[16]。
Chomsky在Larson和Hale & Keyser研究基础上,将轻动词纳入功能语类体系,确立其为及物性核心。在最简方案框架下,Chomsky构建了以轻动词为中心语的vP结构,将其置于VP上层作为动词性短语的基础结构。轻动词具有强词缀特征,可触发下层VP中心语移位至v节点,形成v + V结构[17]。Chomsky提出语段理论后,vP被确定为句法推导中的核心语段之一,推导至此进入拼读(spell-out)阶段,其理论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18]。
3.1.2. 句法–语用接口视角
生成语法理论主张语用成分同样具备句法属性,并认为句法模块与语用模块之间通过特定接口条件实现互动。在传统分析中,DP和CP通常被视为两个主要的句法–语用接口层面[5]。例如,蔡维天与石定栩提出,汉语中的认知情态动词和评价短语均位于CP层面[19] [20]。然而,近年来的跨语言研究显示,语用成分的句法实现并不限于DP和CP这两个功能投射。Wiltschko、Steriopolo以及Markopoulos & Spyropoulos分别基于俄语、德语、希腊语和哈尔魁梅林语中小称标记的考察指出,该类表达情感的成分既可出现在词法构造层面,也能够介入句法操作[21]-[23]。这些发现拓展了CP/DP接口的传统认识,也为汉语相关语用–句法互动现象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与路径。
在此框架下,本文认为“V + 他/个 + NumP”结构中的“他”是轻代词(light pronoun),作为功能中心语无实指意义;“个”作为语用标记,以数量短语附加语身份参与句法操作。从“V + 他/个 + NP”结构中“他”和“个”的位置及其语义入手,采用动态生成模式分析“V + 他/个 + NP”结构的生成机制及结构差异,因此解释具有最简性和统一性,符合最简方案的要求。
3.2. 轻代词“他”的分析
学界普遍认为:“V + 他/个 + NumP”结构的核心问题在于“他”的语法性质界定。本文基于轻语类理论,将“他”定性为轻代词(light pronoun, d),主要依据如下:
首先,轻代词“他”具有显著的语义虚化特征:其虽保留代词形式,却已丧失实际指称功能。例如(11a)中的“他”是第三人称的用法,指代前文同“我”谈话的对象,是言者关照的客体。而(11b)中的“他”则完全虚化为无指称成分,不能在上下文语境中找到“睡”的对象。丁声树等认为这个“他”放在动词跟数量宾语之间,空无所指[24],所以“他”不具有语义选择(s-selection)能力,既不具备论元地位,也不能独立承担题元角色。
11) a) 我同他谈了话,送他个电动小火车,还有个篮球。
b) 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苦他个三年五年、八年十年,我相信我们日子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其次,轻代词“他”表现出严格的语类选择限制(c-selection),其后接成分必须为数量短语。这一句法特征最早由吕叔湘明确指出:在“V + 他 + NP”结构中,当“他”作为虚指成分时,动词后的宾语必须包含数量限定,否则将导致句法不合格[3]:
12) a) 我希望每天都喝他个三两杯。
b) *我希望每天都喝他个牛栏山。
再次,从形态句法特征来看,轻代词“他”呈现出典型的粘着性分布模式。其强制性依附于核心动词之后;严格前置于“个 + NumP”结构;并且仅允准体标记“了/过”等有限成分插入,请比较(13a)和(13b):
13) a) 喝了/过他两年洋墨水就不认识老朋友了?(合法,符合粘着条件)
b) *我每年都去广州他两次。(非法,违反成分依附要求)
最后,汉语中具有语音形式的轻动词“把”与轻代词“他”在句法表现上呈现系统性对应。首先,二者均体现严格的语类选择限制:“他”强制要求后接数量成分,而“把”则必须选择强动作性及物动词。其次,在形态特征方面,两者都具有功能语类的典型属性,包括粘着性和数量封闭特征[18]。可见,“他”与轻动词“把”存在系统的同质性,这为我们把“他”认定为轻代词提供了强有力的佐证。
3.3. 表情成分“个”的分析
现有研究对“V + 他/个 + NumP”结构中“个”的句法属性尚未形成合理解释。基于语用成分本质上亦属于句法成分,本文提出将“个”认定为表情成分,以语用成分的身份参与句法操作。Potts认为一段话语,除表示命题意义外,往往还能传达说话者的情感与态度。他将能够传达后一类内容的成分称为“表情成分”(expressives),并概括出其主要特征(见表1) [25]:
Table 1. Main characteristics of expressives
表1. 表情成分的主要特征
特征 |
描述内容 |
1) 独立性 |
表情成分提供语用意义,描述成分负责命题意义; |
2) 非移位性 |
表情意义绑定言语时刻,具有瞬时性; |
3) 视点依赖性 |
默认指向说话者视角(除非切换评价主体); |
4) 难以言说性 |
表情内容难以用描述性话语进行对等解释; |
5) 瞬时性 |
言语行为与话语产出同步实现; |
6) 复现性 |
允许多次使用表情成分来增强语势。 |
任鹰提出:“个”的核心功能在于实现“主观赋量”,反映说话人的情感态度,并传递轻松随意的语用色彩[26]。这一发现,为将“个”定性为表情成分提供了理论基础。以例(14)为测试对象,系统考察该成分在以下六个维度的表现:
14) 张三每天都去玩他/个三两把麻将。
第一,(14)客观陈述了“张三”每日参与麻将活动的习惯,并通过“他/个”传递出主观上的轻松、随意情绪。第二,说话者在产出该句时对“三两把”这一数量做出了即时主观评价。第三,句子默认传达说话者的评价态度;但在如(15)这样的转述语境中,通过引入言说主体(如“李四说”),可将评价立场转移至第三方。第四,尽管听者能理解“个”所承载的情感意义,却很难用客观的描述性成分替代其语用功能。第五,说话者通过在语句中使用“个”,实际完成了一次传递主观态度的言语行为。最后,该结构可通过重复使用“他”或“个”强化情感表达,例如扩展句(16a)相较于(16b)和(16c),更突显出随意的语气。
15) 李四说,张三每天都去玩他/个三两把麻将。
16) a) 张三每天都找他/个几个伙计玩他/个三两把麻将,特别自在。
b) 张三每天都找伙计玩他/个三两把麻将,特别自在。
c) 张三每天都找他/个伙计玩三两把麻将,特别自在。
上述测试表明,“个”符合表情成分的特征,可以认定为表情成分,属于语用成分的范畴。
3.4. “他”和“个”的词项特征及推导机制
经过上述分析,我们证明了该结构中的“他”为轻代词,“个”为表情成分。在“V + 他/个 + NumP”结构中,关键的成分有三个:轻代词、表情成分和数量短语。下面分别确定它们的词项特征。首先是轻代词,和轻动词一样,轻代词也是功能语类,具有强词缀性,属于不可解读特征[27];然后是表情成分,按照光杆短语结构理论,标志语与附加语均属于合并后不再进一步投射的成分[17]。基于这一理论前提,本研究将标志语统一处理为附加语的一种类型,并主张表情成分在句法上既可充当中心语,也可作为附加语出现,其关键区别在于该成分在合并操作之后是否具备继续投射的能力。最后是数量短语,数量短语有指示代词D,数量词和名词,具有可解读特征【+名词性】和不可解读特征【–限定性】。
那么,“他”和“个”是在哪个句法层面、以什么方式参与句法操作的呢?从理论上看,在“V + 他/个 + NumP”这类结构中,可能与“他”或“个”发生第一次合并的,既可能是动词V或VP,也可能是后面的数量短语NumP。若假设它们首先与动词合并,则“他”和“个”可被视作一类动词词缀:要么先与动词合并构成一个复合动词形式,再选择NumP作为其宾语;要么动词先与NumP合并为VP,再进一步与“他/个”合并,并通过中心语移位形成“V他/个”这类组合。然而,这类分析会面临一些理论困境。首先,如之前所述,“个”与动词之间可插入非词缀性成分,说明其并非典型的动词后缀。其次,动词对宾语本身的限制通常只涉及指称属性(如特指与非特指之别)。如果“他/个”确实是动词后缀,就需要解释为何动词在附加该成分后,其宾语只能是NumP,如(17c)所示,而不能是普通NP或DP,如(17a~b)的非法句所示;相反,不带该成分时动词却可自由带不同类型宾语,如(17d):
17) a) *我计划明天看他/个电影。
b) *我计划明天看他/个那部电影。
c) 我计划明天看他/个两三部电影。
d) 我计划明天看电影/那部电影。
因此,更合理的看法是,“他”和“个”并非与动词首先合并,而是与其后的数量成分发生初次合并。那合并之后由哪个成分进行投射?或者说,“他”和“个”在句法树中处于什么位置?考虑到两者可共现(如“玩他个两三局”),它们应处于不同句法位置。以下分别对两者进行讨论。
首先看“个”的合并方式。吕叔湘指出,“个”可表“大约”义,通常引导一个概数成分;即便后接确数,也需作概数理解[3]。我们发现,同一句中可出现多个表约量的成分,如(18a~b)。然而,在“V + 他/个 + NumP”结构中,这类成分却只能出现在数量词之后。如(19a)合法,而(19b~c)均不合法:
18) a) 这场电影大约两个小时左右结束。
b) 完成这份作业还需要差不多两个来小时。
19) a) 你先逛个十来分钟,我马上到。
b) *你先逛个大约十分钟,我马上到。
c) *你先逛大约个十分钟,我马上到。
这一对立表明,“个”与“大约”“差不多”这类副词在竞争相同的句法位置。既然这些副词属于附加语,我们认为“个”在该句法环境中同样作为附加语使用,与数量成分合并后,由后者进行投射为NumP。
再来看轻代词“他”,“他”可以出现在“个”前,因此它应该是在“个”合并之后才进入句法操作的。依据最简方案的一致(Agree)操作模式,我们认为轻代词d与数量短语构成“探针–目标(Probe-Goal)”关系[27]。轻代词d携带不可解读特征【+词缀性】在自己的局部区域寻找到合适的数量短语,与其中某个可解读特征匹配,消除自身不可解读的强词缀性特征的同时,消除数量短语的不可解读性特征【–限定性】,从而使数量短语得到合法的表达。
3.5. “V + 他/个 + NumP”结构推导
20) 睡他个三百年。
我们以例句(20)为例来说明该结构的推导方式
第一步,计算系统首先选定它的词汇阵列,即N = {睡,他,个,三百年}。
第二步,通过选择操作,“个”和“三百年”首先进行合并。“个”为附加语在与数量短语合并后,由数量短语进行投射,如图2所示:
第三步,“他”基础生于“D”的位置上,“他”和图2进行合并,形成完整的DP结构,如图3所示:
第四步,轻代词d的位置为空,图3再与轻名词d合并,“他”向上移位到轻代词的位置,如图4所示。
Figure 2. The tree diagram of the Nump in (20)
图2. 例(20)中Nump树形图
Figure 3. The tree diagram of the DP in (20)
图3. 例(20)中DP树形图
Figure 4. The tree diagram of the dP in (20)
图4. 例(20)中dP树形图
第五步,图4与动词“睡”合并,形成完整的vP结构,并构成一个语段,如图5所示。
Figure 5. The tree diagram of the vP in (20)
图5. 例(20)中vP树形图
第六步,“他”所携带的不可解读特征【+词缀性】在局部区域内搜素,在下层寻找到“个三百年”,后者携带可解读特征【+名词性】和不可解读特征【–限定性】。“他”与“个三百年”发生一致操作,一方面删除“他”的【+词缀性】特征,另一方面删除“个三百年”的【–限定性】特征。
第七步,一致操作结束,向接口层面推送,接受拼读操作,本语段推导结束。
4. 理论反思
本研究对最简方案的理论工具体系及汉语“V + 他/个 + X”结构的研究具有双重启示:首先,在轻语类理论框架下,汉语轻代词“他”被重新界定为携带不可解读附着特征的功能中心语,通过Agree操作删除数量短语的限定性特征,强制实现无定事件解读,这不仅为有语音形式的功能语类提供了汉语实证,更揭示了虚指成分的句法化编码机制。尤为重要的是,“他”与轻动词“把”呈现类型学平行性,这印证人类语言普遍存在通过功能范畴实现论元结构调节的底层机制。汉语以显性语音形式揭示了句法功能具有跨语言统一性,但语音形式呈现参数化多样性。
其次是语用成分的句法体现。本研究创新性地首次将Potts的表情成分理论引入量词分析,证实表情成分“个”是数量成分的附加语,在vP语段内直接对主观赋量进行编码,同时传递情感态度。研究发现,轻代词“他”与表情成分“个”协同运作,形成层级结构,为句法–语用接口研究提供了可操作的形式化模型。汉语有关这一领域的研究主要关注的是句子左边缘(left periphery)的话题、焦点、情态等成分。本文通过“V + 他/个 + NumP”结构的句法化解码,说明非左缘语用功能同样受形式句法规则支配,为汉语乃至量词语言的句法–语用接口研究提供了可形式化操作的理论模型。
最后,研究同时指出“他”的虚化是“V + 他/个 + NumP”成立的前提。然而,虚指化本质上是历时语法化连续统,若静态二分实指和虚指,将忽略演变中的过渡态现象。为刻画此动态过程,我们下面用例子具体说明:
21) 诺芹不想睡中觉,见有空,索性去李中孚办公室,给他1个惊喜也好。
22) 马希山回头对群匪首命令道:“马上集合,天亮袭击绥芬大甸子,杀他2个干净利索!”
23) 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自力更生治山治水,苦他3个三年五年、八年十年,我相信我们山下村的日子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例(22)中“杀他2个干净”的“他”兼具模糊回指与情感强化功能(见表2),删除后虽命题义存在,但宣泄情感减弱;例(23)若删除“他”句子就不合法,印证其是完全虚指成分不可缺失。尽管他2的过渡态客观存在,但本研究发现处于过渡态的用例较少,且集中于特定语境,同时过渡态的触发条件受制于言者主观性强度及动词事件类型等变量,现有语料难以建立规律。因此,本文聚焦以虚指端点(他3)为核心的结构,虽暂搁置过渡态,却为后续历时研究提供分析锚点。
Table 2. Process analysis of the hypothetical reference of “He”
表2. “他”的虚指化过程性分析
|
状态 |
指称性 |
句法表现 |
例句 |
他1 |
实指 |
[+具体所指] |
可独立作论元 |
去办公室给他1个惊喜(指代“李中孚”) |
他2 |
过渡态 |
[±模糊指称] |
可删减但弱化情感强度 |
杀他2个干净利索(“他”可指“敌人”或宣泄) |
他3 |
虚指 |
[–指称] |
强制粘着,删则句法崩溃 |
苦他3个三年五年(“苦”无受事论元) |
5. 结语
本文基于轻语类理论和句法–语用接口视角,分析了汉语中表达主观情态的“V + 他/个 + NumP”结构。研究发现,“他”为轻代词,属于功能语类,具有强词缀性;“个”则被分析为表情成分,其主要作用是为数量赋予主观色彩并传递说话者的情感态度。在结构推导层面,“个”作为附加语与NumP合并,由NumP进行投射;随后“他”基础生成于D位置并与该NumP合并形成DP;接着,由于轻代词d的位置为空,“他”上移至d位置形成dP;最后,dP与动词V合并形成完整的vP语段。在此过程中,“他”与“个 + NumP”在vP语段内完成特征核查。本研究通过将“他”界定为轻代词、“个”为表情成分,在理论层面实现了双重突破:一方面,虽然量词和虚指代词是汉藏语系的特征性成分,但其反映的功能语类机制具有跨语言普适性,为轻语类的语音实现提供了重要实证;另一方面,从句法–语用接口视角重新解读“V + 他/个 + NumP”结构,不仅弥补了传统句法分析的局限,更为相关现象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框架。这种分析路径既揭示了汉语个性特征背后的语言共性,又开拓了形式句法与语用互动研究的新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