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自赵元任先生用主题与述语来诠释主语与谓语的语法意义始,主题的相关概念慢慢演变为汉语句法界炙手可热的研究对象,甚至辐射到了翻译研究领域。各学者通过对比汉英语言中主题与主题链的差异,追踪两种语言句法结构与连贯方式对语言特点的影响,寻求能够传递汉语行文特点的翻译手段,试图在英文中复现汉语文学作品在母语者心理场域中的艺术场景,翻译出还原中华传统文学韵味又能为读者欣然接受、领悟的英译作品。主题与主题链既是语义概念,具备一定的言语功能;同时也被发展为了句法概念,能够诠释篇章段落甚至单句中各部分的句法关系。用主题的视角来审视翻译作品,一方面可以兼顾语义合理传达与句法范式转换,另一方面对其他翻译方法进行了语言学的补充,同时也是主题句与主题链理论更新的实践。
汉语文学作品体裁多样,古代诗歌是最早面世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文学体裁之一,以短小精悍的短句传达绵延无垠的意境闻名于世。但诗歌的翻译,特别是中国古代诗歌的英译是文学翻译最具挑战性的领域之一。究其原因,除了汉诗用词精妙,难以在英文中找到精确对应的英文词汇之外,部分原因还在于古代诗歌较多使用省略、倒装,涉及过多的成分位移与主语转换,而这种通过形式传达出的格律、打造的意境又是将所有成分补充完整的效果所不可比拟的。汉语古代诗歌中蕴含大量主题,更不缺乏主题链的存在,将主题与主题链应用到诗歌翻译中,尽可能地在英语语言接受的范围内实现汉诗结构的复现,未尝不是一种有效的翻译方法。用主题句与主题链的相关理论来评判汉诗的英译,将汉语的主题句与英文的主谓句进行对比,也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别样的启发。
《木兰辞》是目前我国流传至今最早的叙事诗,亦是“乐府双璧”其一,全文收录在人教版七年级语文教材,讲述了我国妇孺皆知的“木兰从军”民间故事,无论就故事性亦或是教育性而言,其于中华诗集中的独特地位均不可轻易比拟。这首五言诗全诗共62句,从修辞上看,这首叙事诗使用了重复、连锁、顶尖、比兴等多种方法;但是如从主题句与主题链的视角解读,文章的架构则呈现出了全新面貌。本文将对比英汉版本《木兰辞》中的主题句与主谓句的差异,并对胡士光、傅汶思、许渊冲三位先生的译本进行评价赏析,最终总结古代诗歌在英译时应注意的问题以及对比分析之启发,以期能为后续研究提供些许指引。
2. 文献综述
主题作为句法概念被引入到汉语句法中,应该始于1968年赵元任先生把汉语中主语和谓语的语法意义诠释为主题和述语。汉语语法界对主题的句法身份展现的态度大相径庭,主要可以分为以马建忠先生为代表的反对派,以La Polla为代表的绝对支持派以及以Li and Thompson为代表的折中派[1]。大部分语法家都把主题以及述语看作是和主语谓语并列的句子成分,石定栩[1]从句法、语义和话语三个层面归纳了主题的定义,指出主题通常位于小句之前,可由名词词组或类似结构充当,并与小句中的某一位置相关联;此外,主题所指的对象已在前述话语中出现,并在当前语境中再次被提及。主题表示的是前文语境已知的信息,而述语则提供有关主题的新信息[2];主题可以调整会话双方注意焦点[3],传达出了作者或说话者意识的流动[1],还具备统筹主述题结构的功能。主题通过将其他句子的主题零回指化、零前置化或代词化,进行自身的语义扩展,来增强语篇的连贯性与协调性[4]。主题与述题之间的关系也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解读,钱乃荣[2]结合句法特点与语义内涵,认为主题是述题的受事宾语、隶属述题主语或者含有“对于”、“关于”、“无论”的涵义;石定栩[1]通过举例列出六类通常意义上的“汉语式主题句”,“汉语式主题句”是主题与述题中的位置没有联系并且与谓语动词没有选择性关系的汉语句式,并根据语法规则区分出了这六类所谓“汉语式主题”中的主题与主语;黄锦章[3]粗略地把施事名词划分为标记性主题,把受事名词划为非标记性主题;实际上黄教授与石教授的观点是互相补充、互为增益的。
主题链整体架构着汉语的语篇组织,是文章成文的内在脉络与关键抓手。曹逢甫[5]将主题链定义为由一个或多个语句构成的语段,这些语句共享一个位于句首的共同话题。在此基础上,孙坤[6]依据话题链的内部结构差异,进一步将其划分为双名词型话题链、同指零形式话题链以及非完全同指零形式话题链等类别。黄锦章[3]根据语段中主题的数量将主题链分为单主题型与多主题型,其中多主题型主题链又根据主题的位置与分布分为连环式、交叉式与总分式三类。这两位教授的分类都值得后人学习,而且本文将采用黄教授的分类来分析诗歌材料,但笔者不赞同何远秀、陈福宇对主题链的解释与划分。何陈二人[7]将任何主述题的结合都视为主题链,并且主题可以处于主述题的任何一个位置。这样无疑是在把整个汉语语篇理解为了主题链的铺陈,也就是任何句子,只有句法结构完整,都可以是主题链。这种将主题链的用法扩充的做法降低了主题链概念的价值,“主题链”和“句子”的界线在这里就非常模糊了。不过虽然石定栩[1]认为曹逢甫对主题链的界定非常狭隘,但他对主题链的解读却有其合理之处,他在曹的定义之外说明了一种特殊情况的存在,即当主题链的首个小句中没有显性主题时,该小句的主语、直接宾语或主语的所有格修饰语,均可作为后续小句中同指名词词组删除的管控成分。除了零形指称,主题链中的主题还可以通过与述事主语语义上的整体部分、种属以及领属与被领属等语义关系来进行对评述部分的管辖[6]。
主题句并不是汉语特有的结构,只有上文中提到的石定栩对“汉语式主题句”的诠释才是中文行文的独特之处。但是比较汉英两种语言句法,会发现汉语主题句没有严格准守英语的那一套语法规则,而是靠主题对述语的管辖解放了语言的释意空间,汉语的篇章极为依赖上下文的语境。英语则在句法上要求严密,语法合格是单词能够合成句子的关键。意思的传达往往要严格遵守语法规则的规范。徐莉娜[8]认为英语句子是一个由“修饰语–中心词”作为词组嵌套在“主谓宾”句法框架中的结构。主题句与主谓句的区别因此也可以作为英语“形合”与汉语“意合”的一个昭示。她还在其博士论文中对汉语主题句和英语主谓句的不同对应关系进行了系统分类,并结合实际对每一种类型的主题句制定了相应的英译汉翻译策略。在徐莉娜看来,主题句与主谓句的对应关系大致有四种:主语–主题对应式;非主语–主题对应式;中心词–主题对应式以及中心词–评述语对应式。
在中国知网上以“《木兰辞》英译”(以及“《木兰诗》英译”)为关键词搜索,共找出相关文献9篇。这9篇文献除了汪杨静对32个不同英译版本的《木兰辞诗》的考究[9],其他8篇都是通过对比不同的英译本来探索中国文化典籍走出去、提高国际传播力的翻译方法,分别从叙事特色、生态翻译学的“三维转换”视角、人物问答的处理、系统功能语法中的“经验功能”、拟声词的翻译、译者行为批评理论、译者风格和译介效果等角度来进行汉诗与英译版本的对比研究[10] [11]。
3. 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依托于文献综述法,并辅之以案例分析法展开论证。通过搜集与主题、主题句以及主题链相关的文献,笔者意在梳理出主题句和主题链在当代的最新发展趋势,特别是与翻译研究领域的联系。在文献中总结出汉语主题句与主题链在英译中的技巧与方法,并应用到实际文学案例的对比分析中,为汉诗英译提供一个新的解读视角。本文选用了中国古典叙事诗《木兰辞》为分析材料进行案例分析。一方面,它作为叙事诗有事件的呈述,也就意味着丰富的语境的存在,主题句与主题链极其依赖语境;另一方面,《木兰辞》是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诗歌,它取材于最朴实的民间语言,最纯正、纯粹的语言。相较于《长恨歌》等叙事诗,《木兰辞》的英译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波澜,但是“木兰从军”的故事是中国故事在外国公众心中的深刻印象,经过西方国家以动漫、电影的形式改编之后更是成为了东方故事的重要代表,《木兰辞》将这个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以古代诗歌这种中国古典文学中特色鲜明的形式呈现出来,在中外文学史上都应享有盛誉,不该受此冷遇。
4. 《木兰辞》译本中主题句与主题链的翻译
4.1. 主题句的英译
主题句的概念、功能、主题与述语的关系等概念都已经在上文文献综述部分有所陈述,《木兰辞》中比较典型的主题句是“东市买骏马”六句。这六句是以地点词与时间词放在句首做框架主题,说明事件发生的场所与时空。对于前四句诗的英译,许渊冲先生的英译版本和另外两个版本明显不同。以其中两句为例,许渊冲先生这样翻译:“She buys a steel at eastern fair, A whip and saddle here and there.”[12]。
首先,毋庸置疑地是,许先生在诗歌的韵律与形式方面处理得很美,使用汉诗和英诗中都存在的两行转韵,并且和汉诗一样将每行的字数都调整为相同的。但是,在意义的传达上还是和原文的差距也是有的。许渊冲将主题翻译成了地点状语,为了韵脚放弃了翻译“西市”与“北市”,在句义上是不完整的。虽然汉诗中也是使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并不是分别在四个市集买了不同的这些设备,具有夸大的色彩。但由于《木兰辞》源于早期民间淳朴的诗歌,这正体现了汉语口语重复的特色,通过重章叠句、反复吟唱,渲染出木兰从军前紧张忙碌的气氛,也助推了主人公大义凛然、英勇果敢的性格塑造。同时通过地点的转移,这首古诗也为读者打造了一个想象空间,让整首诗更具备画面感。这四句话的核心正是这个主题句的布局,但是许渊冲先生却忽视了这个句式的翻译。傅汶思、胡士光的译本则很好地将原文的结构传递了出来,这两位译者也是将地点框架主题译为了地点状语从句,这一点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时间地点框架主题在中文中做主题还是状语这一点在中文句法界本来就存有一定争议[13]。两位译者将这些地点状语都放在句首的位置,将注意力在四个场所之间进行转换。不过相比起来,笔者认为胡士光先生的翻译更精妙一些,因为除了主题句,汉诗中还进行了主语的省略,而傅汶思还是把所有的“she”都译了出来,即使从英文的角度看,这样的翻译也过于冗余了;而胡士光先生则在英语语法的规则范围内,将后三句的主语承前省略,同时兼顾了尾韵。
In the eastern market she bought a fine steed,
In the western market a saddle and a pad,
In the southern market a bridle,
In the northern market a long whip. [14]
根据胡士光先生的翻译,在处理时间以及地点框架主题时,最简单的方法之一就是将它们译为时间或地点状语放在句首。
4.2. 单主题型主题链的翻译
单主题型主题链是整个链条围绕一个主题进行铺陈,主题通过将语义投射到其他评述部分来进行衔接,使各个单句凝结成一个语段。除了第一个句子是显性主题,其他各分句的主题大多采用零形指示的形式,这样的主题链在汉语文学作品中的出现率极高。比如,“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这是三个单主题型主题链,其中主题分别是“爷娘”、“阿姊”和“小弟”。
对于这六句,三位翻译家总体采用了两种翻译方法,一种是将主题所在句译为非谓语:“Hearing that she has come, Her parents hurry to meet her at city gate”[12];另一种是将其译为时间状语从句,用句法上的从属将这个汉语的主题链实现英文的衔接,同时通过代词的使用加强句子之间的紧密联系:“When Father and Mother hear Daughter is coming, They go outside the wall to meet her, leaning on each other”[15]。对于汉诗中主题链的分句使用零回指的形式省略主题,同样也是两种翻译方法,一种是用非谓语的形式省略主题,另一种是第一次出现主题时使用全称名词,第二次使用代词。这种翻译方法可以通过可及性理论进行进一步解释。同时,通过对比,我们可以看到胡士光的译本可以看做是对傅汶思译本的修订版,在行文方式、语言架构上与傅汶思的译本基本保持一致,所以这里没有展示胡译本。
4.3. 多主题型连环式主题链的翻译
多主题型连环式主题链在中文诗歌中是一种连锁的修辞手法,表示在句群中,前一句句末的最后一个词与后一句句首的第一个词相接,使整个句群环环相扣。用主题链的角度来解释,就是每一句都会引出一个新的主题,并把这个主题作为下一个分句的主题进行启动,首尾相连。《木兰辞》中出现了两个连环式主题链,分别是:“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以及“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对于第一句话,许渊冲将连环式主题用“with介词短语”的形式表示,也就是把两句话融合到一句话中,并用with复合结构来呈现主题。“Back they have their audience with the Khan in the hall”[12]。胡士光和傅汶思则按照原诗的顺序进行翻译,并且没有使用定语从句、代词,而是重复使用了专有名词“the Son of Heaven”:“On her return she sees the Son of Heaven, The Son of Heaven sits in the Splendid Hall”[15]。原词近距离复现在英文中是不常见的,但这样的布局确实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天子”上,发挥出了和中文中的主题近乎等同的效应。不过只有傅汶思先生关注了后两句话的零形回指,依旧将“天子”作为主语,用代词和省略的方式进行复现。“出门见火伴,火伴皆惊惶”的翻译又为顶针式主题链的翻译提供了新思路,那就是使用定语从句和代词来翻译第二个分句,用具有指代功能的连接代词与人称代词完成从顶针式主题链向主谓加定语从句的转变。如许版:“she comes out to see her former mate, Who stares at her in amazement great”[12]以及胡版“When she came out to meet her battle companions, They were all astounded and thrown into bewilderment”[14]。
4.4. 多主题型交叉式主题链的翻译
实际上,交叉式主题链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更为常见,在古代诗歌中出现的频率比较低,因为诗歌篇幅极短,普通的诗歌一般只有四句,来不及进行太多主题的转换。但是在《木兰辞》中,前八句可以看作是一个交叉式主题链。除了第一句拟声词,第二句是引入“木兰”做主题,但第三到第六句是(旁人)做主题,只不过由于上下文语境充足,这个主题也被省略了,但是七八句又回到了木兰身上,(木兰回答)“我也没有在想什么,也没有在思念什么。”所以这八个分句实现了主题从木兰——(旁人)——(木兰)的转化,也可以理解为以“木兰”为主题的主题链在插入“旁人询问”这个背景之后,在第七八句进行了话题链的重现。
这句话的翻译,许渊冲直接用“She weaves and sees the shuttle pass”开头,这样的翻译似乎不符合我们的正常认知,因为在讲述故事时,逻辑上一般要先交代故事主人公是谁,用代词“she”而不用全称名词“Mulan”并不能满足读者对主人公的认知需求。在这八句话中,许先生四次人称的转换,“she”-“you”-“Its whir”/“the shuttle’s whir”-“you”-“I”,而汉语原版中有两个主题来统筹整个语块。当然,这样的处理会让诗歌充满画面感,特别是直接引语的翻译,充满了故事性;但是比较起傅译,语篇的连贯性方面会不那么突出。
4.5. 多主题型总分式主题链的翻译
总分式主题链既可以是一个主题衍生出多个统筹其他分句的分主题,也可以是先出现若干个分主题启动分句,最后用一个含有包含和总结意味的总主题来结束主题链。《木兰辞》中最脍炙人口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便是一个先分后总的分总式主题链。但在翻译的时候,许渊冲并没有按照分总的结构,而是译为
“Both buck and doe have lilting gait
And both their eyelids palpitate.
When side by side two rabbits go,
Who can tell the buck from the doe?” [12]
许渊冲把主语统一为具有总结性质的“both”,这一点还有待进一步考究,但是,这种将两个主语合二为一的表述,与原文看似是存在明显差异的。故此处,许先生可能将原文视为一种“互文”的修辞手法,即不是只有“雄兔”才会“脚扑朔”,只有“雌兔”“眼迷离”;而是雄兔雌兔都会“脚扑朔”、“眼迷离”,这里原诗只是为了增加诗歌的韵律感才将两者分而论之。而傅译和胡译则借助其他词汇将分主题翻译了出来,比如,胡士光就借用了“male”和“female”来翻译:
“The male rabbit kicks its fluffy feet as it scampers,
The eyes of female rabbit are blurred by fluffy tufts of hair;
But when they run side by side in the field,
You can hardly tell the doe from the buck!” [14]
5. 结语
通过对《木兰辞》中典型的主题句以及不同类型的主题链三个英文译本进行分析,我们从中寻求到了英语主题句与主题链翻译为汉语主谓结构的一些翻译技巧,比如:把地点框架主题译为置于句首的地点状语从句,把单主题型主题链中有主题的第一个启动句翻译为非谓语动词做状语或者状语从句,把连环式主题链用with介词短语、原词复现、定语从句、代词等方式来翻译。此外,对比三个《木兰辞》的译本,也能够看到不同处理方式为读者呈现出的迥异的译介效果。所以,用主题句和主题链的视角来解读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也有助于我们去更透彻地看到英译本对汉诗的还原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