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陈敏燕等(2003)对江西境内赣方言的指示词进行了跨方言调查,将修水马坳归为区分近指和远指的二分型[1]。如表1所示。其中,[ʿko li]是由指示语素和处所成分构成的复合指示词,相当于普通话的“这里”,[ʿko ko]是指量词短语,相当于普通话的“这个”。表示远指的[˓he li]与[˓he ko]亦然,分别相当于“那里”“那个”。修水赣方言内部可以分为“白岭声”“修水声”“布甲声”“庙岭声”和“黄港声”等小片(卢继芳2018 [2];冷志敏2022 [3]),马坳镇方言应当归属于修水声。根据笔者对同属于修水声的杭口镇方言的深度调查1,发现表1对于“修水声”指示词系统的揭示不够全面,而修水声的远指词[˓he]还有不同的语音形式。
Table 1. Tow-way distinction of demonstratives in Ma’ao, Xiushui (Chen Minyan et al., 2003: 501)
表1. 修水马坳指示词二分(陈敏燕等2003:501)
|
处所 |
个体 |
近指 |
[ʿko li] |
[ʿko ko] |
远指 |
[˓he li] |
[˓he ko] |
为揭示修水方言修水声指示词系统的复杂情况,本文对杭口镇方言(下面简称为修水方言)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其指示词系统如表2所示。在指示词方面,修水方言有七个基本指示词,分别是近指的[ko21]、[ko34]、[koŋ13]、[koŋ34],都属于k-系指示词,以及远指的[hen21]、[hen34]、[hen13],都属于h-系指示词,其中21调为上声、34调为全阴平、13调为阳平。在句法语义功能上,[ko21]、[ko34]、[hen21]、[hen34]这四个指示词都能作为指示限定语跟量词组合,构成指量名短语以指称个体;跟处所性成分组合,构成复合指示词以指称处所(如[ko21li21]、[hen21li21])。[ko21]和[hen21]本身也能用作处所指示代词,但[ko34]和[hen34]不能。此外,修水方言中还存在主要用来指称方式的[koŋ13]、[koŋ34]和[hen13]。下文将对修水方言的指示词的共时状态进行描写,并解释基本指示词之间的演变关系。
Table 2. Demonstratives in Xiushui Dialect
表2. 修水方言的指示词
|
处所 |
个体 |
方式 |
近指 |
[ko21]、[ko21li21] |
[ko21ko55]、[ko34ko55] |
[koŋ13]/[koŋ34] |
远指 |
[hen21]、[hen21li21] |
[hen21ko55]、[hen34ko55] |
[hen13] |
本文从共时和历时的维度来描写和解释修水方言的指示词,安排如下,第2节描写修水方言中指示词的共时状态,第3节探析修水方言中基本指示词之间的演变关系,第4节为结语。
2. 指示词的词形和功能
修水方言的七个单音节指示词[ko21]、[ko34]、[koŋ13]、[koŋ34]、[hen21]、[hen34]、[hen13],能用于不同的语义范畴,属于基本指示语素。[ko21]、[ko34]、[hen21]、[hen34]能作为指示限定语,跟量词组合后构成指量短语以指称个体;跟处所性成分组合,构成复合指示词以指称处所。除此之外,[ko21]与[hen21]还能用于程度指而不能直接用于时间指,只能在指量名短语中指代时间;[ko34]与[hen34]则能用于时间指而不能用于程度指。值得注意的是,[ko21]与[hen21]、[ko34]与[hen34]皆不能用于方式指,只有[koŋ13]/[koŋ34]与[hen13]能用于方式指。在指量名短语中,[ko21]与[ko34]、[hen21]与[hen34]分别可以互换,并且不会产生语义差别。本节分别介绍[ko34]与[hen34]、[ko21]与[hen21]、[koŋ13]/[koŋ34]与[hen13]的句法语义功能。
2.1. [ko34]与[hen34]
[ko34]与[hen34]能够用于个体指、处所指、时间指,如例(1)所示。从句法表现上来看,用于个体指、处所指时,[ko34]、[hen34]二者与[ko21]、[hen21]二者一样是指示限定词,与量词组合指称人或事物,与处所或时间性成分组合指称处所或时间。但是与[ko21]、[hen21]不同的是,[ko34]、[hen34]本身不能用作处所指示词,只能作为指示语素跟处所成分组合,构成处所指示词。此外,[ko34]与[hen34]也不能用于程度指。
1) a) [ko34]只屋是我个,[hen34]只屋是渠个。(这个房子是我的,那个房子是他的。)
b) 我在[ko34]边,渠在[hen34]边。(我在这边,他在那边。)
当[ko34]与[hen34]用于指量名短语中表个体指、处所指、时间指时,一般情况下,[ko34]与[ko21]、[hen34]与[hen21]可以互换。如例(2)所示。
2) a) [ko34]/[ko21]只屋是我个,[hen34]/[hen21]只屋是尔个。(这个房子是我的,那个房子是你的。)
b) 我放在[ko34]/[ko21]个地方,渠放在[hen34]/[hen21]个地方。(我放在这个地方,他放在那个地方。)
c) [ko34]/[ko21]个时候,[hen34]/[hen21]个时候。(这个时候,那个时候。)
有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那就是用于时间指时,[ko34]与[hen34]可以直接修饰限制名词性成分,这是[ko21]与[hen21]所不具备的功能。但是这种功能仅仅局限于少数的表时间的名词性成分。“日”“月”二字声调相同,但是[ko34]与[hen34]可以与“日”搭配,却不能与“月”搭配,否则便是不合法句,如例(3)所示。“这个月/那个月”说法表达为“[ko34]/[hen34]个月”。
3) a) [ko34]/[hen34]日。(这/那天。)
b) *[ko34]/[hen34]月。(意欲表达:这/那个月。)
c) [ko34tɕi15te21]/[hen34tɕi15te21]他应该来哆。(这/那会儿他应该来了。)
d) 我还是[hen34]年嘚去过一次。(我还是那年去过一次)
需要说明的是,修水方言中似乎没有“[ko34]年(这年)”的说法,一般表达为“今年”。
2.2. [ko21]与[hen21]
[ko21]与[hen21]作为基本指示词,能够用于个体指、处所指、程度指、时间指。当[ko21]与[hen21]用于指称人或事物的个体指时,须跟量词组合后才能充当论元成分或修饰限制名词,不能代名词单独充当论元,也不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如例(4)所示。[ko21]与[hen21]也能直接修饰限制处所性成分,形成复合指示词,如表示处所的[ko21li21] (这里)、[hen21li21] (那里)。在句法表现上,此时基本指示词[ko21]与[hen21]为指示限定词,而非指示代词。当[ko21]与[hen21]指示程度时,则用作指示副词。
4) a) [ko21]蔸树是我个,[hen21]蔸树是尔个。(这棵树是我的,那棵树是你的。)
b)* [ko21]是我个,[hen21]是尔个。(意欲表达:这棵树是我的,那棵树是你的。)
c)* [ko21]树是我个,[hen21]树是尔个。(意欲表达:这棵树是我的,那棵树是你的。)
d) 尔跑得[ko21]快,渠跑得[hen21]慢。(你跑得这么快,他跑得那么慢。)
e) 我在[ko21li21],渠在[hen21li21]。(我在这里,他在那里。)
[ko21]与[hen21]虽然能用作时间指,但是却不能直接修饰时间性成分,与量词组合形成指量短语之后,才能修饰时间性成分。如例(5)所示。
5) a) [ko21]个时候,[hen21]个时候。(这个时候,那个时候。)
b)* [ko21]时候,[hen21]时候。(意欲表达:这个时候,那个时候。)
[ko21]与[hen21]本身还能用作处所指示词,可以充当论元,相当于普通话的“这儿”和“那儿”,如例(6)和例(7)所示。在句法表现上,处所指示词[ko21]与[hen21]为指示代词。
6) [ko21]是我屋里,[hen21]是渠屋里。(这儿是我家,那儿是他家。)
7) 今日来[ko21],明日去[hen21]。(今天来这儿,明天去那儿。)
由此可见,[ko21]与[hen21]既可以用作个体指示词,同时也可以用作处所指示词,但是二者的句法表现不同:用作个体指示词时是指示限定词,用作处所指示词时则为指示代词。因此,当[ko21]与[hen21]用来指示个体的人或事物时,例(4b)不合法。但当它们用作处所指示词指示处所时,则例(4b)合法,表示“这儿是我的,那儿是你的”。值得注意的是,[ko21]与[hen21]必须要在指量名短语中充当指示限定词时,才能修饰时间性成分,如例(5a)是合法句,而例(5b)则不合法。此外,虽然[ko21]与[ko21li21]都表示近指的“这里”,[hen21]与[hen21li21]都表示远指的“那里”,但是简单指示词[ko21]与[hen21]是可充当论元的处所指示代词,而复合指示词[ko21li21]和[hen21li21]中的[ko21]和[hen21]是充当限定成分的基本指示语素。从跨语言和跨方言中指示词的词形来看,处所指示词和个体指示词同形不是一个常见现象(Diessel 1999 [4];胡小娟2024 [5])。修水方言中的[ko21]与[hen21]为什么既能用作个体指示词又能用作处所指示词?第3节将通过构拟修水方言指示词系统的历时发展来解释这一共时特征。
2.3. [koŋ13]、[koŋ34]与[hen13]
[koŋ13]、[koŋ34]与[hen13]是修水方言中比较特殊的基本指示词,不能单独充当论元,也不能作为指示语素跟处所成分组合,构成处所指示词,仅能用作方式指和程度指。而且七个基本指示词中,能充当方式指的仅有这三个指示词,[ko34]与[ko21]、[hen34]与[hen21]都不能用作方式指。[koŋ13]与[koŋ34]的语法功能高度重合,几乎没有差别。
需要说明的是,一般情况下,[koŋ13]/[koŋ34]用作方式指时,后面的“样”可跟可不跟,而[hen13]的后面却必须要跟“样”才能作方式指,如例(8)所示。
8) a) 不是你[koŋ13]/[koŋ34] (样)舞个,也不是渠[hen13]样舞个。(不是你这样弄的,也不是他那样弄的。)
b)* 不是你[ko34]/[ko21]舞个,也不是渠[ko34]/[ko21]舞个。(意欲表达:不是你这样弄的,也不是他那样弄的。)
c) 一斤[koŋ13]/[koŋ34]个东西要几十块。(一斤这样的东西要几十块钱。)
值得注意的是,[koŋ13]/[koŋ34]与[hen13]也可以用作程度指,但不同于[ko21]与[hen21]的是,[koŋ13]/[koŋ34]与[hen13]必须要在后面加上助词“嘚[te21]”才能修饰形容词(罗芬芳(2011)将“嘚[te21]”的语法功能分析为“帮助构成形容词”[6]),否则便是不合法句。如例(9)所示。而[ko21]与[hen21]的后面不能跟助词“嘚[te21]”来修饰形容词,如例(9c)是合法句,而例(9d)则不合法。
9) a) 我不信尔有[koŋ13]/[koŋ34] (样)嘚差,也不信渠有[hen13]样嘚差。(我不信你有这样坏,也不信他有那样坏。)
b)* 我不信尔有[koŋ13]/[koŋ34]差,也不信渠有[hen13]差。(意欲表达:我不相信你有这样坏,也不相信他有那样坏。)
c) 我不信尔有[ko21]差,也不信渠有[hen21]差。(我不相信你有这么坏,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坏。)
d)* 我不信尔有[ko21]嘚差,也不信渠有[hen21]嘚差。(意欲表达:我不相信你有这么坏,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坏。)
3. 基本指示词之间的关系
前两节揭示了修水方言基本指示词的语法句义,但是也存在三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1) [ko21]/[hen21]、[ko34]/[hen34]、[koŋ13]/[koŋ34]/[hen13]这七个远近对立的指示词分别在词形上高度相似,几乎仅表现为声调的差异,它们之间是否存在衍生关系?
2) [ko21]与[hen21]这一对指示词为什么既能用作个体指示词又能用作处所指示词?
3) 远、近指示词[hen34]、[hen21]、[hen13]与[ko34]、[ko21]、[koŋ13]的句法功能依次对应,那么二者的形成和发展路径是否相同呢?
历时演变过程可为共时状态提供解释(Bybee,2015 [7];胡小娟2024 [5]),本文尝试从历时演变的角度简要分析这三个问题。本节先进行共时层面的语流音变分析(第3.1节),再开展历时层面的词形衍生构拟(第3.2节),最后探讨指示词系统之间的演变关系。
3.1. 共时层面的语流音变分析
前文提到,在指称个体的指量名短语中,[ko21]与[ko34]可以互换,[hen21]与[hen34]也可以互换。四者是独立的指示词,而非语流音变形成的音位变体。对此我们做了一个全面的变调调查。
当修水方言中的34调(全阴平)、23调(次阴平)、13调(阳平)、21调(上声)、55调(全阴去)、45调(次阴去)、22调(阳去)、42调(阴入)、32调(阳入)依次排列组合成两字连读时,有以下的变调规律:
1) 当首字为34,23调,尾字为34、23、55、45、22、42、32调时,尾字容易读为轻声。
2) 当首字为13调,尾字为55、45、22、42、32调时,尾字容易读为轻声。
3) 当首字为21、55、45调,尾字为34、23、13、55、45、22、42、32时,尾字容易读为轻声。
4) 当首字为22、42、32调,尾字为55、45、22、42、32时,尾字容易读为轻声。
从上述规律可见,两字连读时,并没有发生前一字变为21调(上声)或34调(全阴平)的情况。同样,也没有发生前一字变为13调(阳平)的情况。
在确定了它们在共时层面不存在语流音变的关系之后,我们再对指示词与量词的搭配情况进行了基本的分析,如表3所示。
Table 3. Collocation of demonstratives and classifiers in Xiushui Dialect
表3. 修水方言指示词与量词搭配简表
量词 |
指示词 |
[ko21]/[hen21] |
[ko34]/[hen34] |
[koŋ13]/[koŋ34]/[hen13] |
调类 |
声调 |
例字 |
是否搭配 |
是否搭配 |
是否搭配 |
全阴平 |
34 |
? |
? |
? |
× |
次阴平 |
23 |
? |
? |
? |
× |
阳平 |
13 |
排、行 |
√ |
√ |
× |
上声 |
21 |
把、种、本 |
√ |
√ |
× |
全阴去 |
55 |
个 |
√ |
√ |
× |
次阴去 |
15 |
块 |
√ |
√ |
× |
阳去 |
22 |
*其、蔸 |
√ |
√ |
× |
阴入 |
42 |
只、*色 |
√ |
√ |
× |
阳入 |
12 |
? |
? |
? |
× |
注:“其”意为“些”;“色”意为“种”。
通过上表不难发现,在指称个体的指量名短语中,[ko21]与[ko34]、[hen21]与[hen34]分别可以互换,那么它们应该不存在语流音变的关系。
我们在第2节提到,[ko34]与[hen34]不能用作程度指,那么是否[ko34]与[hen34]并非不能用作程度指,而是不与属于某些调类的形容词搭配呢?换言之,是否也存在[ko21]与[hen21]发生语流音变的情况呢?我们再次通过表格来进行对比分析,如表4所示。
从表格的情况来看,[ko21]与[hen21]能够与任一声调的形容词组合,而[ko34]与[hen34]不与任何声调的形容词搭配,这或许与形容词的声调无关。结合表3、表4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虽然[ko21]与[ko34]、[hen21]与[hen34]在一定情况下可以互换,[koŋ13]、[koŋ34]与[hen13]的语法功能几乎一致,但是在共时的层面上却并不存在语流音变关系,它们是互相独立的基本指示词。
Table 4. Collocation of demonstratives and adjectives in Xiushui Dialect
表4. 修水方言指示词与形容词搭配简表
形容词 |
指示词 |
[ko21]/[hen21] |
[ko34]/[hen34] |
[koŋ13]/[koŋ34]/[hen13] |
调类 |
声调 |
例字 |
是否搭配 |
是否搭配 |
是否搭配 |
全阴平 |
34 |
高 |
√ |
× |
× |
次阴平 |
23 |
粗 |
√ |
× |
× |
阳平 |
13 |
平 |
√ |
× |
× |
上声 |
21 |
苦 |
√ |
× |
× |
全阴去 |
55 |
怪 |
√ |
× |
× |
次阴去 |
15 |
快 |
√ |
× |
× |
阳去 |
22 |
慢 |
√ |
× |
× |
阴入 |
42 |
急 |
√ |
× |
× |
阳入 |
12 |
杂 |
√ |
× |
× |
3.2. 历时层面的词形衍生构拟
本小节将对修水方言的基本指示词进行历时构拟,讨论其演变关系。
3.2.1. 指示词[ko34]、[ko21]、[koŋ13]、[koŋ34]的形成与发展
吴语、粤语、客家话、赣语、湘语等南方方言中普遍存在k-系指示词,且都可追溯至中古汉语中来源于量词用法的指示词“个”(赵日新1999 [8];汪化云2008 [9];梁银峰2015 [10];李小军2016 [11];胡小娟2024 [5]),它们的特点是一般不用作指示代词单独充当主宾语,也不能直接修饰名词,而是要与量词进行组合后才能充当论元或修饰名词(胡小娟2024 [5])。修水方言基本上也符合这些特点。对此我们提出这样的假设:三个近指指示词皆源于中古指示词“个”(下文写为“个指”),由于“个指”在明代时才衍生出程度指的用法(李小军2016:158 [11]),而[ko34]不能用作程度指,并且在充当时间指时保留了部分修饰名词的功能,故[ko34]应该是比[ko21]、[koŋ13]历史层次更深的基本指示词。
[ko34]在继承中古汉语指示词“个指”的基础上,句法功能发生了变化,“个指”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ko34]仅在部分时间指中保留了修饰名词的功能,其它情况则必须与量词组合。而且,此时的[ko34]并未衍生出充当指示代词的功能,仅能作为指示语素与处所成分构成处所复合指示词来指示处所,这一句法功能甚至被保留到了共时层面上(本文第2.1节)。语义功能上,“个指”能表达中性指示义,而[ko34]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其能够表达中性指示义。因为存在一个专门的远指指示词[hen34]与其对举,故[ko34]极有可能发展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近指指示词。
中古汉语的“个”为古贺切、见母箇韵去声,在修水方言中的对应形式为[ko55],量词“个”在修水方言中的语音形式即为[ko55]。我们推测,为了辨别指量短语和量词重叠短语的歧义并强调指示义(胡小娟2024 [5]),“个”由原本的[ko55]变为[ko34],声调由低平的阴去调变为高升的阴平调。
早期粤语通过变调区分语音形式的现象能够为这个构拟提供旁证:为了辨别指量短语“个指个量”与全称量化短语“个量个量”的歧义,并且加强“个指”的指示义(突出远指和近指的对比),指示词“个”的声调由低平的阴去调[kɔ33]变为高升的阴上调[kɔ35] (胡小娟,2004 [5];张洪年,2006 [12])。
因此,在[ko21]、[koŋ13]产生之前,[ko34]应当是唯一的近指指示词。
[ko21]的形成与发展,同样离不开辨别歧义这一动因。我们认为[ko21]是对[ko34]的继承和发展。句法功能上,失去了[ko34]可以在部分时间指中修饰名词的功能,发展出了不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而且必须与量词组合的指示用法。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在共时层面上,[ko21]与[ko34]在指称个体的指量名短语中可以互相替换。在语义功能上,同样没有证据表明其存在中性指示义,因为存在一个专门的远指指示词[hen34]与其对举。[ko21]对于[ko34]的发展,在于出现了称代功能与程度指的用法。
李小军(2016)认为“个”先表指示,而后才衍生出称代功能[11]。从句法上看,表指示时为“个+名词”结构,名词是中心语;表称代时,后面的中心语脱落,“个”独立承担名词功能。
由此可以推测,一方面,由于[ko34]本身几乎已经不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了,且仅能作为基本的指示语素,而在获得称代功能后,为避免指示代词与指示语素混淆产生歧义,于是发生了通过变调来区分语音形式的现象,从而产生了[ko21]这一新的指示词。另一方面,程度指的出现时间更晚,如果同样为了区分歧义,则必然需要衍生出一个新的指示词。但是,此时[ko34]已经衍生出了[ko21]这一具有称代功能的指示词,即已经发展出了指示代词[ko21],在满足指代程度的同时并不会产生歧义,因此并未衍生出新的指示词。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在共时层面上,[ko21]既能用作个体指示词又能用作处所指示词,还能用作程度指。李小军(2016)认为,“个”的程度用法的直接来源是指示用法,同样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的构拟提供了印证。
[koŋ13]的产生,从词形上来看,更像是复合指示词合音的产物。结合方式指的出现时间不早于明清时期(李小军2016) [11],以及从[koŋ13]保留的韵尾[ŋ]来推测,在[koŋ13]形成之前,应当存在过一个近指处所指示复合词*[ko21ioŋ22] (表示“这样”义),合音后音调变为阳平调,[ioŋ22] (表示“样”义)仅保留韵母[ŋ]作为韵尾,从而产生了[koŋ13]这一独特的具有方式指功能的单音节指示词。复合指示词演变为单音节指示词的现象在赣语中并不是孤立的,陈敏燕(2003)在分析赣方言指示词时,列举了武宁县城、临川市、资溪县城等地“这”“一”合音的例子[1]。胡小娟(2024)在论述莲花方言处所指示词时,结合吴语的例子,分析了个体指示词与处所或方位语素合音的现象[5]。林素娥(2022)在分析19世纪金华方言文献中表性状、方式的指示词时,发现了“kyiang”很可能是“箇样”的合音形式[13]。这些都能为[koŋ13]的成因构拟提供印证。
同理,在[koŋ34]产生之前,或许存在过一个近指处所指示复合词*[ko34ioŋ22] (表示“这样”义),合音后继承了[ko34]的声调,从而产生了[koŋ34]。
值得思考的是声调的变化,为何[koŋ13]没有继承[ko21]的声调呢?我们再次对合音变调的过程进行推测:声调融合时,由于[ko21]是低降的上声调,而[ioŋ22]是低平的阳去调,上声调受到阳去调的影响,调值变为低升,进而产生了合音后的阳平调。这一现象并不是孤例,新邵湘语中合音指示词“箇2”的形成过程(周敏莉2021) [14]与此类似,同样可以为我们的构拟提供印证。
[koŋ13]与[koŋ34]的同时出现并不矛盾,其根源是[ko21]、[ko13]的部分语法功能重合。我们在前文提到,[ko21]、[ko13]都可以作为基本指示语素,当二者混用时,都会不可避免地与“样”合音。二者存在声调上的差异,合音的规律不同,所以才产生了语法功能高度相似,而声调各不相同的[koŋ13]与[koŋ34]。
3.2.2. 指示词[hen34]、[hen21]、[hen13]的来源
[hen34]、[hen21]、[hen13]都属于赣语h-系指示词,其本字为“许”(陈敏燕,2003) [1],但从句法功能上来看,三者的不同之处在于[hen34]仅为基本指示语素,[hen21]可以用作程度指,并且是远指指示代词,而[hen13]主要用于方式指。[hen34]、[hen21]、[hen13]与[ko34]、[ko21]、[koŋ13]的句法功能依次对应,那么其是否存在同样的衍生关系呢?
中古汉语的“许”为虚吕切,晓母八语韵上声,在修水方言中的对应形式为[hen21]。出于声调上的一致,我们暂且假设[hen21]是对中古汉语“许”的继承和发展。
盛益民(2012)指出[15],中古汉语“许”的句法功能非常复杂,作为简单指示词时有三方面的功能:一是独立充当论元成分、二是可以用在定语位置限定其后的名词性成分、三是具有谓词性指示词的功能,用来指示性状方式,相当于“如此、这样”。同时还可以作为基本指示语素构成各类复合指示词,主要语义类别为指处所、个体、时间等。它与近代汉语的“许”并不存在同源关系:中古汉语的“许”是基本指示语素,但是并不具有指示程度的功能;而近代汉语的“许”并非基本指示语素,语义上主要用来指示程度。两者在功能上差别非常大。
本文在第2.2节中分析了[hen21]的句法功能,发现其能够用于个体指、处所指、程度指、时间指,并且能够单独充当论元成分。这与中古汉语“许”的句法功能高度相似,不同之处在于[hen21]不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且不具有谓词性指示词的功能。而程度指是近代汉语“许”的主要功能,因此我们可以做出如下推测:
[hen21]是对中古汉语指示词“许”的继承和发展,失去了直接修饰限制名词和作为谓词性指示词的功能,但是直接保留了处所指、个体指、时间指,以及独立充当论元成分的功能,这也就能解释为何[hen21]既能用作个体指示词又能用作处所指示词。而中古汉语的“许”与近代汉语的“许”又并非同源,二者是同形语素,又音调相同,故近代汉语“许”的程度指用法被融合到了[hen21]的句法功能中。因此,在[hen21]正式形成之前,应当存在一个不具有程度指功能的*[hen21],融合后才形成共时层面上的[hen21]。
[hen34]的出现过程值得思考,在[hen21]的指示功能已经相当完备的情况下,为何会出现[hen34]这一基本指示语素呢?
我们推测,[hen34]与[hen21]的出现时间相同,并且[hen34]的出现与[ko34]密切相关。我们在前文提到,[ko34]与[ko21]的产生都源于中古汉语指示词“个指”,二者都是为了辨别歧义变调而成。[ko34]的形成属于“个指”的变调,有早期粤语的变调现象作为印证,那[ko34]为何会变为上声调的[ko21]的呢?我们认为这是受到了同时期的远指指示词的声调影响。即此时远指指示词*[hen21]为上声调,而近指指示词[ko34]为阴平调,并无声调相同的近指指示词与其对举,且[ko34]修饰限制名词的功能有限,与*[hen21]对举使用时容易产生歧义,于是产生了[ko21]这一新的近指指示词,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其句法功能与[hen21]完全对应。
同理,因为没有声调相同的指示词与阴平调的[ko34]对举,且*[hen21]已经失去了直接修饰限制名词的功能,为辨别歧义,于是变调衍生出了[hen34]这一新的远指指示词。虽然有限,但是还是补充了仅能修饰部分时间性名词的功能,实现了与[ko34]形成远近对举,这也就能解释其句法功能与[ko34]完全对应的原因。
为辨别歧义而受到对举指示词的影响,在历时层面发生语流音变,从而产生新的与原有对举指示词声调相同的指示词,极有可能是修水方言共时层面中部分基本指示词的产生原因。具有方式指功能的[koŋ13]与[hen13]本身就可以作为一个例子:
[koŋ13]的产生是复合指示词合音的产物,在韵尾保留了[ŋ]的合音痕迹。那为什么[hen13]却没有在韵尾保留[ŋ]呢?而且从词形上来构拟,[hen13]并不像是*[hen21ioŋ22]这一远指处所指示复合词合音的产物。我们在第2.3节中提到,[koŋ13]用作方式指时,后面的“样”可加可不加。但是却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hen13]用作方式指时,后面可以省略“样”来表示某种方式,这就说明单音节的[hen13]可能并不能表达“这样”的语义。
因此,结合对[hen21]与[hen34]形成过程的构拟来看,我们不难发现,[hen13]的产生同样是受到了[koŋ13]的影响。前文提到,中古汉语的近指指示词“许”本身已经有方式指的功能,所以需要补充的是,前文提到的*[hen21]在不具备程度指功能的同时,应该还保留有方式指的功能。但是,主要充当方式指的近指指示词[koŋ13]出现后,*[hen21]的方式指功能才逐步剥离出来,变调后形成了与[koŋ13]声调相同且对举的新的远指指示词[hen13]。故可以推测,如果没有[koŋ13],就不会产生[hen13];[koŋ13]是合音的产物,但[hen13]绝对不是合音的产物。
3.2.3. 基本指示词的演变关系
总结前文的构拟,修水方言的四个单音节近指指示词之间应该存在着这样的演变关系:1) 继承和发展中古汉语的近指指示词“个”形成[ko34];2) [ko34]受到远指指示词*[hen21]的影响,通过变调辨别歧义的同时补充句法功能,形成与其对举的[ko21]。3) [ko21]、[ko34]分别与[ioŋ22]构成近指复合指示词*[ko21ioŋ22]、*[ko34ioŋ22],合音后分别形成[koŋ13]、[koŋ34]。
三个单音节远指指示词之间应该包含着这样的演变过程:1) 继承中古汉语远指指示词“许”形成*[hen21],融合近代汉语远指指示词“许”的程度指功能后形成[hen21]。2) 为辨别歧义与补充句法功能,受到[ko34]的影响,*[hen21]通过变调形成与其对举的[hen34]。3) 受到表方式指的近指复合指示词合音产物[koŋ13]的影响,*[hen21]剥离出方式指的功能,变调后形成了与其对举并且声调相同的[hen13]。
基本指示词之间的演变关系如图1所示。
Figure 1. The evolution of basic demonstratives in Xiushui Dialect
图1. 修水方言基本指示词的演变关系
4. 结语
本文主要从两个维度分析了修水方言的指示词,探讨了七个基本指示词在共时层面的词形、句法语义功能以及指别人或事物的策略,并基于此对七个基本指示词的历时演变过程进行了构拟。
修水方言的指示词在共时的层面上存在以下的特点:1) 存在七个远近对立的指示词([ko21]与[hen21]、[ko34]与[hen34]、[koŋ13]/[koŋ34]与[hen13]),四个近指指示词在词形上高度类似,仅表现为声调的不同;三个远指指示词在词形上完全相同,而声调各不相同。2) [ko21]与[hen21]既可以用作个体指,也可以用作处所指,还能用作程度指、时间指,但是不能直接修饰时间性成分。3) [ko34]与[hen34]既可以用作个体指,也可以用作时间指、处所指,但是不能用作程度指。在用作时间指时,可以直接修饰限制部分名词。4) [ko34]与[hen34]用作个体指时必须与量词组合充当论元或修饰名词,近指[ko21]与[ko34]、远指[hen21]与[hen34]在指量名结构中分别可以互换。5) 能用作方式指的仅有[koŋ13]/[koŋ34]与[hen13]这三个指示词,[koŋ13]/[koŋ34]与[hen13]有时还能用作程度指,语义范畴相对狭窄但是比较特殊。
从历时演变的角度来看,修水方言中的基本指示词又经历了以下的演变过程:1) [ko34]是对中古汉语的近指指示词“个”的继承和发展,句法功能和语义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hen21]是对中古汉语远指指示词“许”的继承和发展,在融合近代汉语远指指示词“许”的程度指功能后才形成[hen21]。2) [ko21]是对[ko34]的继承和发展,动因是辨别歧义,声调受到远指指示词*[hen21]的影响而发生变化,同时了补充句法功能,语义发生变化。3) 为辨别歧义,受到[ko34]的影响,*[hen21]通过变调形成与其对举的[hen34]。4) [koŋ13]/[koŋ34]是近指复合指示词*[ko21ioŋ22]/*[ko34ioŋ22]合音的产物,受到[koŋ13]的影响,*[hen21]发生变调并剥离出方式指的功能,形成了与其对举并且声调相同的[hen13]。
总的来看,修水方言基本指示词的成因可以概括为三方面:1) 继承中古汉语基本指示词,远指指示词还融入了近代汉语指示词。2) 变调。通过变调来辨别本义与引申义。指示词系统中近指词和远指词相互感染,对举指示词声调趋于一致。3) 合音。近指方式复合指示词发生了合音。
致 谢
李娟与黄婷婷二位老师提供了宝贵的修改意见,谨致谢忱。
基金项目
本研究由2024年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资助,项目类型为省级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项目名为“修水赣方言指示代词的变调研究”,项目编号为:S202411318087。
NOTES
1作者系江西省修水县杭口镇人,男,21岁,学生,以修水方言中的修水声为方言母语;本文调查方式多样,包括但不限于日常的观察与收集、从短视频平台搜集修水声发音人的视频并提取音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