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语修水方言的指示词
Demonstratives in Xiushui Gan Dialect
DOI: 10.12677/ml.2025.13101124, PDF, HTML, XML,    科研立项经费支持
作者: 张水波: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 南昌
关键词: 赣语指示词修水方言共时描写历时构拟Gan Dialect Demonstrative Xiushui Dialect Synchronic Description Diachronic Construction
摘要: 文章从共时和历时的角度来研究修水方言的指示词。修水方言有七个基本的指示词,其中近指的[ko21]、[ko34]和远指的[hen21]、[hen34]既能作个体指示词,又能作处所指示词,[ko21]与[ko34]、[hen21]与[hen34]在句法功能上还存在其它差异。近指和远指指示词分别还有[koŋ13]、[koŋ34]和[hen13],主要用于方式指。这些共时状态是历时演变的结果,为辨别歧义而变调产生的新指示词与旧指示词共存,使修水方言指示词系统呈现出复杂的状态。文章旨在揭示修水方言各基本指示词的特点,描写各基本指示词之间的差异,并通过历时构拟,探析基本指示词之间的关系,找出其演变的成因。
Abstract: This article studies the demonstratives of Xiushui dialect from both synchronic and diachronic perspectives. Xiushui dialect has seven basic demonstratives, among which the near demonstratives [ko21] and [ko34] and the far demonstratives [hen21] and [hen34] can function as both individual and locative demonstratives. [ko21] and [ko34], as well as [hen21] and [hen34], also have other differences in syntactic functions. There are also [koŋ13] and [koŋ34] for near demonstratives and [hen13] for far demonstratives, mainly used for manner indication. These synchronic states are the results of diachronic evolution. The new demonstratives are produced by tone changes to avoid ambiguity coexist with the old ones, presenting a complex state of the demonstrative system in Xiushui dialect. The article aims to reveal the characteristics of each basic demonstrative in Xiushui dialect, describe the differences among them, and through diachronic reconstruction, explore the relationships among the basic demonstratives and identify the causes of their evolution.
文章引用:张水波. 赣语修水方言的指示词[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10): 816-826.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101124

1. 引言

陈敏燕等(2003)对江西境内赣方言的指示词进行了跨方言调查,将修水马坳归为区分近指和远指的二分型[1]。如表1所示。其中,[ʿko li]是由指示语素和处所成分构成的复合指示词,相当于普通话的“这里”,[ʿko ko]是指量词短语,相当于普通话的“这个”。表示远指的[˓he li]与[˓he ko]亦然,分别相当于“那里”“那个”。修水赣方言内部可以分为“白岭声”“修水声”“布甲声”“庙岭声”和“黄港声”等小片(卢继芳2018 [2];冷志敏2022 [3]),马坳镇方言应当归属于修水声。根据笔者对同属于修水声的杭口镇方言的深度调查1,发现表1对于“修水声”指示词系统的揭示不够全面,而修水声的远指词[˓he]还有不同的语音形式。

Table 1. Tow-way distinction of demonstratives in Ma’ao, Xiushui (Chen Minyan et al., 2003: 501)

1. 修水马坳指示词二分(陈敏燕等2003:501)

处所

个体

近指

[ʿko li]

[ʿko ko]

远指

[˓he li]

[˓he ko]

为揭示修水方言修水声指示词系统的复杂情况,本文对杭口镇方言(下面简称为修水方言)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其指示词系统如表2所示。在指示词方面,修水方言有七个基本指示词,分别是近指的[ko21]、[ko34]、[koŋ13]、[koŋ34],都属于k-系指示词,以及远指的[hen21]、[hen34]、[hen13],都属于h-系指示词,其中21调为上声、34调为全阴平、13调为阳平。在句法语义功能上,[ko21]、[ko34]、[hen21]、[hen34]这四个指示词都能作为指示限定语跟量词组合,构成指量名短语以指称个体;跟处所性成分组合,构成复合指示词以指称处所(如[ko21li21]、[hen21li21])。[ko21]和[hen21]本身也能用作处所指示代词,但[ko34]和[hen34]不能。此外,修水方言中还存在主要用来指称方式的[koŋ13]、[koŋ34]和[hen13]。下文将对修水方言的指示词的共时状态进行描写,并解释基本指示词之间的演变关系。

Table 2. Demonstratives in Xiushui Dialect

2. 修水方言的指示词

处所

个体

方式

近指

[ko21]、[ko21li21]

[ko21ko55]、[ko34ko55]

[koŋ13]/[koŋ34]

远指

[hen21]、[hen21li21]

[hen21ko55]、[hen34ko55]

[hen13]

本文从共时和历时的维度来描写和解释修水方言的指示词,安排如下,第2节描写修水方言中指示词的共时状态,第3节探析修水方言中基本指示词之间的演变关系,第4节为结语。

2. 指示词的词形和功能

修水方言的七个单音节指示词[ko21]、[ko34]、[koŋ13]、[koŋ34]、[hen21]、[hen34]、[hen13],能用于不同的语义范畴,属于基本指示语素。[ko21]、[ko34]、[hen21]、[hen34]能作为指示限定语,跟量词组合后构成指量短语以指称个体;跟处所性成分组合,构成复合指示词以指称处所。除此之外,[ko21]与[hen21]还能用于程度指而不能直接用于时间指,只能在指量名短语中指代时间;[ko34]与[hen34]则能用于时间指而不能用于程度指。值得注意的是,[ko21]与[hen21]、[ko34]与[hen34]皆不能用于方式指,只有[koŋ13]/[koŋ34]与[hen13]能用于方式指。在指量名短语中,[ko21]与[ko34]、[hen21]与[hen34]分别可以互换,并且不会产生语义差别。本节分别介绍[ko34]与[hen34]、[ko21]与[hen21]、[koŋ13]/[koŋ34]与[hen13]的句法语义功能。

2.1. [ko34]与[hen34]

[ko34]与[hen34]能够用于个体指、处所指、时间指,如例(1)所示。从句法表现上来看,用于个体指、处所指时,[ko34]、[hen34]二者与[ko21]、[hen21]二者一样是指示限定词,与量词组合指称人或事物,与处所或时间性成分组合指称处所或时间。但是与[ko21]、[hen21]不同的是,[ko34]、[hen34]本身不能用作处所指示词,只能作为指示语素跟处所成分组合,构成处所指示词。此外,[ko34]与[hen34]也不能用于程度指。

1) a) [ko34]只屋是我个,[hen34]只屋是渠个。(这个房子是我的,那个房子是他的。)

b) 我在[ko34]边,渠在[hen34]边。(我在这边,他在那边。)

当[ko34]与[hen34]用于指量名短语中表个体指、处所指、时间指时,一般情况下,[ko34]与[ko21]、[hen34]与[hen21]可以互换。如例(2)所示。

2) a) [ko34]/[ko21]只屋是我个,[hen34]/[hen21]只屋是尔个。(这个房子是我的,那个房子是你的。)

b) 我放在[ko34]/[ko21]个地方,渠放在[hen34]/[hen21]个地方。(我放在这个地方,他放在那个地方。)

c) [ko34]/[ko21]个时候,[hen34]/[hen21]个时候。(这个时候,那个时候。)

有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那就是用于时间指时,[ko34]与[hen34]可以直接修饰限制名词性成分,这是[ko21]与[hen21]所不具备的功能。但是这种功能仅仅局限于少数的表时间的名词性成分。“日”“月”二字声调相同,但是[ko34]与[hen34]可以与“日”搭配,却不能与“月”搭配,否则便是不合法句,如例(3)所示。“这个月/那个月”说法表达为“[ko34]/[hen34]个月”。

3) a) [ko34]/[hen34]日。(这/那天。)

b) *[ko34]/[hen34]月。(意欲表达:这/那个月。)

c) [ko34tɕi15te21]/[hen34tɕi15te21]他应该来哆。(这/那会儿他应该来了。)

d) 我还是[hen34]年嘚去过一次。(我还是那年去过一次)

需要说明的是,修水方言中似乎没有“[ko34]年(这年)”的说法,一般表达为“今年”。

2.2. [ko21]与[hen21]

[ko21]与[hen21]作为基本指示词,能够用于个体指、处所指、程度指、时间指。当[ko21]与[hen21]用于指称人或事物的个体指时,须跟量词组合后才能充当论元成分或修饰限制名词,不能代名词单独充当论元,也不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如例(4)所示。[ko21]与[hen21]也能直接修饰限制处所性成分,形成复合指示词,如表示处所的[ko21li21] (这里)、[hen21li21] (那里)。在句法表现上,此时基本指示词[ko21]与[hen21]为指示限定词,而非指示代词。当[ko21]与[hen21]指示程度时,则用作指示副词。

4) a) [ko21]蔸树是我个,[hen21]蔸树是尔个。(这棵树是我的,那棵树是你的。)

b)* [ko21]是我个,[hen21]是尔个。(意欲表达:这棵树是我的,那棵树是你的。)

c)* [ko21]树是我个,[hen21]树是尔个。(意欲表达:这棵树是我的,那棵树是你的。)

d) 尔跑得[ko21]快,渠跑得[hen21]慢。(你跑得这么快,他跑得那么慢。)

e) 我在[ko21li21],渠在[hen21li21]。(我在这里,他在那里。)

[ko21]与[hen21]虽然能用作时间指,但是却不能直接修饰时间性成分,与量词组合形成指量短语之后,才能修饰时间性成分。如例(5)所示。

5) a) [ko21]个时候,[hen21]个时候。(这个时候,那个时候。)

b)* [ko21]时候,[hen21]时候。(意欲表达:这个时候,那个时候。)

[ko21]与[hen21]本身还能用作处所指示词,可以充当论元,相当于普通话的“这儿”和“那儿”,如例(6)和例(7)所示。在句法表现上,处所指示词[ko21]与[hen21]为指示代词。

6) [ko21]是我屋里,[hen21]是渠屋里。(这儿是我家,那儿是他家。)

7) 今日来[ko21],明日去[hen21]。(今天来这儿,明天去那儿。)

由此可见,[ko21]与[hen21]既可以用作个体指示词,同时也可以用作处所指示词,但是二者的句法表现不同:用作个体指示词时是指示限定词,用作处所指示词时则为指示代词。因此,当[ko21]与[hen21]用来指示个体的人或事物时,例(4b)不合法。但当它们用作处所指示词指示处所时,则例(4b)合法,表示“这儿是我的,那儿是你的”。值得注意的是,[ko21]与[hen21]必须要在指量名短语中充当指示限定词时,才能修饰时间性成分,如例(5a)是合法句,而例(5b)则不合法。此外,虽然[ko21]与[ko21li21]都表示近指的“这里”,[hen21]与[hen21li21]都表示远指的“那里”,但是简单指示词[ko21]与[hen21]是可充当论元的处所指示代词,而复合指示词[ko21li21]和[hen21li21]中的[ko21]和[hen21]是充当限定成分的基本指示语素。从跨语言和跨方言中指示词的词形来看,处所指示词和个体指示词同形不是一个常见现象(Diessel 1999 [4];胡小娟2024 [5])。修水方言中的[ko21]与[hen21]为什么既能用作个体指示词又能用作处所指示词?第3节将通过构拟修水方言指示词系统的历时发展来解释这一共时特征。

2.3. [koŋ13]、[koŋ34]与[hen13]

[koŋ13]、[koŋ34]与[hen13]是修水方言中比较特殊的基本指示词,不能单独充当论元,也不能作为指示语素跟处所成分组合,构成处所指示词,仅能用作方式指和程度指。而且七个基本指示词中,能充当方式指的仅有这三个指示词,[ko34]与[ko21]、[hen34]与[hen21]都不能用作方式指。[koŋ13]与[koŋ34]的语法功能高度重合,几乎没有差别。

需要说明的是,一般情况下,[koŋ13]/[koŋ34]用作方式指时,后面的“样”可跟可不跟,而[hen13]的后面却必须要跟“样”才能作方式指,如例(8)所示。

8) a) 不是你[koŋ13]/[koŋ34] (样)舞个,也不是渠[hen13]样舞个。(不是你这样弄的,也不是他那样弄的。)

b)* 不是你[ko34]/[ko21]舞个,也不是渠[ko34]/[ko21]舞个。(意欲表达:不是你这样弄的,也不是他那样弄的。)

c) 一斤[koŋ13]/[koŋ34]个东西要几十块。(一斤这样的东西要几十块钱。)

值得注意的是,[koŋ13]/[koŋ34]与[hen13]也可以用作程度指,但不同于[ko21]与[hen21]的是,[koŋ13]/[koŋ34]与[hen13]必须要在后面加上助词“嘚[te21]”才能修饰形容词(罗芬芳(2011)将“嘚[te21]”的语法功能分析为“帮助构成形容词”[6]),否则便是不合法句。如例(9)所示。而[ko21]与[hen21]的后面不能跟助词“嘚[te21]”来修饰形容词,如例(9c)是合法句,而例(9d)则不合法。

9) a) 我不信尔有[koŋ13]/[koŋ34] (样)嘚差,也不信渠有[hen13]样嘚差。(我不信你有这样坏,也不信他有那样坏。)

b)* 我不信尔有[koŋ13]/[koŋ34]差,也不信渠有[hen13]差。(意欲表达:我不相信你有这样坏,也不相信他有那样坏。)

c) 我不信尔有[ko21]差,也不信渠有[hen21]差。(我不相信你有这么坏,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坏。)

d)* 我不信尔有[ko21]嘚差,也不信渠有[hen21]嘚差。(意欲表达:我不相信你有这么坏,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坏。)

3. 基本指示词之间的关系

前两节揭示了修水方言基本指示词的语法句义,但是也存在三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1) [ko21]/[hen21]、[ko34]/[hen34]、[koŋ13]/[koŋ34]/[hen13]这七个远近对立的指示词分别在词形上高度相似,几乎仅表现为声调的差异,它们之间是否存在衍生关系?

2) [ko21]与[hen21]这一对指示词为什么既能用作个体指示词又能用作处所指示词?

3) 远、近指示词[hen34]、[hen21]、[hen13]与[ko34]、[ko21]、[koŋ13]的句法功能依次对应,那么二者的形成和发展路径是否相同呢?

历时演变过程可为共时状态提供解释(Bybee,2015 [7];胡小娟2024 [5]),本文尝试从历时演变的角度简要分析这三个问题。本节先进行共时层面的语流音变分析(第3.1节),再开展历时层面的词形衍生构拟(第3.2节),最后探讨指示词系统之间的演变关系。

3.1. 共时层面的语流音变分析

前文提到,在指称个体的指量名短语中,[ko21]与[ko34]可以互换,[hen21]与[hen34]也可以互换。四者是独立的指示词,而非语流音变形成的音位变体。对此我们做了一个全面的变调调查。

当修水方言中的34调(全阴平)、23调(次阴平)、13调(阳平)、21调(上声)、55调(全阴去)、45调(次阴去)、22调(阳去)、42调(阴入)、32调(阳入)依次排列组合成两字连读时,有以下的变调规律:

1) 当首字为34,23调,尾字为34、23、55、45、22、42、32调时,尾字容易读为轻声。

2) 当首字为13调,尾字为55、45、22、42、32调时,尾字容易读为轻声。

3) 当首字为21、55、45调,尾字为34、23、13、55、45、22、42、32时,尾字容易读为轻声。

4) 当首字为22、42、32调,尾字为55、45、22、42、32时,尾字容易读为轻声。

从上述规律可见,两字连读时,并没有发生前一字变为21调(上声)或34调(全阴平)的情况。同样,也没有发生前一字变为13调(阳平)的情况。

在确定了它们在共时层面不存在语流音变的关系之后,我们再对指示词与量词的搭配情况进行了基本的分析,如表3所示。

Table 3. Collocation of demonstratives and classifiers in Xiushui Dialect

3. 修水方言指示词与量词搭配简表

量词

指示词

[ko21]/[hen21]

[ko34]/[hen34]

[koŋ13]/[koŋ34]/[hen13]

调类

声调

例字

是否搭配

是否搭配

是否搭配

全阴平

34

?

×

次阴平

23

?

×

阳平

13

排、行

×

上声

21

把、种、本

×

全阴去

55

×

次阴去

15

×

阳去

22

*其、蔸

×

阴入

42

只、*色

×

阳入

12

?

?

×

注:“其”意为“些”;“色”意为“种”。

通过上表不难发现,在指称个体的指量名短语中,[ko21]与[ko34]、[hen21]与[hen34]分别可以互换,那么它们应该不存在语流音变的关系。

我们在第2节提到,[ko34]与[hen34]不能用作程度指,那么是否[ko34]与[hen34]并非不能用作程度指,而是不与属于某些调类的形容词搭配呢?换言之,是否也存在[ko21]与[hen21]发生语流音变的情况呢?我们再次通过表格来进行对比分析,如表4所示。

从表格的情况来看,[ko21]与[hen21]能够与任一声调的形容词组合,而[ko34]与[hen34]不与任何声调的形容词搭配,这或许与形容词的声调无关。结合表3表4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虽然[ko21]与[ko34]、[hen21]与[hen34]在一定情况下可以互换,[koŋ13]、[koŋ34]与[hen13]的语法功能几乎一致,但是在共时的层面上却并不存在语流音变关系,它们是互相独立的基本指示词。

Table 4. Collocation of demonstratives and adjectives in Xiushui Dialect

4. 修水方言指示词与形容词搭配简表

形容词

指示词

[ko21]/[hen21]

[ko34]/[hen34]

[koŋ13]/[koŋ34]/[hen13]

调类

声调

例字

是否搭配

是否搭配

是否搭配

全阴平

34

×

×

次阴平

23

×

×

阳平

13

×

×

上声

21

×

×

全阴去

55

×

×

次阴去

15

×

×

阳去

22

×

×

阴入

42

×

×

阳入

12

×

×

3.2. 历时层面的词形衍生构拟

本小节将对修水方言的基本指示词进行历时构拟,讨论其演变关系。

3.2.1. 指示词[ko34]、[ko21]、[koŋ13]、[koŋ34]的形成与发展

吴语、粤语、客家话、赣语、湘语等南方方言中普遍存在k-系指示词,且都可追溯至中古汉语中来源于量词用法的指示词“个”(赵日新1999 [8];汪化云2008 [9];梁银峰2015 [10];李小军2016 [11];胡小娟2024 [5]),它们的特点是一般不用作指示代词单独充当主宾语,也不能直接修饰名词,而是要与量词进行组合后才能充当论元或修饰名词(胡小娟2024 [5])。修水方言基本上也符合这些特点。对此我们提出这样的假设:三个近指指示词皆源于中古指示词“个”(下文写为“个”),由于“个”在明代时才衍生出程度指的用法(李小军2016:158 [11]),而[ko34]不能用作程度指,并且在充当时间指时保留了部分修饰名词的功能,故[ko34]应该是比[ko21]、[koŋ13]历史层次更深的基本指示词。

[ko34]在继承中古汉语指示词“个”的基础上,句法功能发生了变化,“个”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ko34]仅在部分时间指中保留了修饰名词的功能,其它情况则必须与量词组合。而且,此时的[ko34]并未衍生出充当指示代词的功能,仅能作为指示语素与处所成分构成处所复合指示词来指示处所,这一句法功能甚至被保留到了共时层面上(本文第2.1节)。语义功能上,“个”能表达中性指示义,而[ko34]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其能够表达中性指示义。因为存在一个专门的远指指示词[hen34]与其对举,故[ko34]极有可能发展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近指指示词。

中古汉语的“个”为古贺切、见母箇韵去声,在修水方言中的对应形式为[ko55],量词“个”在修水方言中的语音形式即为[ko55]。我们推测,为了辨别指量短语和量词重叠短语的歧义并强调指示义(胡小娟2024 [5]),“个”由原本的[ko55]变为[ko34],声调由低平的阴去调变为高升的阴平调。

早期粤语通过变调区分语音形式的现象能够为这个构拟提供旁证:为了辨别指量短语“个”与全称量化短语“个”的歧义,并且加强“个”的指示义(突出远指和近指的对比),指示词“个”的声调由低平的阴去调[kɔ33]变为高升的阴上调[kɔ35] (胡小娟,2004 [5];张洪年,2006 [12])。

因此,在[ko21]、[koŋ13]产生之前,[ko34]应当是唯一的近指指示词。

[ko21]的形成与发展,同样离不开辨别歧义这一动因。我们认为[ko21]是对[ko34]的继承和发展。句法功能上,失去了[ko34]可以在部分时间指中修饰名词的功能,发展出了不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而且必须与量词组合的指示用法。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在共时层面上,[ko21]与[ko34]在指称个体的指量名短语中可以互相替换。在语义功能上,同样没有证据表明其存在中性指示义,因为存在一个专门的远指指示词[hen34]与其对举。[ko21]对于[ko34]的发展,在于出现了称代功能与程度指的用法。

李小军(2016)认为“个”先表指示,而后才衍生出称代功能[11]。从句法上看,表指示时为“个+名词”结构,名词是中心语;表称代时,后面的中心语脱落,“个”独立承担名词功能。

由此可以推测,一方面,由于[ko34]本身几乎已经不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了,且仅能作为基本的指示语素,而在获得称代功能后,为避免指示代词与指示语素混淆产生歧义,于是发生了通过变调来区分语音形式的现象,从而产生了[ko21]这一新的指示词。另一方面,程度指的出现时间更晚,如果同样为了区分歧义,则必然需要衍生出一个新的指示词。但是,此时[ko34]已经衍生出了[ko21]这一具有称代功能的指示词,即已经发展出了指示代词[ko21],在满足指代程度的同时并不会产生歧义,因此并未衍生出新的指示词。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在共时层面上,[ko21]既能用作个体指示词又能用作处所指示词,还能用作程度指。李小军(2016)认为,“个”的程度用法的直接来源是指示用法,同样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的构拟提供了印证。

[koŋ13]的产生,从词形上来看,更像是复合指示词合音的产物。结合方式指的出现时间不早于明清时期(李小军2016) [11],以及从[koŋ13]保留的韵尾[ŋ]来推测,在[koŋ13]形成之前,应当存在过一个近指处所指示复合词*[ko21ioŋ22] (表示“这样”义),合音后音调变为阳平调,[ioŋ22] (表示“样”义)仅保留韵母[ŋ]作为韵尾,从而产生了[koŋ13]这一独特的具有方式指功能的单音节指示词。复合指示词演变为单音节指示词的现象在赣语中并不是孤立的,陈敏燕(2003)在分析赣方言指示词时,列举了武宁县城、临川市、资溪县城等地“这”“一”合音的例子[1]。胡小娟(2024)在论述莲花方言处所指示词时,结合吴语的例子,分析了个体指示词与处所或方位语素合音的现象[5]。林素娥(2022)在分析19世纪金华方言文献中表性状、方式的指示词时,发现了“kyiang”很可能是“箇样”的合音形式[13]。这些都能为[koŋ13]的成因构拟提供印证。

同理,在[koŋ34]产生之前,或许存在过一个近指处所指示复合词*[ko34ioŋ22] (表示“这样”义),合音后继承了[ko34]的声调,从而产生了[koŋ34]。

值得思考的是声调的变化,为何[koŋ13]没有继承[ko21]的声调呢?我们再次对合音变调的过程进行推测:声调融合时,由于[ko21]是低降的上声调,而[ioŋ22]是低平的阳去调,上声调受到阳去调的影响,调值变为低升,进而产生了合音后的阳平调。这一现象并不是孤例,新邵湘语中合音指示词“箇2”的形成过程(周敏莉2021) [14]与此类似,同样可以为我们的构拟提供印证。

[koŋ13]与[koŋ34]的同时出现并不矛盾,其根源是[ko21]、[ko13]的部分语法功能重合。我们在前文提到,[ko21]、[ko13]都可以作为基本指示语素,当二者混用时,都会不可避免地与“样”合音。二者存在声调上的差异,合音的规律不同,所以才产生了语法功能高度相似,而声调各不相同的[koŋ13]与[koŋ34]。

3.2.2. 指示词[hen34]、[hen21]、[hen13]的来源

[hen34]、[hen21]、[hen13]都属于赣语h-系指示词,其本字为“许”(陈敏燕,2003) [1],但从句法功能上来看,三者的不同之处在于[hen34]仅为基本指示语素,[hen21]可以用作程度指,并且是远指指示代词,而[hen13]主要用于方式指。[hen34]、[hen21]、[hen13]与[ko34]、[ko21]、[koŋ13]的句法功能依次对应,那么其是否存在同样的衍生关系呢?

中古汉语的“许”为虚吕切,晓母八语韵上声,在修水方言中的对应形式为[hen21]。出于声调上的一致,我们暂且假设[hen21]是对中古汉语“许”的继承和发展。

盛益民(2012)指出[15],中古汉语“许”的句法功能非常复杂,作为简单指示词时有三方面的功能:一是独立充当论元成分、二是可以用在定语位置限定其后的名词性成分、三是具有谓词性指示词的功能,用来指示性状方式,相当于“如此、这样”。同时还可以作为基本指示语素构成各类复合指示词,主要语义类别为指处所、个体、时间等。它与近代汉语的“许”并不存在同源关系:中古汉语的“许”是基本指示语素,但是并不具有指示程度的功能;而近代汉语的“许”并非基本指示语素,语义上主要用来指示程度。两者在功能上差别非常大。

本文在第2.2节中分析了[hen21]的句法功能,发现其能够用于个体指、处所指、程度指、时间指,并且能够单独充当论元成分。这与中古汉语“许”的句法功能高度相似,不同之处在于[hen21]不能直接修饰限制名词,且不具有谓词性指示词的功能。而程度指是近代汉语“许”的主要功能,因此我们可以做出如下推测:

[hen21]是对中古汉语指示词“许”的继承和发展,失去了直接修饰限制名词和作为谓词性指示词的功能,但是直接保留了处所指、个体指、时间指,以及独立充当论元成分的功能,这也就能解释为何[hen21]既能用作个体指示词又能用作处所指示词。而中古汉语的“许”与近代汉语的“许”又并非同源,二者是同形语素,又音调相同,故近代汉语“许”的程度指用法被融合到了[hen21]的句法功能中。因此,在[hen21]正式形成之前,应当存在一个不具有程度指功能的*[hen21],融合后才形成共时层面上的[hen21]。

[hen34]的出现过程值得思考,在[hen21]的指示功能已经相当完备的情况下,为何会出现[hen34]这一基本指示语素呢?

我们推测,[hen34]与[hen21]的出现时间相同,并且[hen34]的出现与[ko34]密切相关。我们在前文提到,[ko34]与[ko21]的产生都源于中古汉语指示词“个”,二者都是为了辨别歧义变调而成。[ko34]的形成属于“个”的变调,有早期粤语的变调现象作为印证,那[ko34]为何会变为上声调的[ko21]的呢?我们认为这是受到了同时期的远指指示词的声调影响。即此时远指指示词*[hen21]为上声调,而近指指示词[ko34]为阴平调,并无声调相同的近指指示词与其对举,且[ko34]修饰限制名词的功能有限,与*[hen21]对举使用时容易产生歧义,于是产生了[ko21]这一新的近指指示词,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其句法功能与[hen21]完全对应。

同理,因为没有声调相同的指示词与阴平调的[ko34]对举,且*[hen21]已经失去了直接修饰限制名词的功能,为辨别歧义,于是变调衍生出了[hen34]这一新的远指指示词。虽然有限,但是还是补充了仅能修饰部分时间性名词的功能,实现了与[ko34]形成远近对举,这也就能解释其句法功能与[ko34]完全对应的原因。

为辨别歧义而受到对举指示词的影响,在历时层面发生语流音变,从而产生新的与原有对举指示词声调相同的指示词,极有可能是修水方言共时层面中部分基本指示词的产生原因。具有方式指功能的[koŋ13]与[hen13]本身就可以作为一个例子:

[koŋ13]的产生是复合指示词合音的产物,在韵尾保留了[ŋ]的合音痕迹。那为什么[hen13]却没有在韵尾保留[ŋ]呢?而且从词形上来构拟,[hen13]并不像是*[hen21ioŋ22]这一远指处所指示复合词合音的产物。我们在第2.3节中提到,[koŋ13]用作方式指时,后面的“样”可加可不加。但是却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hen13]用作方式指时,后面可以省略“样”来表示某种方式,这就说明单音节的[hen13]可能并不能表达“这样”的语义。

因此,结合对[hen21]与[hen34]形成过程的构拟来看,我们不难发现,[hen13]的产生同样是受到了[koŋ13]的影响。前文提到,中古汉语的近指指示词“许”本身已经有方式指的功能,所以需要补充的是,前文提到的*[hen21]在不具备程度指功能的同时,应该还保留有方式指的功能。但是,主要充当方式指的近指指示词[koŋ13]出现后,*[hen21]的方式指功能才逐步剥离出来,变调后形成了与[koŋ13]声调相同且对举的新的远指指示词[hen13]。故可以推测,如果没有[koŋ13],就不会产生[hen13];[koŋ13]是合音的产物,但[hen13]绝对不是合音的产物。

3.2.3. 基本指示词的演变关系

总结前文的构拟,修水方言的四个单音节近指指示词之间应该存在着这样的演变关系:1) 继承和发展中古汉语的近指指示词“个”形成[ko34];2) [ko34]受到远指指示词*[hen21]的影响,通过变调辨别歧义的同时补充句法功能,形成与其对举的[ko21]。3) [ko21]、[ko34]分别与[ioŋ22]构成近指复合指示词*[ko21ioŋ22]、*[ko34ioŋ22],合音后分别形成[koŋ13]、[koŋ34]。

三个单音节远指指示词之间应该包含着这样的演变过程:1) 继承中古汉语远指指示词“许”形成*[hen21],融合近代汉语远指指示词“许”的程度指功能后形成[hen21]。2) 为辨别歧义与补充句法功能,受到[ko34]的影响,*[hen21]通过变调形成与其对举的[hen34]。3) 受到表方式指的近指复合指示词合音产物[koŋ13]的影响,*[hen21]剥离出方式指的功能,变调后形成了与其对举并且声调相同的[hen13]。

基本指示词之间的演变关系如图1所示。

Figure 1. The evolution of basic demonstratives in Xiushui Dialect

1. 修水方言基本指示词的演变关系

4. 结语

本文主要从两个维度分析了修水方言的指示词,探讨了七个基本指示词在共时层面的词形、句法语义功能以及指别人或事物的策略,并基于此对七个基本指示词的历时演变过程进行了构拟。

修水方言的指示词在共时的层面上存在以下的特点:1) 存在七个远近对立的指示词([ko21]与[hen21]、[ko34]与[hen34]、[koŋ13]/[koŋ34]与[hen13]),四个近指指示词在词形上高度类似,仅表现为声调的不同;三个远指指示词在词形上完全相同,而声调各不相同。2) [ko21]与[hen21]既可以用作个体指,也可以用作处所指,还能用作程度指、时间指,但是不能直接修饰时间性成分。3) [ko34]与[hen34]既可以用作个体指,也可以用作时间指、处所指,但是不能用作程度指。在用作时间指时,可以直接修饰限制部分名词。4) [ko34]与[hen34]用作个体指时必须与量词组合充当论元或修饰名词,近指[ko21]与[ko34]、远指[hen21]与[hen34]在指量名结构中分别可以互换。5) 能用作方式指的仅有[koŋ13]/[koŋ34]与[hen13]这三个指示词,[koŋ13]/[koŋ34]与[hen13]有时还能用作程度指,语义范畴相对狭窄但是比较特殊。

从历时演变的角度来看,修水方言中的基本指示词又经历了以下的演变过程:1) [ko34]是对中古汉语的近指指示词“个”的继承和发展,句法功能和语义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hen21]是对中古汉语远指指示词“许”的继承和发展,在融合近代汉语远指指示词“许”的程度指功能后才形成[hen21]。2) [ko21]是对[ko34]的继承和发展,动因是辨别歧义,声调受到远指指示词*[hen21]的影响而发生变化,同时了补充句法功能,语义发生变化。3) 为辨别歧义,受到[ko34]的影响,*[hen21]通过变调形成与其对举的[hen34]。4) [koŋ13]/[koŋ34]是近指复合指示词*[ko21ioŋ22]/*[ko34ioŋ22]合音的产物,受到[koŋ13]的影响,*[hen21]发生变调并剥离出方式指的功能,形成了与其对举并且声调相同的[hen13]。

总的来看,修水方言基本指示词的成因可以概括为三方面:1) 继承中古汉语基本指示词,远指指示词还融入了近代汉语指示词。2) 变调。通过变调来辨别本义与引申义。指示词系统中近指词和远指词相互感染,对举指示词声调趋于一致。3) 合音。近指方式复合指示词发生了合音。

致 谢

李娟与黄婷婷二位老师提供了宝贵的修改意见,谨致谢忱。

基金项目

本研究由2024年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资助,项目类型为省级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项目名为“修水赣方言指示代词的变调研究”,项目编号为:S202411318087。

NOTES

1作者系江西省修水县杭口镇人,男,21岁,学生,以修水方言中的修水声为方言母语;本文调查方式多样,包括但不限于日常的观察与收集、从短视频平台搜集修水声发音人的视频并提取音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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