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柏拉图之前的古希腊文艺思想多侧重于对文艺创作经验的总结和对美的感性认知,缺乏系统的哲学根基。柏拉图将理念论引入文艺领域,为文艺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深度,开启了西方文艺理论从哲学高度审视文艺现象的先河。在其理念论的架构下,文艺不再仅仅是对现实世界的简单模仿,而是与理念世界建立起了复杂的联系。
2. 文艺本质的形而上学构架
在柏拉图的哲学体系中,理念论占据着核心地位,是支撑起他整个哲学思想的宏伟大厦。柏拉图的理念论将世界划分为两个层级,一个是作为万物存在根源,唯一真实力,并且具有绝对永恒性和普遍性的理念世界;另一个则是从属于理念世界的现象世界,它依附于理念世界而存在,具有虚幻性。两个世界的划分,深刻地影响了他对文艺的看法。
(一) 理念世界的层级性与真实性
在柏拉图的哲学体系里,理念作为永恒不变的至高存在,是构成现象世界的第一因。理念并非人类主观的观念,而是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客观存在,具有绝对的真实性与永恒性。现象界中一切事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分有了各自所对应的理念,理念是事物本质所在,是所有事物的根源。
柏拉图认为,理念世界具有等级性,从具体事物的理念到抽象概念的理念层层递进,一直到最高级的“善”。如桌子的理念、椅子的理念,是对现实中具体事物本质的抽象概括,它们规定了具体事物之所以成为该事物的特征。抽象概念的理念如勇敢、正义、智慧等,则超越了具体事物,是对人类精神品质和道德观念的抽象表达。而“善”则是所有理念的终极目的,它居于理念世界的最顶端,统摄着整个理念世界。在《理想国》中,柏拉图以太阳比喻“善”的理念,太阳不仅赋予万物生长的能量,使万物可见,同样,“善”的理念赋予其他理念以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使它们被人类所认识。知识的对象因它而获得真理,知识的主体因它而拥有认识能力。其他理念只有分有了“善”的理念,才具有真正的价值和意义。这种层级性的理念世界架构,为柏拉图解释世界的本质和秩序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也为他的文艺观奠定了深厚的哲学根基。
(二) 文艺本质的哲学界定
基于理念论的世界观,柏拉图认为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由于现实世界是对理念世界的摹仿,所以艺术处于第三重模仿的位置,它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是“影子的影子”,与真理之间隔着两层,距离真实最为遥远。
柏拉图认为,理念世界是真实的存在,是第一性的;现实世界是对理念世界的模仿,是理念的影子,具有一定的虚幻性;而艺术作为对现实世界的模仿,是影子的影子,离真理更远。以桌子为例,柏拉图认为,桌子有三种存在形式。首先,是桌子的理念,它是桌子真正的本质和原型,是永恒不变的,具有最高的真实性;其次,是现实中木匠制造的桌子,它是对桌子理念的模仿,依据理念而制造,它存在一定缺陷和不完美,无法完全体现桌子的理念,真实性相对不足;最后,是画家绘制的桌子,画家通过模仿现实中的桌子来创作,他所描绘的只不过是桌子的现象,而并非桌子的本质,与真理隔着两层,是最不真实的。不仅是画家,柏拉图还认为诗人也同样缺乏对真理的真正认知。他认为,诗人在创作诗歌时,往往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感性经验和想象来对现实世界中的事物进行描述和表达,尽管他们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艺术魅力,但却缺乏对真理的深入探究和理性思考。他以《荷马史诗》为例,指出《荷马史诗》中对英雄人物的歌颂和对战争的描绘虽然展现了古希腊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但这些作品并没有揭示出真正的真理和正义。诗人只是在模仿现实世界中的现象和行为,而没有触及到事物的内在本质和道德原则。
他认为,艺术家在创作时,更多依赖于感性观察和体验,而不是对理念的理性认知,这使得艺术作品无法传达出真正的知识和价值。所以他把艺术对现实的摹仿称为“照镜子”:“拿一面镜子四方八面地旋转,你就马上照出太阳、星辰、大地、你自己,其他动物、器具、草木以及外面刚才提到的一切东西。”([1], p. 65)柏拉图对文艺本质的界定,以及从形而上的角度探讨文艺与现实、理念之间的关系,深刻体现出了他文艺观所蕴含的理念论哲学根基。
3. 文艺创作的理念论阐释
(一) 灵感论的理念论根源
柏拉图认为,灵感是文艺创作的重要源泉,而灵感的产生源于灵魂对理念世界的回忆。在他的理论体系中,灵魂在降生尘世之前,曾居住于理念世界,对理念世界的真、善、美有着直接的认知。当灵魂进入肉体后,受到尘世的污染,逐渐遗忘了理念世界的知识。然而,在某些特殊时刻,如诗人创作时,灵魂能够受到某种刺激,从而回忆起理念世界的光辉,获得灵感。这种回忆并非是有意识的、理性的思考,而是一种神秘的、非理性的直觉体验。
在《斐德若》篇中,柏拉图描绘灵感出现在诗人的具体过程:“它凭附到一个温柔贞洁的心灵,感发它,引它到兴高采烈神飞色舞的境界,流露于各种诗歌,颂赞古代英雄的丰功伟绩,垂为后世的教训。”([1], p. 111)他认为,诗人在灵感的驱使下会进入一种迷狂状态,失去平常的理智,此时诗人便不再是凭借自身的技艺和知识进行创作,而是成为诗神的代言人,传达神的旨意。“若是没有这种诗神的迷狂,他和他的作品永远都站在诗歌的门外。”([1], p. 111)从这里可以看出柏拉图认为灵感的获得是具有超越人类理性和技艺的神圣性。
除了展现灵感的具象过程,柏拉图在《斐德若》篇中还解释了灵感的来源,认为灵感的获得是灵魂对理念世界的观照,即对理念世界的回忆,这便是柏拉图的“灵魂回忆”说在他文艺观上的具体体现。柏拉图认为,灵魂最初是存在于理念世界的,但由于接触到人的肉体,灵魂便会堕落,便忘记在理念世界的一切,但通过合适训练,却能使得灵魂回忆起曾经在理念世界所观照的一切。他将灵魂比作完善的羽毛,“如果它失去羽翼,就要下落,于是附上一个尘世的肉体。那种在上界见到真理最多的,附到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注定成为一个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1], pp. 166-167)这样的人通过训练,通过被现实世界的刺激和引发就会回想起曾经在理念世界所观照的一切,“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起上界里真正的美”,([1], p. 111)就会把现实里的一切置之度外,陷入迷狂的状态。也就是说,灵魂只有通过现实的引发,才能回忆起理念世界的一切,才能获得灵感,才能真正地把握事物的本质和真善美。
(二) 文艺功能的理念论指向
柏拉图对文艺功能的看法首先基于他的灵魂三分法。他将人的灵魂分为理智、意志和情欲三个部分,理智是灵魂中最高贵的部分,它代表着理性和智慧,能够引导人们追求真理和知识,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意志则体现为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力量和行动力,它能够支持人们克服困难,坚持追求自己的目标,对应着勇敢的美德;情欲则是灵魂中较为低级的部分,它包含了人的各种欲望和情感。柏拉图认为,如果情欲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就会导致人们陷入放纵和堕落,而文艺恰恰具有激发情欲的作用,这种功能与他所倡导的最理想状态即理性能够控制激情和欲望,实现灵魂的和谐与统一有着巨大的矛盾。柏拉图认为,文艺作品往往通过生动的形象和情感的表达,激发了人们的激情和欲望,这会使灵魂失去理性的控制。例如,悲剧和喜剧常常引发观众过度的悲伤或喜悦情绪,使他们陷入情感的波动之中,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和理性。这种对情欲的激发不利于培养人们的美德,与理念论所追求的灵魂的和谐与正义背道而驰。
介于柏拉图对文艺这种激发情欲功能的否定,他在《理想国》中明确指出文艺作品应该以理性为指导,注重道德教化,引导人们培养高尚的品德和正确的价值观,他希望通过对文艺的规范和引导,实现灵魂的和谐与完善。“艺术创作者的品德比才华更重要,在承担城邦教师的角色时应秉持以德治德的教育宗旨”。[2]在柏拉图构建的理想国蓝图中,艺术被赋予了明确的社会规训使命,它必须服务于城邦正义这一崇高目标,成为培养公民理性与节制美德的有力工具。他认为,一个正义的城邦应该是和谐有序的,而这种和谐有序的实现离不开公民们具备良好的品德和理性的思维方式。艺术作为一种强大的文化力量,能够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因此应该被纳入到城邦的教育体系中,发挥其积极的社会作用。为了构建符合正义的城邦,柏拉图提出了理想国的文艺审查制度,认为文艺作品应该接受严格的审查,只有那些符合理念论要求,以及能够促进人们追求真、善、美的作品才被允许存在。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对诗歌、音乐等文艺形式进行了详细的规定,他主张剔除那些描写神灵和英雄丑恶行为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品会误导人们的道德观念,“我们必须禁止这类故事,免得年轻人听到容易做坏事。”([1], p. 41)同时,他提倡创作歌颂正义、勇敢等美德的作品,以引导人们的心灵向善。在柏拉图看来,文艺不仅是一种审美活动,更是一种道德教育和政治工具,应该服务于城邦的整体利益和理念论的价值追求。
4. 结语
柏拉图的理念论是西方哲学史上一座思想的丰碑,他的文艺理论正是基于其核心思想而成,理念论贯穿于其文艺思想的各个层面,展现出独特的理论魅力和内在张力,“构建了‘体、美、智’三位一体的和谐教育模式,为当今人们认识前人的教育理念、探索人才培养提供了许多现实启示”,[3]是其哲学思想在文学上的具体表现。
首先,柏拉图基于理念论构建的模仿说,将文艺置于理念世界的末端,认为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使得文艺与真理之间产生了双重距离。这种观点虽然揭示了艺术在本体论上的虚幻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艺术对真理的直接表达。其次,柏拉图对灵感的神圣性强调,虽然肯定了艺术创作的超越性,认为艺术能够传达出超越现实世界的真理和价值;但另一方面,他对灵感的非理性的强调,又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艺术的知识价值,使得艺术创作陷入了一种神秘主义的境地,为文艺创作赋予了神秘主义色彩。最后,柏拉图从理念论的伦理诉求出发,强调文艺应服务于社会道德和政治秩序的构建。他对传统文艺中激发情欲、违背道德的内容进行批判,试图通过筛选和规范文艺作品,引导人们追求真、善、美,实现灵魂的净化和社会的和谐。然而,这种审查制度在维护社会秩序的同时,也引发了对文艺创作自由的争议。
虽然柏拉图的文艺观存在一定的历史局限,但它对西方文艺理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当代语境下,柏拉图的文艺观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文艺不仅是一种审美活动,更是一种承载着思想和价值的精神创造,在追求艺术创新的同时,也要关注文艺的社会功能,使其在促进人类精神进步和社会和谐发展方面发挥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