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当1994版《三国演义》的经典配乐在Bilibili (以下简称B站)响起,弹幕上“DNA动了”、“时代的眼泪”与“这才是审美降维打击”等话语如潮水般涌现。作为“数字原住民”的中国青年,正前所未有地热衷于通过“二次创作”这一数字化手段,对自己未曾亲历或早已远去的“过去”进行重访、混剪与再创造。这些以经典影视、怀旧游戏、复古广告等为素材的“怀旧向”视频,不仅屡屡成为平台热门,更构筑了一个赛博空间中的情感共振场。
这一现象不禁让人思考:在一个被技术迭代、信息过载与社会变迁三重加速所裹挟,并不断强调“向前看”的时代,为何本应最拥抱未来的青年群体,反而如此沉浸于“向后看”的怀旧实践?这种看似“逆流”的文化选择,究竟是一种简单的集体娱乐,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社会症候。
现代性以技术加速、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节奏加速为核心特征,最终可能导致个体在“静止的狂奔”中产生深刻的异化感和意义危机[1]。以此为理论视角,本文将青年在B站的怀旧二创行为,界定为一种“怀旧式二次创作”。它并非对过去的被动消费,而是青年利用数字技术赋权,主动搜寻、策划、剪辑并流通关于“理想过往”的记忆文本,是一种积极的意义生产活动。
2. 文献综述
2.1. 加速社会
法兰克福学派学者哈特穆特·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从时间维度诊断当代社会,认为现代化核心在于社会加速机制,导致空间、物界、行动、时间和自我五种异化。该理论在中国研究起步较晚,主要集中于理论解读和多学科应用。
在理论阐释上,连水兴和邓丹强调社会加速作为现代化核心,媒介技术扮演催化剂角色,导致个体时间主权丧失的“新异化”[2]。张彦和李岩聚焦罗萨对现代生活的批判,深化“社会加速”与“动态稳定”认知,并构想“后增长社会”,为中国美好生活提供方法论启示[3]。
在理论运用上,邵琪和张义民以教育为切入点,分析社会加速对家庭教育的影响,指出家长角色异化并提出“慢教育”对策[4]。隗静秋和陈晶探讨加速社会中的阅读倦怠,强调树立积极阅读观念推动高质量社会化阅读[5]。蒋宁平、杜京蔓和王邵佳从时间自主性角度,揭示青年通过“城市漫游”抵抗加速节奏。
总体而言,已有研究在深入探讨社会加速理论的过程中,不仅对该理论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剖析,还将其广泛应用于分析当代社会各种加速情境下的具体现象。这些研究揭示了社会加速如何影响科技、社会变迁以及个人生活节奏,并探讨了其带来的多方面异化问题,可以给予我们有益的启示。
2.2. 媒介怀旧
媒介与怀旧作为媒介记忆研究的一个分支,着重于研究媒介与怀旧之间的联系。英国学者凯瑟琳·尼迈耶在2014年出版的论文集《媒介与怀旧: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向往》中,提出怀旧始终与媒介紧密相关[6]。数字媒介不仅是个体表达和记忆传播的工具,还是怀旧内容的创造与消费平台。研究从关注“记忆的技术”转向“技术的记忆”,探讨人们对旧媒介技术的情感体验和回忆[7]。
对于媒介怀旧实践的研究,文献主要集中在消费行为、视听媒体和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以及城市空间的意义构建上。例如,学者郭彦和孙明贵基于消费者的怀旧心理,提出了一套包含“虚拟体验、怀旧心理和购买意愿”三个部分的理论模型,强调怀旧情感对消费者购买意愿的显著影响[8]。同时,也有学者关注影视制品中怀旧元素的运用,但多偏重于媒介作品在传递怀旧体验方面的中介作用。具体来看,在影视创作中,过往年代的媒介物成为怀旧符号,触发观众对过去的集体记忆,实现对现实生活的情感联结[9]。
然而,现有研究在视角仍倾向于将媒介视为传递怀旧体验的被动“中介”,较少关注数字媒介作为一种能动的、可供操演的“环境”时,用户如何主动地生产、编排和协商怀旧。同时,在主体上,现有研究忽视了用户的能动性与创造性实践,多集中于怀旧文本如何影响受众,却鲜少探讨以青年为代表的数字用户如何利用“二次创作”等手段,从被动的记忆消费者转变为主动的怀旧意义生产者。
因此,本研究将超越媒介的工具性视角,聚焦于青年在B站这一特定数字场域中的主动性实践,探究其在互动中所构建的文化意义,从而弥补现有研究在主体能动性和互动实践上的不足。
3. 时间的锚定:怀旧影像的数字生产
3.1. 修复型怀旧的美学编码
B站上的怀旧二创,呈现的并非真实的历史,而是一个经过精心重塑、趋于完美的理想版本。通过对历史素材的精心筛选与提纯,视频创作者在美学层面对“过去”进行了高度的重构,构建出一个理想化、无瑕疵的“过去”。这一过程符合博伊姆所定义的“修复型怀旧”概念,即重建失去的家园和弥补记忆中的空缺[10]。
创作者在选择素材时,会主动选择那些符合当代审美标准的历史素材,精心编排并通过技术手段对其进行美化。以B站视频“【怀旧向】童年的古装神曲,满满全是回忆”为例,UP主往往会选择那些演员颜值最巅峰、光影效果最理想、或是最动人的情感交流瞬间,忽略剧集的技术瑕疵与文化局限,借此呈现出一个“理想化”的过去。与此同时,创作者还会通过调色、锐化等手段,让影像的质量超越其原始状态,甚至运用AI修复等技术将画质提升至超越原始的状态。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一个比记忆中、甚至比当年电视首播时还要清晰、鲜艳的画面。
经由这套“筛选–加工”的美学编码,一个被悬置了时间粗糙感和历史复杂性的“完美过去”得以生成。它不再是摇摆不定的历史记忆,而是一个清晰、稳定且可供反复回访的情感坐标,为身处加速社会中的青年提供了对抗时间流逝的“稳定锚点”。
3.2. 抵抗时间加速的“慢美学”
与主流短视频追求的“短、平、快”截然相反,B站的怀旧二创视频是一种精心构建的“慢美学”,为观众提供情感与感官上的“时间避难所”。
剪辑的节奏上,创作者们会刻意地拉长时间,用持续数秒的慢动作定格一个眼神,或用一个长镜头缓缓扫过记忆中的场景。转场也多是平缓的淡入淡出,而非刺激眼球的快速切换。这种处理方式拒绝将内容切成一闪而过的信息碎片,而是赋予观众沉浸、回味的权利,让情感有足够的时间在画面的留白中慢慢发酵,这本身就是对这个加速社会的一种温和抵抗。“慢”还体现在对画质的刻意“做旧”上。创作者常常会加上模拟胶片颗粒、老式录像带的噪点和复古滤镜,呈现出千禧年所独有的“梦核感”。这种“技术性做旧”给过于光滑、清晰的数字影像增加一点“粗糙感”和“分量感”。看得见的时间痕迹有意构建出一种厚度感与历史感,使影像承载时间的沉淀与情感的深度。
这些怀旧视频通过对剪辑节奏和视觉质感的整体设计,共同构建出一种独特的“慢美学”。它通过为观众的感官“减速”,在这个喧嚣的加速时代里,巧妙地创造出了一片宁静的精神自留地,让人们得以暂时逃离时间的追赶,获得片刻的安宁。
4. 共鸣的发生:趣缘社群的仪式化凝聚
4.1. 身份的唤醒:作为社群密码的话语仪式
在B站的怀旧向视频下,评论和弹幕并不随意,而是遵循着一套心照不宣的规则。用户们频繁地使用一些特定的“圈内暗号”,比如重温《三国演义》时刷起的“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或是看到童年回忆时涌现的“DNA动了”、“爷青回”。这些话语或是源自原作的经典台词,或是约定俗成的网络流行语,这些话语因此超越了单纯的表意功能,具备了双重属性:它既是情感宣泄的出口,更是确认彼此文化身份、巩固群体归属感的隐性凭证。当一个用户发出信号并获得即时呼应时,一次高效的身份确认便在虚拟空间中完成。而当这种互动在视频的关键节点汇聚成大规模的“刷屏”时,便创造出一种强烈的“共享在场感”,让地理上分散的个体瞬间体验到情感的共振。如此一来,怀旧不再仅仅是个人对往昔情感的追溯,更演变成一种持续唤醒身份意识的社群仪式。
4.2. 情感的编织:从个体记忆到集体叙事的生成
在怀旧二创视频的评论区中,用户的发言往往呈现出“自传式叙事”的特征:他们会以“我记得小时候……”“那年我刚上小学……”等开头,将观看视频所触发的个人化记忆组织成带有细节的微型故事。这些记忆并不局限于对原作情节的回溯,而是经常延伸至特定的生活场景、社会氛围乃至个人的生命阶段。这种叙事化的回忆,将原本暧昧的怀旧情绪具象化,赋予它可被分享与感知的形式。
在哈布瓦赫看来,记忆是反映个体、集体民族认同、情感价值等意识形态的重要载体[11]。这些由个体经验构成的零散记忆,在评论区的互动中被迅速放大和汇聚,构成了一种情感确认与共鸣的机制,从而生成“原来我们一样”的集体意识。怀旧语境在这里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它不仅使这些记忆在叙述与阅读之间形成情绪共振,还通过重复确认与相互印证,逐渐将个体回忆沉淀为带有共享属性的“集体记忆”。这种记忆并非简单的个人叠加,而是在一个社群的“记忆框架”中被重组、塑形,从而获得跨个体的稳定性与权威性。换言之,怀旧社群中的“记忆交换”是一个从个人到公共的动态转化过程:它以个体的情感回溯为起点,经由社群的情感能量场而汇聚成一种属于“我们”的时代印记,使怀旧情绪完成了公共化与再生产。
4.3. 时间的折叠:数字共时性与“共同在场”的构建
在观看怀旧视频时,弹幕和评论等互动机制通过独特的“时间轴锚定”方式,将不同时空下的观看行为叠加到同一媒介界面上,从而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共时性在场”体验。即使观众在现实中身处不同地点、不同时间,他们在屏幕上看到的弹幕却与视频情节精确同步。这种将绝对时间(评论的实际发布时刻)转化为相对时间(视频播放进度)的技术策略,有效压缩了时空差异,将原本孤立的观看行为转化为一种“正在发生的集体活动”。
在怀旧语境中,这种“共时性互动”不仅仅是技术制造的交互幻觉,更是情感时空的重塑与回溯。当大量用户在视频的同一时间节点集体刷出如“前方高能”或“泪目”这样的标准化弹幕时,情绪被即时可视化,观众的情感节奏随之同步。这种瞬时的集体表达重新唤醒了过去的群体观看体验。跨越时空的情感同步,能显著增强个体对社群“在场”的感知。而在怀旧社群中,这种在场感意味着文化时间的重聚——它让散布在不同城市、不同年代的观众,感受到自己正处于同一文化时刻之中。由此,弹幕不再只是对作品的简单评论,而是连接分散个体的情感桥梁,使怀旧从孤立的个人回忆转变为一种持续发生的、可感知的集体行为。
5. 回望以安身:作为加速社会应对策略的青年怀旧二创实践
5.1. 重拾时间掌控感:抵抗时间异化
从根本上说,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最终所指向的是时间问题,即社会时间结构的改变和人的时间观念的变化[2]。社会加速直接塑造了青年日常的时间压力:信息过载、多任务切换、工作与学习节奏被压缩,生活的每一秒都像被计量和考核。在这种环境下,个体常感到“时间在流逝而生活无法承载”,失去了与自身节奏的契合,即罗萨所说的时间异化。面对外部时间的压迫,“怀旧向”的二创视频则提供了一个“自主时间场域”。创作者在复刻、剪辑、叙事重组旧素材的过程中,主动脱离外界的即时反馈逻辑,进入“慢工出细活”的节奏。这是对外部节拍的一次主动切断,重新获得节奏主权。观众在观看怀旧二创时,往往会长时间停留在较长的播放时长上,有的甚至会反复观看、暂停、回放。这一过程延缓了注意力的跳转频率,使观众的心理时间放缓,与作品节奏发生共振。在创作与观看的双向实践中,时间从被动的压迫性资源,变成可以自主调度的亲近性媒介。创作者通过控制节奏完成作品,观众通过沉浸观看体验延缓时间流逝,双方都实现了心理节奏与外部节拍的再同步化。这种同步化不仅缓解了时间焦虑,还恢复了与时间的亲密关系,为个体提供了安顿心灵的短暂庇护所。
5.2. 重建共鸣轴线:强化社会情感连接
共鸣是人类幸福与意义感的核心来源,然而在社会关系加速流动化的趋势下,长期、稳定的情感纽带被削弱,人际关系越来越表现为功能性与短期化,导致个体与他人之间的情感回响变得稀缺。青年在城市漂泊、工作变动、线上弱连接的语境中,往往缺少深度共鸣的机会。怀旧二创常以代际文化符号为素材,如某一代人共同观看的动画片、游戏画面、早期网络歌曲。对于接触过原作的观者而言,这些符号是储存在情感深处的“记忆触发器”。当创作者将它们重新剪辑并赋予当下表达时,它们便能迅速跨越时间,将人拉回未被加速逻辑完全掌控的情感境域。在B站等平台,怀旧二创引发的情感反应常被弹幕和评论区即时记录、放大。观众通过留言与他人共享记忆与感受,这一互动构成了新的“共鸣空间”。在此空间中,创作者与观众之间形成了一种循环式的“呼唤–回应”关系,从而重建了被加速社会消解的情感连接。通过这一轴线,原子化的个体重新获得社群性的定位感与温度感,实现社会维度上的“安身”。
5.3. 重联意义链条:寻回生活意义坐标
在社会加速的文化逻辑下,过去与现在被迅速割裂,导致了一种普遍的“经验贬值”:昨日的文化符号迅速“过时”,丧失了在当下语境中的参照价值。成长于世纪之交的青年群体,其童年记忆便处于这样一种文化“失位”的状态。这种断裂,使得个人生活叙事中的意义链条出现了空隙。怀旧二创的核心功能,便是对这条断裂的意义链条进行重新缝合。它并非简单地复刻过去,而是通过创造性的“再叙事”,将那些沉睡的代际文化符号重新激活。怀旧是我们确认身份、寻求生存意义和生命归属的亲密途径[12]。在二创过程中,旧有素材与当代的网络语言、审美范式及情感结构相融合,使其重新获得了与当下对话的能力,再次焕发出解释力与情感的温度。这本质上是一种文化时间的延展。创作者与观众在怀旧的实践中,不仅是将个人记忆接入了集体记忆的脉络,更重要的是,他们以此对冲了社会加速所导致的经验贬值,为当下的自我身份寻回了历史的深度。因此,怀旧二创不仅是情感的宣泄,更成为一种修复文化断裂、安顿精神家园的文化实践。它帮助青年群体在飞速变迁的时代中,搭建起一座连接记忆与当下的桥梁,从而为看似断裂的生活赋予了持续性的意义感。
6. 结语
B站上的青年怀旧实践,远非简单的集体追忆,而是对“加速社会”症候的一种富有创造性的文化应答。研究发现,青年创作者与观众通过对过去进行美学重构(修复型怀旧与慢美学),在飞逝的时间中锚定了稳定的情感坐标;借助独特的话语仪式与共时性互动,他们在原子化的社会里编织出充满共鸣的虚拟社群;并最终通过对意义链条的重联,为断裂的个人叙事寻回了历史的深度。
因此,这种“回望”并非为了逃离当下,恰恰是为了更好地在当下“安身”。青年群体正是在对过去的诗意重塑中,为主体性寻回了时间的掌控感,为漂浮的自我找到了文化的根基,并最终为前行积蓄了隐秘而坚韧的力量。这不仅是数字时代一种独特的文化景观,更是当代青年用以校准生活、抵御虚无的重要生存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