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国家广电总局提出“跟着微短剧去旅行”创作计划以来,截至2024年底,已发布162部推荐剧目,浙江累计入选27部[1]。其中,《宁波144小时》上线半个月内全网浏览量超1亿人次,海外社交媒体平台活动量超过百万人次[2],打造了国际传播新范式。这些浙产文旅微短剧题材丰富、创意多样,展现了浙江的自然美景和人文风情。由此可见,微短剧行业部门监管与引导已成常态化,“专业化”“精品化”成为行业发展共识。
文旅微短剧作为一种兼具娱乐性、传播性与文化性的新型媒介形式,迅速成为文旅融合的重点内容与文化传播的新载体。如何在这一媒介形式中实现对地方文化的有效表达、激发观众的在地情感与认同,成为当下研究的重要议题。以浙江为代表的文旅微短剧在媒介空间中完成了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再生产,展现出鲜明的地域性与美学特征,在全国范围内数量与影响力居前,是成功的地方文化自我叙述的影像实践。
学者张丕万从媒介的角度出发,提出了“媒介地方感”的新概念。他认为媒介地方感是人与媒介地方之间互动的结果。需要强调的是,媒介所展示的地方景观主要展现了地域的特殊性,与此同时,媒介中的地方性特征不断地发展和重塑。在探讨媒介地方感的理论框架中,研究重点主要聚焦于媒介对地方的再现以及地方媒介的生产作用,然而,关于媒介如何塑造个人和集体的生活实践,以及人们如何利用媒介参与日常生活的具体机制,仍然缺乏充分的探讨和详细的理论阐释[3]。本文以媒介地理学(media geography)为主要理论范式,结合人文地理学的“地方感”与美学理论中的“审美经验”,探讨浙产文旅微短剧中的地方性影像表征及其所引发的审美经验与群体认同。选择媒介地理学作为研究路径,主要因为微短剧这种新兴媒介形态在叙事节奏、空间表现与情感传播上呈现出独特的媒介感知逻辑,不同于传统传播学研究侧重于信息传递,媒介地理学主要关注媒介实践如何塑造人对空间与地方的感知方式,强调“媒介空间”(mediated space)作为地方经验生产的场域。Joshua Meyrowitz也指出,媒介技术的扩展改变了人类对“在地”的理解,使媒介不再只是传递内容的工具,而是生成地方经验的关键机制。地理学家亚当斯(Adams)更直言“媒介即地方”[4]。相较于文化地理学以“地方”为对象的静态描绘,媒介地理学更强调动态的“空间–媒介–主体”关系,能够解释文旅微短剧如何以影像化的方式构筑地方性、并在观看中生成认同感。
因此,本文将构建一个从“影像表征–媒介形式–审美体验–认同建构”的分析路径,从影像表征层面,探讨文旅微短剧如何通过镜头语言、叙事策略和地方符号建构具有辨识度的地域意象;从媒介形式层面,关注微短剧的传播机制与短视频平台逻辑如何塑造地方文化的影像呈现;从审美体验层面,分析观众在影像观看中的感官经验与情感参与,揭示地方性如何转化为美学感受;从认同建构层面,探讨这种审美经验如何进一步生成群体认同与价值认同,实现文化传播与地方形象塑造的双重功能。本文旨在揭示浙产文旅微短剧并非单纯的文旅推广工具,而是通过媒介空间生产地方感的文化实践。它以影像语言唤起地方记忆,以审美经验促成认同构建,从而形成一种具有媒介性、空间性与文化深度的地方性叙事,为理解当代媒介文化中的“地方性再生产”提供新的研究视角。
2. 文旅微短剧的优势与创作重点
与文旅主题的传统影视剧相比,文旅微短剧具有拍摄成本低、易变现的优势,较短的集均时长便于观众利用碎片时间观看,更适应短视频平台播放;与文旅宣传片相比,文旅微短剧具有更强的故事性、娱乐性,在文旅资源的传播与宣传过程中加深观众的情感体验,增强信息的深度和持久性;与其他类型微短剧相比,文旅微短剧能够深度展现地域文化的多样性和历史积淀,故事主题具有更深厚的文化底蕴,能优化微短剧内容同质化严重、剧情浮夸、精品内容短缺等问题。
鉴于微短剧叙事紧凑、传播效率高、社交互动性强的特点,文旅微短剧在创作时应当注重情节的精炼与创新,以确保在有限的时间内实现信息的有效传递。创作者需力求通过情感化的叙事和富有吸引力的角色塑造,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避免单纯的景点展示。此外,为实现有效赋能文旅产业的目标,文旅微短剧还应承担影像化地方性表征的任务,营造地方性审美以形成地方性特征的群体认同,进而提高微短剧内容的丰富度与观众的黏性。文旅微短剧的生产包括内容创新与传播效率,更涉及地方空间如何通过媒介再现与再生产。媒介地理学认为地方性不是预设的客体,而是在影像传播与审美体验中被建构的动态过程。因此,微短剧的创作重点,不仅在于叙事创新,更在于影像如何生成“地方感”的观看经验。
3. 浙江文旅微短剧中的地方性表征
在媒介地理学视野中,地方性影像不仅是地理空间的再现,更是媒介空间中“地方感”的生成。在人文主义地理学中,“地方”被定义为感知价值的中心及社会文化意义的载体[5]。地方感(sense of place)一词多出现在人文地理学研究中,爱德华·雷尔夫(Edward Relph)指出,地方感是人们对地方的识别,是对不同地点的特性作出反应的能力,是在地方上通过人与土地的长期联系而发展起来的认同感[6]。段义孚(Yifu Tuan)更全面地指出,地方感是地方固有的性质(地方性),也是人们对此地的依恋与感受,包括了爱、认同与依赖等多种情感体验,反映了人与环境的联结状态[7]。浙产文旅微短剧正是以影像表征的方式,构筑出自然与人文双重维度的地方性景观。
作为地方意识来讲,它是个人或群体对地点的主观感受。在文旅微短剧中,“地方”是一个媒介空间。文旅微短剧通过视觉、听觉的感官体验,展示出影像修辞加持下的自然景观与乡土中国底色上的人文记忆两大表征,有强烈的地方性影像特质[8]。文旅微短剧往往以某一特定地域的自然景观或历史文化为故事背景,将地方特殊物产、节庆、生活习俗等地方性元素融入剧情中,通过情感化的叙事方式,增强观众与故事、与角色之间的情感连接,提升观众对地方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浙江广电出品的文旅微短剧在构建地方性审美经验方面积极实践,呈现出明显的地方性影像特质,可简要归纳为以下四方面:
3.1. 地方性自然景观的精神抚慰作用
自然景观是地方性影像特质构建中最直观、最具有视觉辨识度的元素。自然景观引发的审美体验是地方性审美经验的总结。根据阿多诺的自然美本体论,生态性与诗性作为人的本性,与自然审美有着天然的同一性。自然美的生成意味着人的生态性与诗性的唤醒,与此同时,人的生态性与诗性又通过自然审美得以实现或澄明[9]。尤其在现代社会中,自然景观作为区别于人造景观的另一种形式,摆脱了资本社会对于艺术的掌控,重新强化了自身的审美价值,体现出对现代都市人的精神抚慰作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生活迫使个人背负多重社会身份,容易引发难以自我定位的恐慌。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家园与“存在”具有本质上的联结[10],失去自我定位将导致失去个体存在感的“不在家状态”。因此,生活在现代都市的现代人在面对现实的重压和打击时往往会产生返乡归家的精神需要。这种返乡归家不一定是实际意义的家乡或乡村,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寄托之地。具有地方性的自然景观与人文记忆在这种情况下就往往能发挥出极大的精神抚慰作用。如今,出于对现代文明异化人性的担忧,自然景观的审美经验日渐获得重视。
自然之美是最普惠的审美价值,大自然不会否定任何生物存在的价值,因此自然景观能疗愈现代人个体存在感缺失造成的恐慌。浙产文旅微短剧重视体现自然之美,例如,由浙江省文化广电和旅游厅指导和选送并成功入选“跟着微短剧去旅行”创作计划的《花开满芳塘》,取景地为杭州西溪国家湿地公园,讲述都市女孩在西溪湿地“花神”的助力下振兴传统茶馆的故事,在每集4分钟时间里最大程度展现西溪湿地抚慰人心的优美风景。地方文旅微短剧对自然美的呈现能够唤醒人的生态性与诗性,让人在欣赏作品时一定程度上解放资本社会对个体的束缚。
3.2. 人文景观的文化认同功能
浙江有着丰富的文化资源,包括吴越文化、茶文化、佛教文化等,这些文化在千百年间得到了接纳和发展,留下了许多具有历史和文化价值的人文景观与文化符号。例如,西湖从汉代起就有丰富的历史故事和文化遗迹。这些文化符号能够引发多层次的文化认同,除了历史文化、传统文化、社会文化,还可扩展到对于整个浙江地区乃至中华文化的情感认同和价值观认同。
浙江文化符号所代表的文化认同具有广泛的认同性和包容性,主要体现在多元文化的融合、历史文化的传承、社会文化的交流等方面。浙江有许多外来居民常居于此,境内拥有灵隐寺等国内外闻名的旅游胜地,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作为一个开放性的公共空间,无论游客和居民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地区,浙江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之美都能够引起他们的共鸣和认同。
除了多层次性和包容性,浙江的人文景观符号所代表的文化认同也始终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发展也在不断更新和丰富,在新的时代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例如,浙产文旅微短剧《我有一座百宝屋》主角职业是文物修复师,取景地为湖州市南浔古镇、大唐贡茶院、湖笔博物馆等浙江境内人文景观,展现推动优秀文化遗产焕发新活力的时代主题。通过欣赏和体验浙江人文景观的美学价值,观众可以感受到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和精神内涵,从而增强对江浙地区、对家乡、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3.3. 地方性审美经验带来的群体认同
哈希姆内扎德(Hashemnezhad)认为,认知层是地方感的基础层[11],当影像表征通过媒介形式进入观看环节,观众的审美经验便成为地方性意义生成的关键环节。媒介地理学认为,地方感并非存在于空间本身,而是在观看与感知的过程中被体验、被重构。正如段义孚曾指出“看不是对光刺激的简单记录,而是一个具有选择性和创造性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环境刺激被转化为能够向目标器官提供有意义的符号的流动结构”[12]。
总的来说,浙江的地方性美学主要表现在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的各个方面,无论是山体、水系、植物还是历史人文,都具有独特的魅力。浙江的地方性审美经验源于人地关系的理解,上千年积淀的丰富历史文化构成了独一无二的地域文化。浙江境内逐渐形成的文化历史传统、风俗习惯等多种文化因子在日积月累的过程中相互作用,积淀形成广大人民的智慧与人生体验,积累了不同时代广大人民的情感经验,成为群体记忆和群体意识的记录者。常居在异乡异国的浙江人民看到浙产文旅微短剧会触动游子身上潜藏的思念,就是因为微短剧中凝聚了地方性审美经验的标志物激发了他们对故乡和传统记忆的群体认同感。
这种共同审美经验带来的认同感通常是在审美主体的自我意识的构建中塑造出来的。塔贝亚(Tabea)认为数字媒体不仅在视觉和听觉方面加深人们对地方的感知和体验,还唤起想象中的嗅觉、味觉和触觉的联想,是重塑地方感的关键途径[13]。在成长过程中,观众即审美主体通过对传统文化、历史、语言等有目的的选择和使用来塑造和表达“我是谁”、“我可以是谁”。个体和群体通过地方性审美经验的交流形成认同,互相确认群体身份,引申至更大群体即对于国家和民族的认同感。
例如,浙产文旅微短剧《春风不改旧时波》取景地为绍兴鉴湖景区、黄酒小镇等,讲述绍兴柯桥“黄酒世家”的故事,展现浙江绍兴的酒乡文化。这部微短剧融合了地方性审美经验,具有鲜明的浙江地方特色,通过对特定区域特定群体的影像创作,使每个浙江观众都能一眼认出熟悉的生活气息,找到集体记忆这个重建个体和总体之间联系的方法。《春风不改旧时波》生动又贴近实际地表现了一个特定群体的生活,片中角色的特色语言、主角一家的饮食习惯、镜头中的水乡风景,这些观剧体验是在特定区域成长起来的群体共有的审美经验。浙产文旅微短剧以浙江的题材作为创作的母题,进一步将这种群体性体验扩张到现代人的共鸣中。剧中人物面对离别和命运无常的复杂心理变化、最终释然的感受,显然来自创作者丰富而细腻的生命体验,凭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使观众对影片中的人物和故事产生强烈共鸣。即使对于不了解浙江的其他地区的观众,也可以通过这部作品深入了解浙江地区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和社会发展,了解浙江地区的文化特色和价值观念,从而促进不同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和融合。
例如,《宁波144小时》讲述中世纪法国商人来到现代宁波,通过144小时的生活故事,展现宁波制造贸易的蓬勃发展和当地人的生活面貌。通过对历史与现实的交织,观众通过异国商人这一异乡视角,重新梳理自身的文化认同与价值观的形成过程。作品用多维的文化传递与审美体验强化了当地人对家乡文化的认同感,使观众通过这部文旅微短剧感受到浙江的文化魅力。这种对自我意识和群体身份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有助于维持社会秩序。正如伊格尔顿所说“审美一方面扮演了主体统一的角色,这些主体通过感觉冲动和同情而不是通过外在的法律联系在一起,每一主体在达成社会和谐的同时又保持独特的个性”,另一方面“重建了个体和总体之间的联系,在风俗、情感和同情的基础上调整了各种社会关系”[14]。在某种情况下,地方性审美经验的表达和交流能够唤起群体认同和对集体的忠诚。
综上,一部优秀的地方文旅微短剧能以其鲜明的地区特色成为地域文化的推广大使,一方面唤起特定群体的集体记忆和共情能力,一方面带动这个原本属于特定群体的地方性审美经验传播到更广阔的区域并面向更多的群体。
3.4. 理想信念引申的价值认同
在地方性影像表征与群体审美经验的基础上,文旅微短剧进一步通过理想信念的叙事,将地方空间延展为情感与价值的共同体空间,形成了媒介空间中的“未来想象”。
理想信念能引导人们对特定地方的向往,既包含对现实生活问题的观照,也包含着对未来理想生活的期许。这些展示理想信念的文旅故事往往聚焦于乡村振兴的生动实践,讲述主角在事业中追寻梦想、坚守信念、勇于创新的历程,展现乡村文化的魅力与城乡一体化进程的变迁。这类浙产文旅微短剧描绘了浙江地区乡村的自然风光和淳朴民风,展示了浙江乡村在新时代背景下的发展潜力和希望,进而激发观众对于乡村振兴事业的情感共鸣和价值认同,也倡导了一种回归自然、重视乡土文化的价值观,为推动乡村振兴战略实施提供了文化滋养和精神动力。例如,浙产文旅微短剧《飞扬的青春》以温州曹村镇文旅产业发展的真实故事为原型,讲述大学生曹飞扬怀揣用青春建设美丽乡村的美好信念,回到家乡创业、带动乡村振兴、助力家乡乡村文旅发展的故事。播出后带动“追剧游”升温,2024年春节期间,当地接待旅游近20万人次,该剧展示的当地进士宴、烧烤等周边餐饮消费火热[1],证明该剧精准契合了当代观众对于乡村振兴、青春奋斗等主题的共鸣与向往,实现了文化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双赢。
4. 结语
在媒介社会中,固有的人地关系从物质层面分离,仅在地理学范畴中讨论地方感话题已显示出局限性,学界已开始关注媒介技术在再造地方感中的作用,最常见的研究类型是关注本土化的电视节目制作,通过传达符号化的地理特征来培养观众的地方感,指出“电视作为人与地理之间沟通的媒介,决定着人们对于地理的认识”[15]。作为主体的人,虽其存在的地理位置并未改变,但从思维、情感等方面看,却是另一文化空间的居民[16]。文旅微短剧在文本上呈现出了乡土中国底色上的文化民俗。这些影像化的地方性表征引起的观看热潮是个体被引发认同感后的情感产物,对应着身处现代社会的观众亟需的自然景观的精神抚慰功能、人文景观的文化认同功能、地方性审美经验的群体认同心理、理想信念引申的价值认同。由此,验证了文旅微短剧在地方性表征与地方性审美经验积累方面的实践效果。未来相关研究还可以从传播效果出发,通过与受众互动与反馈来测量文旅微短剧的传播效果,对文旅微短剧的营销变现模式进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