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研究背景
社交软件的兴起打破了地域的限制,线上聊天情境如同人们线下茶余饭后散步时的“电子后花园”。在数字交往实践中,本研究关注的“电子后花园”实质是指社交媒体平台上形成的具有私域性、安全性和情感释放功能的数字社交场域。
而用户通过截屏行为,将浏览内容及聊天内容储存为电子档案,通过粘贴进行传播,截图具备图像和文本的双重属性[1]。随着截屏传播技术的普及,这一场域经历了系统性崩溃,具体表现为三个维度的崩解:首先,情境崩溃(situational breakdown)导致前台与后台界限的消失,当私人对话内容被截图并在公共空间传播时,原本在特定情境下有条件分享的内容失去了情境约束;其次,记忆体系的崩溃即斯蒂格勒所说的“第三记忆”被异化为无法控制的数字档案,个体的记忆自主权随之丧失;最后,交往伦理的崩溃源于用户意识到所有交流都可能被永久记录和传播,基于暂时性和可逆性的交往信任基础遭到侵蚀。
这种崩溃是技术可供性与实践互动的结果,表现为用户从“知无不言”到“择言而语”的转变。针对这一崩解过程,本研究认为需要从传播学的视角审视平台责任与用户赋权的平衡,以期为数字社交场域的健康发展提供理论参考。
2.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半结构化的深度访谈法,通过目的抽样,选取30位有过截屏及与截屏相关经历的对象,并对其开展深度访谈。访谈以线上为主,结合线下访谈和线上观察,在征得被研究者同意的基础上完成录音和访谈材料梳理。
同时,研究将结合内容分析法,选取50条与截屏及截屏传播相关的现象及内容,从文本属性(截图的内容)和用户心理等维度将其分类,识别社交媒体中的截屏行为表现及原因。
3. 研究发现
3.1. 截屏的新作用
1. 瞬时“真实”:截屏传播营造时空迁移
在时间关系上,以截屏传播中最易被传播的聊天记录为对象,研究者发现截图作为“视觉界面”的一种时间“切片”,提供了主体在信息世界中移动的另一种方式[2]。
截屏传播中的消息记录就像时刻在上演的数字电影中被截取下的一张“胶片”,拥有将线性的流动时间割裂开的强大力量。当截图被流传到受众眼前,图片的头像、对话框等视觉元素被一并保留,惯性思考和心理偏好会使受众自然补全其完整性。
介于“真实”与“虚拟”之间的对话,使人们丧失了“地方”[3]。口语传播时,受众正处于交流的场域中,自然是持有对话权的“在场人”,这也可以迁移到社交平台的对话情境中。但当聊天记录展现在受众面前,故事发生的场域里并没有受众的一席之地,聊天框等视觉形象的规制又使其被指向空间的在场。由此带来的边界模糊一定程度上造成空间缺位,使受众在沉浸截图时产生空间混乱。
斯蒂格勒在时间现象学基础上提出“第三记忆”的理论[4]。他认为存在一种外在化的记忆,是在人生命之外保存人类感知与回忆的“第三持留”。截屏传播中的截图,以数字技术留存生活,正符合第三记忆的特点。而截图持留的内容以其作为图像自带的记忆力,通过互文的真实,拥有了不被人怀疑的外衣,也正是这样的力量,使受众忘记时空的存在,进而遗忘自己的存在。
截图带来的时空混乱与其营造的真实性组成了分裂的矛盾体,截屏行为本身的瞬时抓取特点与其留存内容——截图的长久保鲜力使被其框定的对话时空能被随意迁移拉扯,某种程度上它也体现了截图威力的异化,即撕裂时空和随意安插时空,通过对记忆的边界重塑,在隐匿中把玩信息世界。
2. 记忆“突袭”:相册截图的记忆唤醒
随着截屏行为的普遍化,将一切想留存的信息截屏保存早已成为人们社交媒体使用过程中的惯习。
截屏者截图的常见动因是保存,截屏技术通过将需要记忆的内容转移到可无限增大存储量且能光速提取的数字化空间之中,似乎在全面性、精确性与长久性维度上增强了人的记忆[5]。也由此,记忆数字化逐渐成为人转向数字化生存的依据。但通过访谈,研究者发现了截屏传播现象下展现的数字记忆的存疑之处。固有的认识中,截屏等媒介技术发展带来的是人类记忆的转移从而促成数字记忆的强大,它让记忆是常态,遗忘反而是一种意外。但就普遍的使用来看,忘记截图具体位置,忘记是否截图等都影响着截图的“威力”。
截屏也提供了主体在信息世界中移动的另一方式[6],受众在相册等媒介空间中遭遇的是记忆的突袭。人们将截取的图片自然保存在相册中,随着注意力被剥夺,这张图片会就此被遗忘。当某一天截屏者遇到这张图片时,大概率会忘记曾经截过此图,所以此时的记忆感受更多程度上是偶遇,是一种“记忆唤醒”的喜悦。
3.2. 用户行为抵抗
1. “隐身者”:拒绝参与
截屏技术的快捷性,公域传播的便利性在助推人们线上社交生活快速发展的同时,“不确定性”也随之而生。
客观角度来说,科技的快速发展使每一个人都能够拥有利用截屏传播的可能,只需要简单的截图转发,便可煽动一场舆论。积压的群体压力使社会中看似微小的事件也有成为“爆点”的可能,在舆论场中,截图作为“铁证”,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当失去了口语传播时的控制感时,线上交流过程中人们会下意识地排斥发出引发冲突的言论。因为人人都存在隐私被侵犯的可能,所以它也构成了大多数人的利益[6],当恐惧、担忧等感知发挥作用时,网络社交中的数字信任面临危机,人们也从知无不言的“后花园”中退场,他们择言而语,或直接静音。
风险被识别后,人们对传播的易感性也上升,转而对确定性有了更多的寻求。用户在考虑到截屏传播的效用后,也许直接放弃在线上进行敏感发言。这些抵抗体现的除了对风险的规避外,还有人与技术互动关系的改变,人们自主性加深,然后通过建立严格的空间阻隔保护自己,隐身以抽离线上社交的情境。但在绝对安全的线上隔离中,通过这样的抵抗人们还保存了多少的数字幸福感?
2. “策展人”:用户编撰截图
在新的社交媒体使用情境中,截屏者通过控制截屏来展现自我、表达情感、传递认知,达到自己想象的状态。在这一过程中的角色变换与权力的转移更多体现了用户抵抗过程中自我性的提升,同时也有朝游戏性发展的趋向。
通过观察,研究者发现用户现在使用截屏及截屏传播时更像是“策展人”,通过策划截图中的内容、截图使用和传播的形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一种行为是将与朋友聊天的记录截图,通过他人口中的评价或者自己与他人交谈过程中自己的言论塑造自己的形象完成自我建构。这样的截图成为了一种策略性的文本生产方式,通过引入他人视角,用对话的形式暗示真实,减少自我表露的压力。此处还有一个很值得思考的心理动因,即对话本是隐私化的,但通过截图,截屏者自己将隐私被侵犯的感觉传递,这样的迁移满足了朋友圈中其他“参展人”的窥探欲,给他们带来了想象力的空间。
第二种行为便是利用截屏技术完成自我任务。如访谈中利用截图生产自己的出入证,也有截屏者通过篡改聊天记录或修改截图时间为自己某种行为生产证据。这样的做法伦理上是否合适还需要进一步讨论,但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用户对于截屏技术不只是被动接受,也开始控制截屏传播。
第三种行为是在当下逐渐流行起来,并能被附着多种意义效果的新现象,即在小红书等平台中出现了一类新博主,他们的视频或笔记形式是以截图作为主体进行画面呈现,配之相应的标题。这些截图有些是与伴侣、亲人的聊天记录,有些是音乐播放界面,通过此类内容,不出镜的生产者也获得了强垂类属性,引发受众共鸣。
3.3. 影响
1. “全时监狱”——无法遗忘的当下
截屏传播所带来的时空混乱使数字记忆也随之动荡,在网络时空中,伴随截图等个人隐私内容传播所带来的隐私安全问题也一直是这个领域讨论的热点。大卫·里昂指出,互联网的曝光性促使用户迈入“监视文化”,监视逐渐成为媒介化生存的规则,这些横截面的监视已经关照到了线上社交的每一丝缝隙。但在纵向上,研究者认为截屏传播造就了“全时监狱”的出现。
“全时”即当截屏发生,截图就已经被留存在了网络时空,在任何不经意的时间点,它都可以作为一种证据降临。从监视对象上,它不在乎使用者是否改变,往往截屏监视的是使用者的过去和当下,但从过去而来的证据往往更具有打击力。从监视动机来看,截屏传播带来的全时监视也许不再是无意识的,它可以被有心之人运用以达到攻击的作用。
当人们都在谈论数字记忆的重要性时,其潜台词便是记忆之于人类是重要的,发展记忆力也成为人类进化的重要依据。但我们常常忽视了,遗忘作为记忆的影子,同样有着深刻的意义。“记住”很难且代价高昂,所以人们不得不谨慎选择自己脑海中留存的内容,在这样的筛选过程中锻炼的是人类对信息的甄别能力和对重点和关键的分析判断能力。但如果没有了遗忘,只剩机械存储,除了上述能力的退化外,人类或许会失去对亲密和情感瞬间的感受力,住进自己的孤岛中。
而随着时空情境崩溃,全时化的监控首先带来的是个体失去对自己记忆信息的控制,导致电子档案馆的信息冗杂,在本就爆炸增长的信息空间中尝到更深的窒息感。另一个影响是个人也许不再有被原谅的可能。这些截图会在每时每刻提醒截屏人,过往的错误被不断提及,人们受制于过去,又无法活在当下。
2. 身份混淆——拟剧理论崩溃
拟剧理论是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系统提出的核心理论框架。该理论将社会互动比作戏剧表演,将个体在社交场域中的行为视为有意识的自我呈现过程[7]。他认为,社会生活中的个体如同舞台上的演员,通过控制他人对自己的印象来管理自我形象,在此过程中存在三个关键概念:前台(front stage)、后台(back region)和前台-后台区分(front-back distinction)。前台是个体进行正式表演、符合社会期望的区域,而后台则是演员放松准备、脱离角色约束的私人空间;前台–后台区分则揭示了个体如何在不同情境间切换表演策略,以维持社会互动的连贯性。此外,戈夫曼还提出了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角色距离(role distance)和污名管理(stigma management)等概念,进一步阐释了个体在社会互动中如何通过符号互动建构和维持社会现实。
在人际关系中,截屏传播也导致个人在自我呈现中的表演情境崩溃。当线下的交流被搬到线上,媒介特有的技术效应使线上交流的情境逐渐多孔性和不可见,用户交流过程中并不知道内容会被流传到哪里,即使演绎成为一种集体习惯,情境崩溃依旧难以避免。
其中最常见的便是聊天记录截图的曝光,由于朋友圈的混杂,在口语交流中不会传入上司、长辈或敌对者耳中的内容也许会被不经意间传入,这样的情境碰撞导致不同领域的成员有互相暴露的危险,严重的甚至引起“社会性死亡”。而千人千面的受众,在多重的、断裂的背景下,也许难以对同一情境中的截图内容产生共鸣,这同样展示了身份混淆下的情境崩溃。
而拟剧理论下的个人呈现,更多的是以区分前后台及观众完成自己的角色展演。但将截屏传播行为归于语境移植下出现的被动型、协商性、共谋型三种可以相互转化的中区情境[8],也许存在混淆之处。将前台与后台的内容选择筛选后进行中区展演的表演者应该是对于风险至少有初步预判的。但实际的许多被截屏者,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形下被暴露。而由于缺乏熟人关系难以对传播进行控制,同时因为传播的快速和传播者逐渐广阔匿名更加无处保护自己的隐私权,被动承受严重的后果。这样的表演情境没有办法分离前后台及中区,这更像是一种情境的崩溃,使演出者在无法落幕的“社交舞台剧”中不断演绎“长镜头”。
4. 研究结论
截屏传播除存储信息、身份证明及即时分享等功能外,它以截图的特性拥有划分线性时间的巨大力量,通过撕裂将受众拉入任一空间,同时以“证明性”使受众陷入不自知的时空混乱。
随着媒介技术与人的关系之间不断地演变,用户从一开始对截屏传播被动接受,无数次被拉入截屏的框架之外,也有了新的行为抵抗方式。部分受众选择直接拒绝参与,用隐身者的身份抽离线上的敏感对话情境,将自己保护在绝对安全的静音隔离中。有的受众接受规则,积极成为该媒介行为的助推者,在盛大的截屏流动过程中在场,忽视截图的真实性,恰恰反映了截图强大的证明功能。他们通过观察点的位移,观看截图掀起的媒介狂欢[9]。而有的受众更为主动,通过娱乐化和游戏向的截屏传播方式,他们开始利用截屏,通过他人视点完成低成本自我展露、媒介技术赋能自我证明等,部分“玩工”预判自我呈现的潜在关注,通过平台传播截图锁定趣缘群体,利用聊天记录等截图内容达到将流量转化为数字货币的新功能。
同时,截屏传播带来的新影响也值得人们关注。媒介特有的技术效应使线上交流的情境逐渐多孔性和不可见[10],截屏传播通过拉扯时空、混淆情境导致线上社交的时空情境崩溃、表演区崩溃甚至关系期待崩溃等。随着遗忘被遗忘,个人在截屏盛行的线上空间中难以找到重新生长的土壤,像数字刺青般的“铁证”往往使人们不得已受制于过往的自己,又无法活在当下。
不管截屏传播的发展如何,对于过去随意聊天的线上空间许多人依旧饱含思念[11]。而现在的线上社交环境早已出现问题,不管是技术层面也好,治理传播过程也好,唯有信任和时刻珍视这份信任,才能让我们重返知无不言的线上“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