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阴挺为子宫从生理位置通过阴道下降,导致宫颈外口降至坐骨棘水平面以下,甚至完全脱出阴道口外[1],可伴有排尿、排便及性功能障碍,属于中医学“阴脱”“阴菌”范畴。在现代医学中,该病被归为“盆腔脏器脱垂”范畴。相关临床调查显示,在我国子宫脱垂的临床发病率为5.8%~41.6% [2],以分娩受损及产后操劳过早者多见。阴挺,又称“阴脱”、“子肠不收”,是指妇人阴中有物下坠,或突出于阴道口外的病症。其主要表现为站立、咳嗽、负重时子宫沿阴道下降,常伴有小腹下坠、腰骶酸痛、带下增多等症状,严重影响着患者的生活质量和身心健康。在中医理论体系中,此病传统上多责之于“气虚下陷”,认为分娩损伤、劳倦过度、久咳不已等因素耗伤中气,致使脾肾亏虚,升提固摄无权,胞宫失于维系而下坠[3]。故治疗上,自李东垣创“补中益气汤”以来,益气升提、补肾固脱已成为临床常规治法,疗效确凿。
然而,清代著名医学家傅青主,精于女科,临证经验宏富,其著作《傅青主女科》论述精辟,方药简效,对后世影响深远。傅氏在论治妇科疾病时,尤为注重奇经八脉,特别是对“带脉”的生理病理有着超越前人的深刻认识。在“正产肠下”与“带下”等病的论述中,他独辟蹊径,并未囿于常法,而是鲜明地指出:“带脉者,所以约束胞胎之系也。带脉无力,则难以提系,必然胞胎不固。”[4]他将带脉的弛缓与下陷视为阴挺发病的关键环节,极大地丰富和深化了本病的中医病机理论。本研究旨在回归经典文本,首先阐释傅青主对带脉与胞宫关系的核心认识,进而系统分析其论治阴挺的独特病机理论与相应方药,重点剖析其从带脉论治的学术思想的内在逻辑与临床价值。
2. 傅青主对带脉与胞宫关系的核心认识
2.1. 带脉的生理功能:“约束诸经,固摄胞胎”
带脉,奇经八脉之一,其循行环腰一周,状如束带,故得此名。《难经·二十八难》云:“带脉者,起于季胁,回身一周。”其功能正如《儒门事亲》所喻:“诸经上下往来,遗热于带脉之间,客热郁抑,白物满溢,随溲而下,绵绵不绝,是为白带。……如以带束物,解则失约。”[5]傅青主极大地发展了这一理论,并将其具体应用于妇科领域。傅氏认为,带脉的核心功能在于“约束”和“提系”。其一,它横向约束纵行的十二正经及冲、任、督三脉,尤其是与关系最密切的冲、任、督三脉皆起于胞中,受带脉之约束,从而协调其功能,防止精气下溜。其二,也是傅氏理论中最具创新性的一点,他明确提出带脉直接“提系胞胎”(子宫)。在《傅青主女科·带下》篇中,他反复强调:“带脉通于任、督……带脉者,所以约束胞胎之系也。”这意味着,在傅氏看来,胞宫能维持在正常解剖位置,并非仅靠脏腑之气的升举,更直接依赖于带脉这条“腰带”的捆缚和悬吊。带脉之气健旺,束有力,则胞宫固守其位;若带脉松弛、下陷或拘急,则此“束带”松解,胞宫失于提系,自然下坠,发为阴挺。
2.2. 带脉与脾、肝、肾的脏腑关联
傅青主虽重奇经,但深知奇经之气血源于脏腑,故其理论中,带脉与脾、肝、肾三脏功能休戚相关。
带脉与脾:脾主中气,主升清,主肌肉。傅氏认为:“带脉之气,乃脾土之气也。”带脉的束摄之力,实质上是脾土升清固摄功能在奇经系统的体现。脾虚气陷,清阳不升,则带脉之气随之衰弱,无力约束,导致“带脉下陷”。
带脉与肝:肝主疏泄,主筋。带脉其性如“带”,类属于“筋”。肝气郁结,疏泄失常,可导致气机不畅,脉络失和,进而使带脉拘急(紧张或挛缩),反而不能行使正常的约束之职,即所谓“拘急而失其常度”。这种“带脉拘急”的病机,是傅氏对阴挺病机的一个重要补充,超越了单纯虚损的范畴。
带脉与肾:肾藏精,主蛰,为封藏之本。任督二脉皆隶属于肾,而带脉与任督相通,故带脉之固摄亦赖肾精之充养。肾气亏虚,封藏失司,则任督不固,带脉松弛,胞胎无以系焉。
由此可见,傅氏构建了一个以“带脉”为中心,上联脾肾之虚(导致弛缓下陷),中涉肝气之郁(导致拘急失用),下系胞胎之位的立体病机网络。这使得阴挺的病机从单一的“气虚下陷”变得更为复杂和丰满。
3. 傅青主论阴挺的病机:带脉失约,双机并重
基于对带脉生理的深刻认识,傅青主在《傅青主女科·正产肠下》篇中,对阴挺(其称为“肠下”,实指产子后子宫脱垂)的病机进行了精辟论述。其核心可概括为“带脉失约”,并具体分为“带脉弛缓下陷”和“带脉拘急失用”两种状态。
3.1. 核心病机:带脉失约
傅氏开宗明义:“产妇肠下,亦危症也,人以为儿门不关之故,谁知是气虚下陷而不能收乎!……然而气之所以陷者,由于带脉之不能提系也。”他并不否认气虚下陷的存在,但他更深一层地指出,气陷的最终表现和关键环节,在于带脉提系功能的丧失。这就将病位从笼统的“中焦脾土”精准地定位到了“奇经带脉”,为治疗提供了明确的靶点。
3.2. 双重病机观
3.2.1. 带脉弛缓下陷
此为虚证,是临床最常见类型。多因平素脾肾气虚,加之分娩时用力过度,耗伤气血,致使“带脉之气,囿咽无力,所以胞胎不固而下降”[6]。此时带脉的状态如同一条被过度拉伸而失去弹性的橡皮筋,松弛无力,无法兜住胞宫。症见阴中有物脱出,劳则加剧,小腹空坠,气短乏力,面色无华,舌淡苔白,脉虚弱。此即传统认识的气虚下陷型,但其病机核心在带脉。
3.2.2. 带脉拘急失用
此为虚实夹杂之证,是傅氏独具慧眼的发现。他指出:“又有肝气之郁,结于带脉之间,带脉因之而拘急,反失其提系之常,亦致胞胎之下坠。”[7]肝气郁结,气机阻滞,经络不通,可导致带脉本身发生挛缩、紧张,这种异常的“拘急”状态,非但不能正常约束,反而因其“揪扯”或“功能失调”而导致下坠。症见阴挺脱出,常伴有胁肋胀痛、烦躁易怒、叹息嗳气、脉弦等肝郁气滞之象。此型易被忽视,若单纯补气升提,往往疗效不彰,甚至因补而壅滞,加重气郁。
傅氏这种“弛缓”与“拘急”的双重病机观,完美地解释了临床阴挺患者的多样性,为同病异治提供了坚实的理论依据。
4. 傅青主调治阴挺的方药解析:从“正产肠下”到“完带”的辨证思路
明确了傅青主对阴挺的病机认识后,探寻其具体治法方药是逻辑的必然。《傅青主女科·正产肠下》篇中,他针对产后“肠下”(即产后子宫脱垂)创立了专方——收膜汤。此方直接体现了其“升提带脉”的思想[8]。然而,通观《女科》全书,傅氏并未另设治疗非产后阴挺的专篇,其思想精髓实则散见于“带下”等篇中。因此,深入剖析“收膜汤”并关联“完带汤”,成为理解其从带脉论治阴挺完整思路的关键。
4.1. 产后阴挺专方:收膜汤的启示
在“正产肠下”篇中,傅青主创收膜汤,其组成如下:生黄芪一两,人参五钱,白术五钱,当归三钱,升麻一钱。方后注曰:“此方用参、芪、术以大补其气,气足则胞胎自升。又用升麻以提之,当归以生其血,气血既旺,而胞胎有不升者乎?”此方虽未直言带脉,但其以大补气血为本(黄芪、人参、白术、当归),佐以轻量升麻升举阳气,其治疗思路与补中益气汤有异曲同工之妙,旨在通过大补气血以充盈带脉之气,借升麻之升提以恢复带脉之职。此方为傅氏治疗“带脉弛缓下陷”之危重症提供了直接的方药范例。
4.2. 从带下病方到阴挺治法的逻辑延伸:完带汤的深层解读
既然傅氏在《正产肠下》篇中已示人以升提带脉之大法,那么对于非产后或病情较轻的阴挺,其治疗思路何在?答案潜藏于《傅青主女科》开篇之首——“白带”篇的完带汤中。傅氏将带下病的病机高度概括为“夫带下俱是湿症……加以脾气之虚,肝气之郁,湿气之侵,热气之逼,安得不成带下之病哉!”[9]其核心在于“湿”与“脾虚肝郁”。而完带汤(白术一两,山药一两,人参二钱,白芍五钱,车前子三钱,苍术三钱,甘草一钱,陈皮五分,黑芥穗五分,柴胡六分)正是为此病机而设。
为何治疗带下之方可用于探析阴挺?其内在逻辑在于“异病同机”。傅氏明确指出,带脉不仅约束胞胎,亦主管带下。若带脉失约,轻则湿浊下注而为带下,重则胞胎失系而下坠为阴挺。二者病位均在胞宫与带脉,核心病机皆与“脾虚肝郁,带脉不固”密切相关。因此,完带汤的组方思路,不仅是为治带而设,更是傅氏“升提带脉”思想在妇科下陷性疾病中的具体运用和集中体现。
5. 傅青主从带脉调治阴挺的治则与方药特色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系统地总结傅青主从带脉论治阴挺的治则与方药特色。
5.1. 治则大法:升提带脉,兼调脏腑
治疗目标直接指向恢复带脉的“提系”功能。对于弛缓下陷者,治以补气升阳,紧束带脉;对于拘急失用者,治以疏肝解郁,舒缓带脉。同时,必须兼顾健脾以益其气源,补肾以强其根基,疏肝以畅其气机。
5.2. 代表方剂探析:完带汤的方义与创新
完带汤作为体现傅氏从带脉论治思想的代表方剂,其用药并非简单堆砌升提之品,而是体现了“补中寓升、升中兼疏、药简力宏”的鲜明特色[9]。完带汤方义解析:本方绝非单纯补气或单纯祛湿之方。傅氏自解:“此方脾、胃、肝三经同治之法,寓补于散之中,寄消于升之内。”[10]
君药:白术、山药各一两,大补脾胃之气,此乃“补带脉之本”,因为“带脉之气,乃脾土之气也”。直接给带脉补充能量。
臣药:人参助君药大补元气;白芍柔肝养血,兼可缓急,针对可能存在的带脉拘急及肝郁病机。
佐药:妙用陈皮、柴胡、黑荆芥。此三味药量极轻(五分至六分),却是“升提带脉”的点睛之笔。柴胡升举少阳清气,荆芥穗入血分,轻扬升散,能“升提带脉之气”;陈皮理气化痰,使补而不滞。此三药轻清上行,犹如提起腰带的两端,将下陷的带脉向上拉升,从而间接提系胞宫。车前子、苍术利湿浊,使湿去则气机畅,带脉不受困遏。
使药:甘草调和诸药。
全方构思精巧,大量补脾之品为体,轻量升提之药为用,既补足了带脉之气,又给予了上升的“动力”,同时兼顾疏肝、祛湿,真正实现了“升提带脉”之目的。对于脾虚湿盛、兼有肝郁、带脉弛缓之轻中度阴挺,此方相较于单纯补气的补中益气汤,其病机覆盖更为全面,思路更为精巧[11]。
5.3. 临证思路的拓展
傅氏理论启示我们,临证不可固守一法一方。应依据“双机并重”理论,灵活化裁。
若肾虚甚者,症见腰酸如折,头晕耳鸣,可加杜仲、菟丝子、熟地黄等补肾填精,强腰固带。
若肝郁化火者,症见口苦咽干,脱出物红肿,可加丹皮、栀子、川楝子清肝泻火。
若湿浊化热,带下黄稠臭秽,可加黄柏、茵陈清热利湿。
若阴挺日久,络脉瘀阻,可加赤芍、丹参、川芎活血化瘀,改善局部循环。
若气虚下陷甚,类似“正产肠下”之重症,则可参考收膜汤思路,重用参、芪,并配伍升麻等强力升提之品。
此外,傅氏亦重视外治法的配合,如“先用蓖麻子仁捣烂贴顶心,令其速收而后服药”[12],利用药膏贴敷百会穴以助升提,内外合治,速收其功。
6. 对现代临床与科研的启示价值
傅青主从带脉论治阴挺的理论,对当今中医妇科的临床实践与科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6.1. 临床启示:拓宽辨治思路,实现精准治疗
现代临床治疗子宫脱垂,虽知补中益气汤,但常遇无效或反复之病例。傅氏理论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诊断视角:一辨带脉之气足不足(脾肾),二辨带脉之气通不通(肝郁)。三辨病势之缓急,选择收膜或完带之思路。对于久治不愈者,应仔细甄别是否存在肝气郁结、带脉拘急的病机。若能依据傅氏“双机并重”的理论,对弛缓者重补益升提,对拘急者重疏肝理气,或二者兼顾,必能大大提高临床疗效,实现个体化的精准治疗。
6.2. 科研启示:深化机制研究,探索疗效本质
傅氏理论亦可为现代科研提供假说和方向。
基础研究:可从现代解剖学、筋膜学角度探讨“带脉”的实质。盆底支持结构中的主、骶韧带、盆膈等筋膜组织,其功能与中医“带脉”提系胞胎的描述高度相似。研究补中益气汤、收膜汤与完带汤对盆底筋膜张力、弹性及成纤维细胞活性的影响,或可部分揭示“升提带脉”的现代生物学机制。
临床研究:可设计临床对照试验,比较单纯补中益气法versus傅氏升提带脉法(如收膜汤、完带汤加减)治疗不同证型子宫脱垂的疗效差异,用科学数据验证傅氏理论的优越性。并可利用盆底超声等影像学手段,观察治疗前后子宫位置、盆膈移动度的变化,为“升提”效果提供客观影像证据。
治未病应用:傅氏理论强调“带脉无力”是病之前提,这提示在产后康复中,应将“固束带脉”作为核心思想。研发针对性的产后康复操(如强调核心肌群、盆底肌与腰腹协调性的训练)、中医药调理方案,对于预防产后阴挺的发生具有前瞻性意义。
7. 结语
傅青主作为中医妇科史上的一座丰碑,其从带脉论治阴挺的学术思想,突破了常规从脏腑论治的框架,将病机分析深入至奇经八脉层次,提出了“带脉失约”为核心,“弛缓下陷”与“拘急失用”并重的双重病机观。通过对其“正产肠下”篇之收膜汤与“白带”篇之完带汤的贯通分析,可见其确立了以“升提带脉”为根本,或峻补气血,或补散兼施的系列治法。这一理论不仅完美地指导着临床实践,解决了诸多疑难病例,更以其深刻的洞察力和系统性,为现代中医妇科的学术发展和科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财富与方向。作为新时代的中医研究生,我们理应深入挖掘、继承并发扬如傅青主这般古代先贤的学术精华,用现代语言阐释其科学内涵,用临床实践验证其卓越疗效,用科研手段探索其作用机制,最终推动中医妇科学术的不断进步,更好地为女性健康服务。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