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爱情是旅途(Любовь—это путешествие)”隐喻模式如今已成为揭示人类如何通过具体经验理解抽象情感的一个经典范本。这一概念隐喻不仅普遍存在于人们的日常语言,更深刻地塑造了人类对爱情关系的认知模式。其认知上的可行性,即源域与目标域之间基于共享图式的系统性映射已得到充分阐释与广泛接受。但目前的研究多致力于揭示隐喻背后的认知机制,却相对忽视了其“从语义到句法”的隐喻语言生成理据。认知语言学的“概念隐喻理论”在“心智映射”层面解释上述语义成分为何以及怎样从空间域投射到情感域。它阐明“路径图式”一旦被主体映射到爱情,时间即被识解为空间、情感状态被识解为位移位置,从而为支配模式、搭配性能等句法手段提供认知理据。
以阿普列相(Ю. Д. Апресян)为代表的莫斯科语义学派基于自然语言整合描写(或称集成描写)的思想,将词汇意义描写和语法意义描写紧密结合起来,应用语义元语言对词汇单位进行分析性注释[1]。元语言释义作为该学派的核心方法论,为词汇语义研究提供了严谨的分析工具,可把复杂概念分解为数量有限、无同义反义的“语义单子”,为后续句法推导预置“参数”:哪些语义成分必须保留、哪些可以被重构、哪些将与动词配价发生直接关联。同时,彭玉海教授进一步融合莫斯科语义学派集成描写理念,构建出动词的语义句法研究模式,以系统揭示动词认知语义衍变与其句法实现之间的对应关系。鉴于此,本文首先在聚合层面对“爱情是旅途”隐喻中的核心隐喻词汇进行元语言释义,以系统地揭示并验证两个异质概念域之间的相通之处。进而,运用彭玉海教授的语义句法分析框架,重点考察“旅途”域动词在向“爱情域”投射过程中所触发的支配模式、题元次语义属性,以及搭配性能等维度的句法表征变化。简言之,概念隐喻理论先给出“从空间到情感”的跨域动因,元语言释义继而把动因拆成可形式比对的语义单子,动词语义–句法模型再将这些单子兑现为可验证的句法表征变化;三道工序首尾相接,既解释“为何”出现隐喻句法,也为下文系统考察其他“旅途”动词的同类重构提供了可复制的分析路径。
2. 核心概念“爱情”与“旅途”的元语言释义
元语言是描写任何语言单位意义的基本工具[2],阿普列相所构建的是一种基于对象语的元语言理论。自然语言充满了模糊、歧义和循环论证。例如,用“勇敢”去解释“无畏”,又用“无畏”去解释“勇敢”,这是同义循环;一个“打”字,有“打人”、“打球”、“打酱油”等多种意思,这是多义。这种复杂性使得对意义的精确分析和比较变得极其困难。因此他认为,元语言由语义单纯、数量尽可能少的对象词汇和句法构成,元语言中没有同义和多义现象,每一个词仅仅表达一个最起码的意义,而每一个最起码的意义仅仅由元语言中的一个词来表达[3]。由此,借助元语言比较不同词汇单位的语义聚合关系和语义组合关系,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词中词义的异同部分。
而“爱情是旅途”这一隐喻中的两个核心词汇“爱情”和“旅途”都是高度复杂的语义综合体,不能直接作为元语言来使用。“爱情”包含了情感、评价、意愿、目标、行为倾向等多个层面,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和社会概念;“旅途”包含了起点、终点、移动、路径、交通工具、旅伴、目的等多个空间和事件要素。他们不是语义单子,而是由更多更基本的语义“原子”构成的语义“分子”。例如,在奥热戈夫(С. И. Ожегов)所著的《俄语详解词典(2021版)》中,对любовь一词就用了6个义项阐述:① Глубокое эмоциональное влечение, сильное сердечное чувство.② Чувство глубокого расположения, самоотверженной и искренней привязанности.③ Постоянная сильная склонность, увлеченность чем-нибудь.④ Предмет любви.⑤ Пристрастие, вкус к чему-нибудь.⑥ Интим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 [4];对путешествие一次用了2个义项阐述:① Поездка или передвижение пешком по каким-н.местам, странам (обычно для ознакомления или отдыха).② Жанр путешествий (повествователь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опутешествиях, странствованиях).也就是说,这两个词所表达的意义远非“最起码的”,而是可以被进一步分解的,因此下文中将基于莫斯科语义学派元语言释义描写方法,利用元语言,也就是数量有限、语义单纯的“语义单子”来分解和解释любовь和путешествие。此外,构成释义内容的组成成分是一个多维的结构,最多可包含5个要素成分:陈说、预设、情态框架、观察框架和动因[5]。因此,也会结合上述要素成分,从语义结构的多层次描写来展开“爱情是旅途”隐喻的映射描摹。
根据“爱情是旅途”隐喻的核心内涵,将爱情关系视为一个双方共同经历、有方向、有目标的动态过程,我们从奥热戈夫词典中选取最符合此意象的义项。对于любовь (爱情),我们选取核心义项①,并整合义项②,即一种深厚的情感吸引与强烈的心灵共鸣,饱含深厚的好感、无私与真诚。其元语言释义为:“X对Y怀有强烈的积极情感”(X испытывает сильное положительное чувство к Y) = ① X认为Y是一个非常好的人。② X希望靠近Y,并为Y做好事。③ 当X想到Y或与Y在一起时,X感觉愉悦。④ X希望他与Y之间的关系能长久持续(即达到并维持一种幸福的状态G)。⑤ 此描述是基于X的内在体验视角。⑥ 在X与Y的相处过程中,可能遇到困难、矛盾或挑战Z1, Z2, Z3...。以上①⑥为预设,②③为陈说,④为情态框架,⑤为观察框架。
对于путешествие (旅途),我们选取核心义项①。此义项完整地包含了移动主体、明确的路径与空间跨度,以及移动的目的性。其元语言释义为:“X从A移动到B”(X двигается из A в B) = ① 在时间点T1,X位于地点A。② 在时间点T2,X位于地点B,且B不等于A。③ 在T1与T2之间,X持续行动,致使其空间位置不断改变。④ X这样做是因为他想抵达B。⑥ 在从A到B的途中,X可能遇到障碍Z1, Z2, Z3...。以上①⑥为预设,②③为陈说,④为动因。二者的要素成分映射关系如表1所示。
由表1可知,在语义成分的映射上,该隐喻呈现出高度系统性与创造性,其映射发生在语义结构的各个层面,从预设、陈说、情态框架、动因再到观察视角、观察框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转换。在陈说层面,源域中空间层面的线性位移被映射为目标域中爱情关系在时间维度上的发展与深化,二者共享“前进–变化”的动态图式;在预设层面,旅途的起点与终点分别对应于爱情关系的开端与预设的理想未来状态;在情态框架层面,隐喻机制为客观的位移行为注入了主体维持关系、追求持久的心理意愿,从而实现了从现实性向意愿性的情态转化;在观察框架层面,视角由对外部物理过程的客观观察,转向对内部情感
Table 1. Mapping relationship of the constituent elements of travel (旅途) and love (爱情)
表1. путешествие (旅途)和любовь (爱情)的要素成分映射关系
要素成分 |
源域:путешествие (旅途) |
映射关系 |
目标域:любовь (爱情) |
陈说 |
X发生从A到B的空间位移与环境变化。 |
→ |
X和Y发生情感的发展与共同经历
的积累。 |
预设 |
1) 旅行者(X)存在于起点(A)与终点(B)。 2) 从A到B的途中可能存在障碍。 |
→ |
1) 相爱者(X、Y)存在于情感起始。 2) 在相爱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困难、
矛盾或挑战。 |
情态框架 |
隐含于陈说中:是现实的位移。 |
→ |
包含对关系持久性的强烈意愿。 |
观察框架 |
隐含为外部客观观察。 |
→ |
基于参与者X的内在的主观体验。 |
动因 |
为了抵达物理目的地B。 |
→ |
为了实现共同的情感愿景G。 |
过程的主观体验;在动因层面,两者均体现出强烈的目的导向性,物理空间中的具体目的地被映射为心理关系中所追求的抽象共同愿景。两个概念域共享了“目的性路径”这一根本的认知图式——即一个主体为了达成某个目标而经历一个包含变化与挑战的过程,这为该隐喻的成立与理解提供了坚实的认知理据。
3. 旅途域核心动词的句法语义分析
元语言释义在聚合层面清晰地揭示了“爱情”与“旅途”两个概念结构的系统性对应。然而,隐喻的最终实现并非停留于静态的语义映射,而是动态地体现在具体的语言运用中,尤其是句法层面。当“旅途”域的核心动词被投射到“爱情”域时,其固有的语义结构必然与目标域的框架产生互动,从而触发其句法表现的创造性适配与重构。因此,本节将从语义的聚合关系转向句法的组合关系,以彭玉海教授的语义句法理论为分析框架,重点考察“旅途”动词在隐喻语境下,该隐喻从深层认知到表层句法的完整生成机制。
动词概念隐喻几乎同其语义衍生和变化是联系在一起的,概念隐喻本身成为动词语义衍生的原动力和深层机制[6]。也就是说,我们观察到的绝大多数动词隐喻现象,都不是偶然的,它们恰恰是动词产生新义项、新用法的过程和表现。换句话说,隐喻是语义衍生发生的“现场”和“方式”。动词隐喻的认知理据在于本体动作的概念隐喻输出需要符合认知主体对该动作的主观体验、想象和评价方式、目标[7]。当动词被置于新的隐喻框架中时,它原始的语义–句法框架与目标域的概念框架发生碰撞。
为了适应新框架,动词的题元结构、支配模式和搭配性能等必须发生改变,从而生成了一个新的、规约化的词义。其中,支配模式系统刻画动词的语义角色(如施事、受事)向句法题元的投射规则;题元次语义属性进一步界定这些题元的范畴语义特征,是语义变异的具体体现;搭配性能通过辨析动词可接受与不可接受的扩展成分,揭示其隐喻义位的组合限制与语义特点;句法–词汇转换关注动词因语义变化而表现出的句式转换能力;语用特点概括动词在特定语境中传递的主观情态与交际功能;词汇肖像则通过其同义、反义等聚合关系网络,定位该词位在语言系统中的独特价值。上述维度共同构成一个集成性分析框架。下文将依据动词概念隐喻的语义句法分析框架,从支配模式、题元次语义属性、搭配性能、句法–词汇转换、语用特点和词汇肖像的维度,系统考察“爱情是旅途”这一概念隐喻的句法实现机制。
例1:Их отношения зашли в полный тупик.
此句是“爱情是旅途”隐喻中关于“关系困境”的表达。它将旅途域中“зайти в тупик (走入死胡同)”这一具体的空间位移事件,完整地映射到爱情域中,用以描述“关系的发展进程受阻”这一抽象状态。其动词概念隐喻的典型特点在于主体的彻底抽象化,即动作的主体从“人”或“交通工具”被创造性重构为“关系”本身。在该概念隐喻义位中,支配模式为N1Vf,主体题元由物理空间中的“具体、移动”的施事,变异为抽象关系域中的状态载体。搭配性能方面主要表现为,源域中的工具(如на машине)、路径方式(如через лес)、协同施事(如с другом)在此均成为负面形式兼容语,无法在隐喻义位下共现;反之,在源域中通常无法搭配的程度语(如полный、совершенный)与评价性情态语(如к сожалению)则成为正面形式兼容语,可自然地出现在该隐喻表达中。
在句法–词汇转换方面,该隐喻义位下的“зайти в тупик”其句式转换能力极大受限。例如,它无法构成标准的被动形动词短尾形式,这体现了语义改变对句法转换的制约。语用上,该表达携带强烈的负面评价色彩。它不仅是描述,更是对关系状况的一种“终审判决”,常用于封闭讨论、拒绝进一步沟通的语境。说话人通过使用该表达,传递出无奈、失望且认为局面已无法挽回的主观态度。与近义词相比,зайти в тупик的区别性在于其意象的生动性和状态的绝对性。它比застопориться程度更深,暗示的不是暂停而是终结;比прекратить развитие更具画面感和评价性。该隐喻表达已熟语化,应当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其语义不能从зайти和тупик的字面意义简单相加得出。
例2:Они только начали свой путь вместе и не могли предвидеть, что их жизнь изменится навсегда.
此句是“爱情是旅途”隐喻中关于“关系开端”的典型表达。该隐喻义位的支配模式为N1VFN4。主体题元由物理空间中的“具体、移动”的旅行者,变异为社会关系域中的共同生活发起者(人 + 伴侣)。客体题元由“空间、线性”的具体道路,变异为“抽象”的关系历程。源域中用于修饰具体道路的处所(по горной тропе)、度量(длиной в 100 км)均成为负面形式兼容语无法存在在此隐喻义位下,而在源域中非必需的关系性方式语(вместе)、评价性方式语(счастливо)以及时间状语(только)则作为正面形式兼容语成为其典型扩展成分。
在句法–词汇转换上,动词“начать”的基本特征保持不变,核心的句法转换能力也得以维持。关键的变异在于其词汇搭配范围的扩展,从只能支配具体事物名词,扩展为可自由支配表达抽象过程的名词。在语用上,该表达承载着强烈的展望感、期待感与未知感的情态意义。它不仅是关系的客观起点,更为主观叙事拉开序幕,为后续的发展预设了背景。该隐喻表达已固化为一个表达“开启人生新阶段”的语义板块,强调历程的开端性、方向性与目的性,在情感关系语义场中占有独特位置。
通过上述对动词“зайти”与“начать”在“爱情是旅途”隐喻中的例句分析,清晰地揭示了概念隐喻作为深层认知机制,对动词语义–句法表现的系统性塑造作用。“爱情是旅途”这一隐喻结构驱动动词的语义结构发生系统性衍生,并最终在句法表层形成一系列规约化、可验证的句法表现。
4. 结语
本研究以莫斯科语义学派的整合理论框架为方法论基础,对俄汉共同的概念隐喻“爱情是旅途”展开从语义结构到句法实现的综合研究。首先,运用元语言释义法通过对源域和目标域中核心词位的并行分析,系统地提取并呈现了“旅途”和“爱情”在聚合层面的共同核心语义要素,从根本上厘清了该隐喻的认知理据。继而,在组合层面,本文运用彭玉海教授的语义句法分析模式,通过对动词“зайти”和“начать”的详细特征描述,表明了隐喻映射是一个动态过程,它触发了动词语义和句法结构的创造性重构。正如张家华(2005)所指出的,词汇单位的深层语义配价在表层结构中一般通过句法题元体现出来[8]。本研究明确印证了这一原则:隐喻作为强大的语义衍生力量,通过改变动词的深层语义配价,进而触发其表层句法题元实现系统性重构。
研究表明,“爱情是旅途”这一隐喻重构遵循着清晰的规律:1) 动词的支配模式保持稳定;2) 题元次语义属性则发生从空间物理域到心理社会域的系统性变异;3) 搭配性能随之出现规律性变化,具体域的修饰语被淘汰,抽象域的情态评价语成为新兼容项;4) 最终,这些协同运作在语用上赋予表达式特定的情态色彩,并在词汇肖像上固化为一个规约化的语义整体。
未来,本研究所用的分析框架可应用于其他概念隐喻(如“争论是战争”、“时间就是金钱”)的语义–句法研究,来检验隐喻生成的理据性并发掘不同语言中隐喻实现机制的差异性与共性,以期为语义学与认知语言学交叉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开辟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