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自身免疫性胃炎是一种由机体免疫系统攻击胃壁细胞导致的慢性萎缩性胃炎。本病发病机制复杂，现代医学目前缺乏根治方法，主要采取对症处理和营养支持。中医学“脾为之卫”理论深刻阐释了脾胃在维持机体免疫稳态中的核心作用，为自身免疫性胃炎的辨证论治提供了独特的理论视角。本文通过文献综述，首先探讨疾病与现代免疫机制的关系，阐明其以胃黏膜局部自身免疫应答异常、Th1/Th17细胞过度活化和Treg细胞功能受抑为特征的免疫失衡本质。在此基础上，系统梳理“脾为之卫”理论的内涵与源流，论证“脾失之卫”是本病的关键病机，表现为脾胃虚弱、湿热内蕴，导致胃黏膜屏障破坏和肠道菌群紊乱，最终引发自身免疫损伤。进一步提出以“清热祛湿”与“补益脾胃”为基本原则的治疗策略。现代药理学研究表明，清热祛湿药物(如黄连、黄芩)可通过调节NF-
κB、JAK-STAT等信号通路抑制过度免疫活化，而补益脾胃药物(如黄芪、党参、白术)能够调节Th17/Treg平衡、修复肠道微生态，实现对疾病的多靶点干预。本文作为一篇叙述性文献综述，旨在系统梳理相关理论与实践依据，为构建自身免疫性胃炎的中西医结合诊疗方案提供思路与参考。
Abstract: Autoimmune gastritis is a chronic atrophic gastritis caused by the immune system’s attack on gastric parietal cells. With a complex pathogenesis, modern medicine currently lacks curative approaches, primarily relying on symptomatic management and nutritional support.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theory of “The Spleen Governs Defense” profoundly elucidates the pivotal role of the spleen and stomach in maintaining immune homeostasis, offering a uniqu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for the syndrome differentiation and treatment of autoimmune gastritis. Through literature review, this paper first examin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disease and modern immune mechanisms, clarifying the essential nature of its immune imbalance characterized by abnormal local autoimmune responses in the gastric mucosa, hyperactivation of Th1/Th17 cells, and suppressed Treg cell function. Building on this foundation, it systematically reviews the connotation and origin of the “The Spleen Governs Defense” theory, demonstrating that “Impaired Spleen Defense” constitutes the key pathogenesis. This manifests as spleen-stomach deficiency with internal dampness-heat accumulation, leading to disruption of the gastric mucosal barrier and gut microbiota dysbiosis, ultimately triggering autoimmune injury. Furthermore, the paper proposes therapeutic strategies based on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of “Clearing Heat and Eliminating Dampness” combined with “Fortifying the Spleen and Stomach.” Modern pharmacological research indicates that heat-clearing and dampness-eliminating herbs (such as Coptis chinensis and Scutellaria baicalensis) can inhibit excessive immune activation by modulating signaling pathways like NF-κB and JAK-STAT, while spleen-invigorating and stomach-tonifying herbs (such as Astragalus membranaceus, Codonopsis pilosula, and Atractylodes macrocephala) can regulate the Th17/Treg balance and restore intestinal microecology, thereby achieving multi-target intervention in the disease process. As a narrative literature review, this paper aims to systematically synthesize relevant theories and practical evidence, providing insights and references for developing integrated traditional Chinese and Western medicine diagnostic and therapeutic approaches for autoimmune gastritis.
1. 前言
自身免疫性胃炎(AIG)是一种器官特异性自身免疫性疾病，其特征为体内产生针对胃壁细胞及其分泌的内因子的自身抗体，导致胃体部黏膜慢性炎症、进行性萎缩、壁细胞丢失和胃酸分泌减少，常伴有恶性贫血等严重后果[1]。其全球患病率被低估，但随着诊断水平的提高，其检出率逐年上升。目前，现代医学对AIG的治疗主要集中在补充维生素B12、铁剂以及对症处理，缺乏有效阻止疾病进展和免疫损伤的根本性治疗策略[1]。
中医学虽无“自身免疫性胃炎”之病名，但根据其临床表现如腹胀、纳差、乏力、贫血等，可将其归属于“胃痞”、“虚劳”、“萎黄”等范畴[2]。其病机认识多从脾胃入手。《黄帝内经》提出的“脾为之卫”理论，精辟地概括了脾胃(中焦)在防御外邪、维持机体内部稳态中的决定性作用，这与现代免疫学概念高度契合[3] [4]。本文旨在通过一篇叙述性文献综述，融合现代免疫学最新研究成果与中医传统理论，深入剖析“脾为之卫”的理论内涵，并以此为指导，系统阐述AIG“脾失之卫”的核心病机，进而提出“清热祛湿”与“补益脾胃”并举的治疗法则，并探讨其现代药理学基础，以期为AIG的中医辨证论治提供新的思路和科学依据。
2. 自身免疫性胃炎与免疫机制及“脾为之卫”理论内涵
2.1. 自身免疫性胃炎与免疫机制的关系
自身免疫性胃炎的发病核心是机体免疫系统对胃壁细胞抗原(主要为H+/K+-ATP酶泵蛋白和內因子)的耐受被打破，从而启动异常的自身免疫应答[1]。这一过程涉及细胞免疫与体液免疫的共同参与。在细胞免疫方面，CD4+ T淋巴细胞扮演了关键角色。当免疫耐受失衡时，胃黏膜局部抗原呈递细胞(如树突状细胞)激活并呈递自身抗原，导致辅助性T细胞1 (Th1)和辅助性T细胞17 (Th17)亚群异常分化和扩增[5]。Th1细胞分泌IFN-γ、TNF-α等促炎细胞因子，直接参与胃黏膜的炎症损伤；而Th17细胞分泌IL-17A、IL-17F、IL-22等，强力招募中性粒细胞等炎症细胞，加剧组织破坏[1]。与此同时，具有免疫抑制和维持耐受功能的调节性T细胞(Treg细胞，特征性表达Foxp3转录因子)数量减少或功能缺陷，无法有效抑制上述致病性T细胞的活化，最终导致炎症反应失控和持续进行性组织损伤[1] [5]。在体液免疫方面，活化的B细胞产生高滴度的抗壁细胞抗体和抗内因子抗体，前者直接作用于壁细胞加速其凋亡，后者则与维生素B12结合阻止其吸收，导致恶性贫血[1]。因此，AIG的本质是胃黏膜局部免疫微环境中，促炎(Th1/Th17)与抗炎(Treg)力量失衡所导致的自身免疫攻击[5]。
2.2. “脾为之卫”理论内涵
“脾为之卫”理论源于《黄帝内经》[4]。《灵枢·五癃津液别》曰：“脾为之卫，充荣四傍。”“卫”，即卫外、防卫之意。此理论将脾胃的功能提升至护卫周身、抵御邪气的高度，其内涵丰富，涵盖定义、源流、生理及病理多个层面[3] [4]。
定义与源流：“脾为之卫”意指脾胃是人体防御系统的根本和保障[3]。卫气源于《内经》，《素问·痹论》云：“卫者，水谷之悍气也。”明确指出卫气由脾胃运化水谷精微所化生[4]。其后，历代医家不断丰富此理论。李东垣在《脾胃论》中创立“内伤脾胃，百病由生”学说，强调脾胃气虚则元气不足，百病丛生，进一步夯实了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亦是正气(免疫力)之源的学术地位[6]。
生理概念：在生理状态下，“脾为之卫”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化生卫气。脾胃健运，则能将饮食水谷转化为精微物质，进而化生为充沛的卫气。卫气行于脉外，温分肉，充皮肤，肥腠理，司开阖，是人体抵御外邪的第一道屏障[4]。其二，充养正气。《素问·评热病论》言：“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这里的“气”很大程度上指由脾胃化生的气血津液所构成的整体正气(免疫力)。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脾胃强健则正气充足，能识别并清除内外之邪，维持内环境稳定，此功能与现代免疫系统的“免疫监视”和“自身稳定”功能如出一辙[3] [4]。其三，转运药力。无论是外感病还是内伤病，药物的有效成分均需依靠脾胃的运化功能才能输布全身，发挥疗效，从而辅助“卫”的功能[6]。
病理机制：当脾胃虚弱，运化失职时，“脾为之卫”的功能即被削弱，称为“脾失之卫”[3]。其病理机制包括：1) 卫气不充：脾虚则卫气化生无源，腠理不固，卫外功能减退，不仅易感外邪，亦可能导致内在免疫稳态失衡[3] [6]。2) 正气亏虚：脾胃虚损，气血生化不足，整体正气衰败，机体免疫监视和调控能力下降，对自身组织成分的识别和耐受机制可能发生紊乱[6]。3) 内生邪气：脾失健运，水湿内停，郁而化热，形成湿热内蕴之局。此内生之湿热既是病理产物，又是新的致病因素，进一步阻碍气机，损伤脾胃，并可扰动免疫系统，诱发异常的炎症反应[7]。
临床应用：基于此理论，在治疗与免疫相关的疾病时，常从脾胃论治[2] [6]。对于免疫功能低下、反复感染之症，治以健脾益气(如补中益气汤)；对于自身免疫性疾病、慢性炎症等免疫紊乱之症，则在调理脾胃(清热祛湿、健脾益气)的基础上，恢复其“卫”的平衡功能，即恢复免疫系统的稳态[7]。
3. 脾失之卫是自身免疫性胃炎的关键病机
结合现代医学对AIG免疫机制的认识与中医“脾为之卫”理论，可以清晰地看到，“脾失之卫”是贯穿AIG发生、发展的关键病机[3] [7]。脾胃虚弱为本，湿热内蕴为标，本虚标实，共同导致了胃黏膜免疫屏障的破坏和免疫平衡的失调[7]。
3.1. 胃黏膜免疫失衡与湿热的相关性
胃黏膜局部的免疫失衡状态，与中医学“湿热”邪气的致病特点高度吻合[7]。Th17细胞介导的neutrophilic炎症、促炎细胞因子(如IL-17、TNF-α、IFN-γ)的大量释放，导致组织红、肿、热、痛和功能障碍，这一过程恰似湿热邪气胶结缠绵、熏蒸灼腐的病理表现[1] [5]。湿热困阻中焦，气机升降失常，则见脘腹痞满、纳呆；湿热郁蒸，损伤血络，耗伤气阴，可加剧胃黏膜的炎症、萎缩甚至肠上皮化生[7]。研究表明，许多清热祛湿中药(如黄连素)具有明确的抗炎、调节免疫作用，能够抑制Th17细胞分化和NF-κB等经典炎症信号通路的活化，从而减轻实验性自身免疫性疾病的严重程度[8] [9]。这从药效学角度反证了“湿热”是驱动AIG免疫炎症反应的重要病理因素[7] [8]。
3.2. 脾胃不足、肠道菌群紊乱与免疫破坏
“脾为之卫”的功能不仅体现在系统免疫层面，亦与肠道微生态平衡密切相关[10] [11]。中医认为，“脾主运化”包括运化水谷和运化水湿，这与维持肠道菌群结构稳定、代谢物平衡的功能相重叠[11]。现代研究证实，脾胃虚弱状态常伴有肠道菌群失调(Dysbiosis)，表现为有益菌(如乳酸杆菌、双歧杆菌)减少、条件致病菌增多及菌群多样性下降[10]-[12]。肠道作为人体最大的免疫器官，其菌群的紊乱会直接破坏免疫平衡[10]。例如，菌群代谢产物(如短链脂肪酸SCFAs)的减少，会影响Treg细胞的分化和功能，削弱免疫耐受；而某些致病菌成分(如LPS)则可能通过“肠–胃轴”迁移或系统性炎症，激活Toll样受体(TLRs)，促进Th1/Th17反应，加剧胃黏膜的自身免疫损伤[10] [11]。因此，脾胃不足(本虚)→肠道菌群紊乱→免疫平衡破坏(卫外失司)构成了AIG发病的另一条重要通路[10]-[12]。通过补益脾胃，可以改善肠道微生态，增加SCFAs等有益代谢物产生，从而促进Treg细胞功能，抑制过度免疫活化，恢复“卫”的稳态[12] [13]。
4. 从“脾为之卫”论治自身免疫性胃炎
基于“脾失之卫”为AIG核心病机的认识，治疗当以恢复“脾卫”功能为总则，采用清热祛湿以治标、补益脾胃以固本的标本同治策略[2] [7]。
4.1. 活动期：清热祛湿
针对AIG活动期胃黏膜局部湿热蕴结、免疫炎症亢进的状态，清热祛湿法是控制病情、阻断进展的关键[7] [8]。常用方剂如半夏泻心汤、连朴饮等，常用药物有黄连、黄芩、黄柏、栀子、茵陈等[7] [8]。
现代药理学研究为此法提供了有力支持[8] [9]。大量研究表明，清热祛湿类药物具有广泛的免疫调节和抗炎作用。虽然直接针对AIG的研究较少，但从其他自身免疫性疾病的研究可窥见一斑[8]。例如，小檗碱(黄连的主要活性成分)已被证实可通过抑制PI3K/Akt和NF-κB信号通路，降低类风湿关节炎滑膜细胞中IL-17、TNF-α、IL-6等促炎因子的表达[9]。黄芩苷(黄芩的主要成分)能显著减轻实验性自身免疫性脑脊髓炎(EAE)模型的病情严重度，其机制与抑制Th1和Th17细胞分化、促进Treg细胞生成有关[8]。在炎症性肠病(IBD)模型中，黄连解毒汤能通过调节JAK2/STAT3信号通路，纠正Th17/Treg细胞平衡失衡[8] [14]。这些研究清晰地表明，清热祛湿药并非简单的消炎抗菌，而是能够多靶点、多层次地干预现代免疫学所认知的自身免疫关键通路(Th17/Treg失衡、NF-κB活化等) [8] [9]。推及AIG，此类药物很可能通过类似机制，抑制胃黏膜局部过度活化的Th1/Th17免疫应答，减轻炎症损伤，为胃黏膜的修复创造有利环境[7]-[9]。
4.2. 缓解期：补益脾胃
补益脾胃是治疗AIG的治本之法，旨在从根本上强健“脾卫”功能[6] [13]。此法适用于疾病慢性期、缓解期或贯穿始终以扶正固本[1]。常用方剂如四君子汤、补中益气汤、参苓白术散等，常用药物有黄芪、党参、白术、茯苓、山药、甘草等[2] [13]。
补益脾胃类药物的免疫调节作用同样得到了现代科学的验证[12] [13] [15]。黄芪是研究最为深入的补气药之一。其活性成分黄芪多糖能显著促进Treg细胞的增殖和功能，增加IL-10等抗炎因子的分泌，同时抑制Th17细胞分化，从而双向调节Th17/Treg平衡[13]。在实验性自身免疫性胃炎模型中，黄芪提取物已被证明可以减轻胃黏膜炎症细胞浸润和壁细胞破坏[15]。党参、白术等也能通过增强巨噬细胞吞噬功能、促进细胞因子平衡等途径调节免疫[13]。更重要的是，如前所述，补益脾胃药物能有效改善肠道菌群结构[12]。研究显示，四君子汤能增加肠道菌群多样性，促进双歧杆菌等有益菌生长，恢复菌群稳态，进而通过“肠–胃轴”间接调节胃黏膜免疫，促进免疫耐受的恢复[12]。此外，这些药物还能改善胃肠道黏膜屏障功能，减少抗原泄漏，从源头上减轻免疫系统的异常激活[12] [13]。通过补益脾胃，实质上是重塑了机体的免疫内环境，增强了“卫”的防御和自稳能力，从而达到控制甚至逆转AIG进程的目的[6] [12] [13] [15]。
4.3. 中西医结合的全程管理方案
一个完整的中西医结合管理方案应贯穿AIG诊疗全程：① 诊断与分期：依托现代医学的血清学标志物(抗壁细胞抗体、抗内因子抗体)、胃镜与病理活检、血清胃泌素-17等进行确诊与分期。② 治疗整合：在活动期，中药清热祛湿联合现代医学的对症支持；在缓解期，中药补益脾胃与维生素B12、铁剂规律补充并行，并可根据情况使用胃黏膜保护剂。③ 监测与随访：定期通过胃镜监测病变进展，同时运用中医证候量表评估患者生活质量与体质改善情况，动态调整中药方剂。通过这种模式，既能利用现代技术精准评估病情，又能发挥中医药整体调节、多靶点干预的优势，可能延缓疾病进展，改善患者远期预后。
5. 局限性与展望
本文基于“脾为之卫”理论构建了AIG的辨治框架，但仍存在若干局限性。首先，这主要是一个理论推导与文献整合的叙述性综述，目前尚缺乏直接针对此方案治疗AIG的高质量临床研究证据，其有效性有待验证。其次，文中应用的清热祛湿与补益脾胃药物的免疫调节机制，大多来源于其他自身免疫病(如类风湿关节炎、炎症性肠病)或动物模型的研究，对AIG的直接作用机制多为间接证据和合理外推，需要更针对性的实验研究予以证实。
展望未来，相关研究应朝着更加严谨和深入的方向发展。首先，未来研究的核心是设计严谨的随机对照临床试验(RCT)，以验证中医药方案的疗效。例如，可以设计一项研究，观察“四君子汤合黄连解毒汤”加减方对比单纯西医补充疗法治疗AIG (活动期或缓解期)患者的有效性与安全性。其次，在机制探索层面，应充分利用现代分子免疫学与微生物组学技术。在临床研究和动物实验中，可将Th17/Treg细胞比例、血清胃泌素-17 (G-17)、胃蛋白酶原I/II比值、以及抗壁细胞抗体滴度等作为关键观察指标，并深入分析肠道菌群结构及短链脂肪酸等代谢物的变化，从而系统揭示“健脾清热法”通过“脾–菌–免疫”轴治疗AIG的科学内涵。通过上述努力，有望为“脾为之卫”理论防治AIG提供高级别的循证医学证据，并推动中西医结合在自身免疫性疾病领域的精准应用。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