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实的人”作为唯物史观的出发点,是唯物史观区别于唯心史观的显著标志。不能正确认识人的本质,就不能找到破解社会历史之谜的钥匙。目前学界对于马克思“现实的人”思想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概括起来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立足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文本,将其与黑格尔、费尔巴哈的相关思想进行比较分析,系统阐释这一概念的生成逻辑、基本内涵与价值指向,进而揭示出马克思实践基础上的人学革命[1]-[3];二是着眼“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与马克思“现实的人”思想之间的内在联系,分析二者理论内涵、价值立场、实现途径的内在一致性,并指出中国式现代化对“现实的人”思想的回应关切[4] [5];三是从“现实的人”思想出发,将其运用于思想政治教育具体实践,尤其在数智时代背景下,深入探讨“如何培养人”等关键命题[6] [7]。
本文以《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经典文本为依托,将“现实的人”的思想起源追溯至中世纪。通过剖析该思想从“天国”到“人间”的现实境遇转换,以及从“抽象”到“现实”的理论语境变革,旨在阐明“现实的人”不仅是唯物史观得以确立的理论起点,更是一个以实践为基础、历史中发展并拥有具体社会关系的本体论基础。该理论深刻指向人的现实生存与发展,并最终以共产主义与全人类解放为价值旨归,彰显了马克思主义鲜明的实践品格与人本立场。
2. 压迫与解放:从“天国”到“人间”
在黑暗的中世纪,基督教处于统治地位,人性被基督教神学压抑,哲学也沦为了神学的婢女。直至西欧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新兴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将天赋人权、自由平等作为反对封建教会压迫的口号,提出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诉求。但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只是将人从封建等级秩序和人身束缚中解放出来,取而代之的是雇佣劳动和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新压迫、新束缚,压迫只是从“天国”转变为“人间”。因此,为人类寻找新的自由解放之路是人类社会发展至资本主义时代“遗留”的历史问题,也是新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时代问题。
在1841年的博士论文中,马克思比较了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在原子运动观点上的差别,从原子的直线运动和偏斜运动中抽象出了人存在的必然性和偶然性,他反对德谟克利特的机械决定论,将伊壁鸠鲁对偶然性的强调看作是对人自由意志的肯定。可以看到,在这一时期,马克思思想中还带有明显的黑格尔色彩。但在《莱茵报》工作期间,马克思在“林木盗窃案”“书报检查令”和对摩泽尔记者的辩护中看到了普鲁士专制统治对人的压抑,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物质利益的重要性,认识到黑格尔哲学无法解释现实存在的诸多问题。
黑格尔虽然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但对本体论哲学的发展仍旧停留在理念层面的“绝对精神”构建,并将抽象的理性统治与上帝进行概念联系,将人置于绝对精神、上帝的统摄之下,而且在他的市民社会理论中,黑格尔企图通过绝对精神自身的演化说明现实生活中普遍利益与特殊利益、个人与社会与国家的关系问题。可以看到,黑格尔对人的探讨仍旧停留在抽象空洞的“天国”层面,而不是现实的“人间”。面对黑格尔对意识和现实关系的颠倒、对现实的人的存在的扭曲,马克思要将颠倒了的关系颠倒回来,以人在“人间”的真实在场建构此岸世界的真理。正如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的那样:“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目标。”([8] p. 4)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与黑格尔哲学的彻底决裂,在本书中,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将自我意识视为人的本质的观点,他提出“人的根本就是人自身”([8] p. 11)“人是人的最高本质”([8] p. 11)。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理解的人是抽象的人,而人的现实性在于社会属性,“特殊的人格的本质不是人的胡子、血液、抽象的肉体的本性,而是人的社会性。”([9] p. 270)
除此之外,马克思还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费尔巴哈感性直观的唯物主义、抽象的人等观点进行批判。费尔巴哈从唯物主义出发,把人的本质视作是情欲、理智、意志力、爱等感性的存在。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不理解实践的意义和作用,不理解实践中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也不理解世界的社会历史性,因此,他把人的实践归结于感性直观的活动,把从事现实活动的人抽象为感性的人,把社会历史进程简化为固定永恒的时空。当他把人从历史和物质实践活动中剥离出来,人就成为了离群索居、不是作为历史前提和历史结果的人。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同时,马克思提出了科学的实践观,揭示了实践的认识的来源基础、检验标准,实践观点一经提出,就在现实的人提供了坚实的存在土壤,人就不再是孤立、被动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8] p. 501)。
可以看到,马克思之前的思想家、哲学家只是从抽象的层面谈论人,思考的人都是“抽象的人”而非“现实的人”,而“马克思哲学始终立足于对传统哲学‘抽象的人’的批判基础上,是以‘现实的人’为价值指归的新人学”[10]。学者刘荣军、周子槱认为,马克思“现实的人”思想在经历了法哲学批判时期感性具体的“现实的人”、历史唯物主义创立时期思维抽象的“现实的个人”、政治经济学批判时期思维具体的“社会的个人”的三重境遇和两次转变,实现了人学观和历史观上的双重革命[11]。
3. “劳动”或“实践”:构成人的现实存在
(一) 与劳动相脱离的人的抽象实践
在马克思之前,苏格拉底首次提出实践的概念,但这里的实践只是一种道德行为。苏格拉底之后,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活动包括理论的、制作的和实践的活动,而这里的实践指的是伦理的、政治的活动。康德也强调实践,他将人的理性分为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对应的哲学分别为自然哲学和道德哲学,实践与道德相关,道德上的实践是人们意志按照一定道德法则付诸行动的趋向善的活动,因此,康德认为实践是意志的、抽象的活动,是道德维度的。可以看到,不管是古希腊的思想家,还是近代的哲学家,他们大多将实践理解为道德、意志的活动,是与劳动、物质生产活动相脱离的。
(二) 劳动是人的类本质
黑格尔率先对劳动问题提起重视,他认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在劳动,动物在活动中总是通过吃掉或消灭对象来满足自己直接的需要,而人则是通过劳动来利用并改变自然界来满足自己的需要,通过劳动使人意识到了自我的独立性的存在。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这一思想,并且赋予劳动对人更根本的意义。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劳动作为人的本质,作为人自我实现的方式。马克思是通过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批判提出这一观点的,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中存在资本、分工对劳动者的剥削、掠夺,异化劳动下工人处于非人的境遇。异化劳动使工人的劳动和劳动产品不属于自己,使工人“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8] p. 162),使人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使人与人相对立。
那么,什么才是人的类本质?如果异化劳动不是人的类本质,那劳动是不是人的类本质?马克思的答案是肯定的,他认为人真正的类本质就是劳动,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而真正的劳动是创造人、发展人、实现人的,而不是压迫人、奴役人、扭曲人。在真正劳动的条件下,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全面的,人的生产是全面的,人的本质力量得到彰显,人的现实存在得到确认。要想复归到真正的劳动,实现人真正的类本质,就要破除异化劳动,破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人的劳动出于自愿,使人的劳动属于自己。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现实的人与劳动紧密结合起来,认为劳动就是现实的人的生命活动展开,是现实的人的存在方式,为现实的人找到了重要的存在基石。从劳动或者实践出发,马克思形成了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在唯物史观形成之前,马克思主要是通过批判黑格尔、费尔巴哈说明现实的人的思想,在唯物史观形成之后,马克思则是从现实的人说明唯物史观,从唯物史观思考现实的人。
4. “现实的人”:唯物史观的出发点
(一) “现实的人”是马克思研究社会历史的起点
《神圣家族》在“现实的人”的思想和唯物史观的形成过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将理论批判的刀锋直指国民经济学家和青年黑格尔派,他批判了施特劳斯和鲍威尔没有超出黑格尔哲学,仍然处于思辨哲学的范围,在谈论人时只是抽象地谈论人的观念、精神,将人民指责为精神空虚的群众,荒谬地通过思想的批判改变现实,荒谬地制造思想与群众的对立,但事实上,历史活动是群众的活动,“现实的人类的活动无非是由人的个体构成的群众的活动”([8] p. 292)。在本书中,马克思将物质、实践、现实的人、社会历史紧密联系起来,为“现实的人”的思想、唯物史观的创立提供重要思想萌芽。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现实的人”思想正式形成,以“现实的人”为起点的唯物史观正式确立。在本书,马克思明确提出:“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设想的、想象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8] p. 525)从现实的人出发,马克思认为物质资料生产是现实的人出于自身需要发生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在生产中人与动物区别开来,形成了人与人的交往方式,形成了分工和所有制的不同形式,思想、意识、观念等精神生产都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
(二) “现实的人”的具体内涵
那么,应该怎样理解马克思提出的“现实的人”呢?
首先,现实的人是有满足自身吃、喝、住、行等生存需要,从事物质资料的人。“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切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8] p. 531)现实的人为满足自身需要展开生产活动,又在需要满足后开始新的需要、进行新的满足。马克思还提出,生产不仅包括物质资料生产,还包括人自身的生产,即繁殖,现实的人是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统一。
其次,现实的人是处于特定社会关系中的人。在物质生产实践中人与人结成交往,形成社会关系。现实的人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人是处在一定社会关系的人,而不是孤立的、随心所欲、不受外在约束的人。人之所以人是关系性存在物,表现在人是人与自然、人与人、思维与存在关系当中的人,表现在人是为我而存在的人,是历史地发展着的各种关系中的人,表现在人是现有关系的产物、构成未来关系的原因、利用关系的主体和改造关系的力量。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最为重要的是人与人结成的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包括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人们在生产中的地位及其相互关系和产品分配方式三项内容,其中所有制具有决定性意义,马克思根据所有制的不同形式划分不同的社会形态。
最后,现实的人是历史中发展着的人。现实的人的生产活动是历史中展开的活动,现实的人的社会关系是历史中展开的关系,现实的人的思想观念是历史中发展着的思想观念,没有永恒不变的生产活动、社会关系和思想意识,社会历史的过去未来都来源于现实的人活生生的实践。人的本质不是先验的“性善论”抑或是“性恶论”,而是“是处于不同所有制结构下的具体性、历史性、变化性、敞开性的现实的人,而非抽象的、暂时的、封闭的、固定不变的现实的人。”[12]
5. 共产主义:“现实的人”的自由解放
(一) “现实的人”的内涵深化
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阿尔都塞在分析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时,采取了结构主义的方法,从“总问题”出发,认为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历程发生了“认识论上的断裂”,前期以《1844年经济学手稿》为代表,是一种人文主义的意识形态,而后期是科学主义的实证主义。如果采用与阿尔都塞相似的方法就会发现,马克思“现实的人”思想中似乎也有这种分野。
在《手稿》中,马克思谈论的是人的类本质、人的本质力量这些抽象的关于人的概念,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马克思就从唯物史观出发,联系现实的生产关系谈论人,在《共产党宣言》及之后的作品中马克思更是以阶级斗争为手段谈论人的解放,以共产主义的旨归谈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可以看到,对于马克思来说,“现实的人”这一思想是在他理论与实践的探索中不断深化,不断发展的,从一开始的思辨哲学层面、批判层面的提出,到之后融汇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正面建构,越来越体现出实践理性的特征,充分彰显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革命性。
(二) 共产主义与人的全面发展
“如果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宏大理论主题来看,对现实的人的发现显然具有更为重大的政治意蕴,它关系到人的解放何以可能以及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13]马克思认为,现实的人是处于特定社会关系中的人,也是处于特定阶级关系中的人,在资本主义社会,广大无产阶级面临着资本主义制度、资产阶级的剥削压迫,身处异化、非人的境遇。而且,马克思认为,现实的人要想解放不能通过理论的思辨,而是通过物质力量。正如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强调:“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群众掌握,也会变成物质力量。”([8] p. 11)
现实的途径就是现实的物质生产力,就是现实的人的活动——无产阶级革命政党领导的阶级斗争,就是无产阶级的科学理论——马克思主义或共产主义的实现。从《论犹太人问题》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从《共产党宣言》到《资本论》,马克思立志为无产阶级和全人类寻找自由解放、全面发展的使命追求始终不变,始终找寻实现人类解放的现实途径。随着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的创立,他将人的自由解放牢牢建立在生产力发展、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现实的基石之上,指引人类走向没有剥削、压迫的共产主义社会。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批判了对鲍威尔把犹太人解放的政治问题归结为纯粹的宗教问题,把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混为一谈,指出只有消灭了现实层面的桎梏,才能克服宗教狭隘性,实现人的解放。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批判了资本主义的异化劳动现象,将扬弃异化劳动的共产主义与人的全面发展联系起来,认为共产主义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全面实现、对人的本质的全面占有,指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8] p. 185)。
唯物史观创立后,马克思就在《共产党宣言》中基于唯物史观阐释了人类社会阶级斗争的历史,总结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成就和矛盾问题,指出要用暴力手段推翻现存制度,认为“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4]。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更是用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深刻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本质,阐明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揭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的重要结论,马克思再一次宣称共产主义是“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15] p. 649)
可以看到,马克思一直认为现实的人要想解放,就必须通过现实的途径,前期的途径是异化劳动的扬弃、共产主义的实现,而后期的途径是物质生产力发展和无产阶级革命,比起前期的途径,后期的途径更具有改造现实的现实性,更具备理论指引的科学完备性。
6. 总结
从中世纪封建神学的桎梏,到近代资本主义体系的剥削,广大人民所承受的压迫形态,经历了一场从“天国”向“人间”的历史性转移。与之相应,人类寻求解放的路径也必须从批判超验的信仰转向现实的革命实践。而要真正开辟这样的道路,就必须直面人之为人的根本问题,追问“何为现实的人”。从早期哲学思辨中对人的本质的理论探讨,到唯物史观的确立,再到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革命性实践,马克思逐步完成了对传统“抽象的人”的理论清算,系统建构了“现实的人”的思想体系,实现了人学观念与历史观念的根本变革。而归根到底是回答何为人的本质、人何以生存发展、何以自由解放这一系列具体问题。
而今,置身于21世纪数字时代的激流之中——当平台算法不断挤占个体的生存空间,数字劳动蚕食工作与生活的传统边界,消费主义持续重塑人的欲望与认知——我们正面临马克思“现实的人”思想的一次“再出发”。其实践内涵的不断拓展、社会关系的数字延伸、对新型物化现象的批判性破解,以及自由解放路径的重新构想,都指向着这一思想的持续性深化与时代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