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日语中,常能见到“はっきり明言する”、“あらかじめ予約する”、“また再発する”等看似特殊的“副词 + ADJ-V型二字汉语动词”状中结构,其特点是副词与动词在语义上存在部分重叠,构成羡余现象。传统观点往往将羡余表达视为违背语言经济性原则的“赘语”或“误用”,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既往研究已开始注意到其存在的合理性,揭示其并非简单的语言赘余。但相关研究大多关注于二字汉语动词与其宾语的共现关系,聚焦于“副词 + ADJ-V型二字汉语动词”这一状中结构的研究较为薄弱。且现有探讨多止步于个案分类,缺乏对其生成动因的系统性解释。此外,既有视角如词汇语义的不透明性等难以统摄该现象的全貌,因此本研究认为亟待一个更具解释力的系统框架。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此类羡余表达在实际语言使用中并非常态。本研究基于语料库的初步统计发现,在281个目标动词中,其羡余用法占该动词所有用例比例的中位数不足1%。这一低频特性,加之其出现呈现出高度的系统性规律而非散乱无章,表明该现象可能并非随机的语言失误,而是一种受特定条件触发、具有特定语用或语义功能的“有标记”结构。因此,本研究的核心问题得以明确:是何种条件性机制,支配着这种低频但规则的语言现象的生成?
本文认为,语义透明度是解开这一谜题的关键钥匙。基于此考虑,本文尝试通过系统分析副词类型、动词语义透明度与羡余功能之间的对应关系,来揭示日语状中结构羡余表达的生成机制。
2. 研究现状
2.1. 研究现状与问题的提出
在既有研究中,对日语羡余现象的结构类型的分类与描写已取得一定进展。李秀秀、白晓光(2023) [1]、中冈树里、千々岩宏晃(2019) [2]均在各自提出的分类体系中,为“副词修饰动词”这一类型的羡余现象确立了位置。程莉(2020) [3]的研究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不仅明确将“动词修饰型”列为独立类别,并首次尝试对其生成动因进行理论阐释,将其归因于二字汉语词的“不透明性”。这一观点虽然为理解如“凱旋帰国する”等特定案例提供了启发,但正如本研究语料所示,日语中还存在大量如“はっきり明言する”、“再び再会する”这样的用例,其动词本身语义高度透明,但仍然出现羡余使用现象,这对“不透明性”这一主张的单一普适性解释提出了挑战。因此,本研究旨在以日语状中结构中的羡余现象为考察对象,在程莉(2020)的分类框架的基础上,引入更为精细的“语义透明度”梯度概念,尝试建立一个解释力更强的理论框架。
2.2. 本研究对象的类型学定位
羡余作为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广泛存在于句法、词汇、形态等多个层面。除本文关注的“状中结构羡余”外,日语中还存在如“主题–述题”(如“彼のいいところは、優しいところです”)、“述谓结构”(“ノーベル賞を受賞する”)等多种类型。与这些结构相比,本文研究的“副词 + ADJ-V型动词”羡余具有两个显著特征。首先表现为结构上的非强制性,其羡余成分,即副词的省略通常不影响句法的合格性。其次体现为功能上的条件性。其生成与否高度依赖于动词语义透明度,呈现出系统性分工。
因此,正是这种“非强制性”与“条件性”的结合,确立了本研究对象在日语羡余系统中作为一类独特“有标记结构”的地位,也体现出作为“修饰结构条件性羡余”的独特价值。
3. 研究设计
3.1. 语料来源与数据处理
本研究以现代日语书面语均衡语料库(BCCWJ)和筑波网络语料库(TWC)为语料来源。首先,参照小林英树(2004) [4]及日向敏彦(1985) [5]的分类,初步建立起一个包含1100个ADJ-V型二字汉语动词的词表。继而,利用NINJAL-LWP工具,检索与这些动词共现的副词成分,并以MI值 ≥ 3.0 (Church & Hanks, 1990) [6]作为统计上显著共现的标准,最终筛选出281例有效用例,这一过程确保了分析对象是语义关联紧密的搭配,而非偶然共现。
3.2. 分类体系
为实现对本研究的关键变量进行精细化操作,确立了以下三个维度的分类体系。分类标准在参考先行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本研究对象的特性进行了适应性调整。
3.2.1. 动词前项语素分类
首先,本研究综合小林英树(2004) [4]与日向敏彦(1985) [5]的分类框架,根据前项语素的语义和功能,将其划分为以下四种基本类型(见表1)。
Table 1. Classification of verb-initial morphemes
表1. 动词前项语素分类
前项语素 |
定义 |
例 |
事物类(N) |
指示动作相关的事物 |
自愛する、白濁する、林立する |
体貌类(V) |
补充限定动词的动作过程(开始・反复) |
傾聴する、誤診する、競泳する |
情态类(A) |
修饰动词的状态方式 |
安眠する、急行する、激怒する |
副词类(M) |
限定动作的程度・内容,规定动词的范围・频率 |
予知する、再建する、共存する |
3.2.2. 副词分类
借鉴俞晓明(1999) [7]和杨明义(1999) [8]的副词分类体系,结合本研究对象的特性,将共现副词划分为以下五种类型(见表2)。
Table 2. Classification of adverbs
表2. 副词分类
类型 |
功能特征 |
例 |
样态副词 |
描述动作的方式或主语的主观态度 |
はっきり明言する、びっしり密生する |
时间副词 |
描述动作的时间属性(突发、先后等) |
突然急襲する、あらかじめ予約 |
程度副词 |
强调动作的强度或幅度 |
かなり酷似する、徹底的に根治する |
频率副词 |
描述动作的反复特性 |
また再発する、しばしば多発する |
范围副词 |
限定动作的关涉范围或主体 |
全員で合唱する、ことごとく一掃する |
3.2.3. 动词透明度分类
本研究的核心分析概念“语义透明度”,直接采纳本多由美子(2017) [9]提出的经典三分法,将ADJ-V型二字汉语动词划分为“透明”、“半透明”与“不透明”三类。其核心判断基准是构成语素的含义与动词整体含义的关联度,具体操作依据本多由美子(2017) [9]制定的客观准则(见表3)。
Table 3. Criteria for judging semantic relation between two-kanji compounds and their constituent characters
表3. 二字汉语与构成汉字语义关联判断基准
关联类型 |
二字汉语 |
含义 |
1. 语素义直接相关 |
A. 训读关联 |
殺人 |
殺す |
B. 音读关联 |
1) 该汉字本身可作为独立词 |
表面 |
面(めん) |
2) 与“する、しる、ずる、じる”等结合构成动词 |
自信 |
信じる |
3) 与“に、の”等结合构成副词或连体词 |
特定 |
特に |
当人 |
当の |
C. 词缀义关联 |
不足 |
~ない |
委員 |
人(ひと) |
2. 通过中介语间接相关 |
入院 |
病院 |
校則 |
学校 |
基于上述基准,本研究对动词透明度进行如下分类:
透明型:前后项语素的含义均与动词整体义直接关联(如“再会する” = 再び + 会う)。
半透明型:仅有一个语素的含义与动词整体义直接关联(如“痛感する” = 痛(不透明) + 感じる(透明))。
不透明型:前后项语素的含义均与动词整体义关联微弱,多依赖比喻或惯用(如“暗躍する” = 陰で+ 活動する)。
4. 研究结果
4.1. 整体分布特征
通过对281例有效语料的统计分析,揭示了副词类型与前项语素类型清晰的分布趋势。
首先,从副词类型来看,共309例(因部分动词与多类副词共现),其中样态副词为146例,以47.1% 的占比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其次为程度副词19.1%,时间副词为16.1%、频率副词占比9.4%,范围副词占比7.7%。这一分布表明,对“动作方式”的修饰是构成此类羡余表达的核心功能。
其次,在前项语素类型的分布上,A型(情态类,38.0%)与M型(副词类,30.3%)构成了此类羡余现象的主体,合计占比近七成,这与其自身含有的修饰性语义特征密切相关。
4.2. 前项语素与副词共现模式
数据显示,语素类型与副词类型之间存在强烈的选择性共现关系,并形成几种高度规整的典型模式,例如:
A型(情态类) × 程度副词:实现“性质的强调”,如“かなり酷似する”。
M型(副词类) × 频率副词:实现“反复的强化”,如“しばしば多発する”。
这种高度选择性的共现模式,有力地证明了羡余表达的产生遵循着严格的语义规则,彻底排除了其作为随机“误用”的可能性。
4.3. 语义透明度对副词选择的制约
在明确共现模式的基础上,本研究进一步考察了动词的语义透明度对这一选择的制约作用。分析表明,透明度是预测副词共现倾向的一个强大变量。其核心对应关系可概括如表4所示。
Table 4. Co-occurrence tendency between verb transparency and adverb type
表4. 动词透明度与副词类型的共现倾向
透明度类型 |
共现的副词类型 |
功能 |
典型示例 |
透明型 |
多种(样态、时间、频率等) |
语用强调 |
はっきり明言する |
半透明型 |
高度集中于样态、程度副词 |
强化追加义项 |
無理やり乱入する |
多义限定 |
十分熟知する |
不透明型 |
主要集中于样态副词 |
比喻义具象化 |
次第に蚕食する |
如表4所示,透明型动词由于其语义明晰,可与多种类型的副词共现,以实现对动作不同维度(样态、时间、频率等)的语用强调。而半透明型与不透明型动词则因自身语义模糊或依赖比喻,其共现选择大幅收窄,强烈依赖于样态副词和程度副词来补足或具体化其核心语义,其中不透明型的这一倾向最为极端。
4.4. 语义透明度的作用机制
基于上述共现倾向,我们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当后项二字汉语动词语义透明度的不同会影响了此类羡余表达的生成机制。
4.4.1. 透明型动词:语用驱动下的焦点显化
对于透明型动词而言,其语义本身已足够清晰,副词的添加并非出于表意的必需,而是为了实现更高层次的语用修辞功能。玄玥(2002) [10]认为,焦点是“说话人特别希望引起听者注意的信息”,其核心在于“语用功能性”与“信息强度性”。在此基础上,本文引入认知语言学中的“凸显理论”(Langacker, 1987) [11]以深化对其运作机制的理解。该理论认为,“凸显”是人类识解经验的基本方式,指说话人通过语言手段将认知场景中的某一成分前景化,使其成为注意力的焦点。
在“连用修饰结构”中,副词极易被赋予“语义焦点”的功能(孙维张,1987;玄玥,2002) [10] [12]。从凸显理论的视角看,羡余副词正是一个强有力的“凸显机制”。它通过语义上的同义叠加,将动词内涵中本已存在的某一属性(如方式、时间、频率)进行二次强化与前景化,从而将其锚定为整个命题的认知焦点。
比如在“多く多発する”中,动词“多発する”已明确传达“频繁发生”之义。副词“多く”的功能在于,通过焦点操作,将整体语义中“频度高”这一属性凸显为句子的语义焦点。这不仅顺应了玄玥(2002) [10]所言的语用动机,更从认知层面实现了焦点操作。在减轻听者的认知负荷,使其能提前锁定信息核心的同时,另一方面,通过形式的重复,也强化了“频发”的整体印象。
4.4.2. 不透明/半透明型动词:语义驱动下的意义补足
对于不透明或半透明型动词,其自身语义的模糊性或乖离性使得副词的参与成为语义明晰化的必要手段。比如在“次第に蚕食する”中,“蚕食”的整体义“逐步侵蚀”与语素“蚕”、“食”的字面义关联微弱,依赖于比喻性理解。副词“次第に”(逐步地)的加入,突出了“蚕缓慢进食”的过程,使得侵略行为所进行的样态更加具体,从而补足了动词本身无法直接提供的“方式样态”信息,消除了比喻义的抽象性。
当二字汉字词为半透明的情况时,如“十分熟知する”,动词“熟知する”前项语素“熟”本身具有“充分”、“熟练”、“煮熟”等多个义项,容易引发歧义。而后项语素“知”含义明确,固定了“知晓”这一行为基调。副词“十分”(充分地)通过其核心语义,精准地激活并锁定了“熟”在“熟知”语境下“充分”这一正确义项,排除了“熟练地知晓”等其他潜在理解,从而完成了对多义语素的义项限定。同样,在“無理やり乱入する”中,动词“乱入する”前项语素“乱”的原义是“混乱、杂乱”,但其在“乱入”中的整体词义(一拥而入)却衍生出了“强行”这一原义所不具备的附带义。副词“無理やり”(强行地)的加入,其功能并非修饰“乱”的原义,而是直接指向并强化了这个在动词整体义中隐含的附带义,从而将“闯入行为的强制性与不合理性”凸显出来。
5. 结论
综上所述,本文基于语料库证据,论证了语义透明度在日语“副词 + ADJ-V型二字汉语动词”状中结构羡余表达生成中的核心作用。我们认为,日语状中结构中的羡余现象并非杂乱无章的赘余,而是一个由语义透明度调控的、功能分化的条件性系统。对于透明动词,它主要起到焦点强化的作用,而对于半透明和不透明动词,它是语义补足的工具。
本文尝试通过语义透明度,将日语状中结构的各类羡余表达整合到一个连贯的解释框架内,以期能进一步深化对其本质的理解。但在语料处理上,本研究未能将书面语与具有口语特征的网络文本进行严格区分与对比分析,因而无法揭示语体差异对此类羡余表达使用频率与功能可能产生的影响。因此,未来的研究可以在此基础上,首先对语体因素进行严格控制,分别考察其在严谨书面语与口语/网络语体中的具体表现与差异。其次,可将研究范围拓展至三字乃至多字汉语动词,检验“语义透明度”框架的解释边界与适用性。同时,也将收集并分析学习者语料,尤其关注母语为汉语的学习者的习得情况,将本研究的理论发现转化为有效的教学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