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时间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是人类无法直接感知的,然而在文学作品中我们经常能看到关于时间的隐喻化表达,人们常常借助某一领域的经历来理解另一领域的经历[1]。例如,将时间比作流水、流沙、旅途、风等,来使时间这一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具体而言,“时间是流动的物体”(TIME IS A FLOWING OBJECT)隐喻中,我们用“流动”这个物理过程的结构(比如水流、河流)来理解“河流”这个抽象概念,所以它是典型的结构性隐喻。水作为一种形态多样、变化丰富且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自然物质,因其普遍性与亲近性,常被用作隐喻来源域。例如,《老子》中便频繁出现以“水”喻“道”的表达[2]。“时间是流动的物体”广泛存在于多种语言文化中,尤其在诗歌中被广泛地运用。诗歌和隐喻关系密切,它们之间有着很多共通的地方,甚至可以视为“同质的现象”[3]。已有研究多从哲学和文学理论角度探讨“时间是流动的物体”的隐喻,但对具体语言层面的句法、意象和韵律特征,以及中英诗歌的对比研究仍较少[4]。
有人说,诗歌就是隐喻,隐喻是“微型诗歌”[4]。在诗歌中,时间的主题往往与生命、记忆、死亡、历史等概念密切相关。中西文化在时间观念上存在显著的差异,比如古希腊哲学视时间为循环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的本质是对运动的计量,即“运动的数目”,它不仅衡量事物的变化,也构成了对事物开始与终结的判定标准。他还指出,时间自身与事物一样具有周期性和循环性,万物的生成与时间的运行共同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5]。欧洲文明的基石不仅是希腊文化,还有基督教文化。欧洲近代时间观念的形成不仅受希腊文化的影响,也同样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以奥古斯丁为代表的教父哲学家想要阐释的是单向的线性时间观,坚决反对的是循环时间观[6]。他们认为时间是线性的,单向前行,有起点和终点,未来构成的不可逆的过程和基督教的“创世–末日”观,世界的起点是由上帝创造,也将有一个终点(末日审判)。相比之下,东方文化的时间观深受儒家、道家和佛家思想的影响,强调“天道循环”、“轮回”。这些思想共同构成了循环和顺应自然的时间观。这样的文化差异深刻地影响了中西方诗歌中时间隐喻的始源域的选择与构建方式。已有研究虽分析了中西文化时间观差异,但对这些差异如何在诗歌中体现为具体的语言和隐喻构建仍缺乏系统分析。李白与Robert Frost分别作为中西方诗歌的重要代表,他们的诗歌中频繁地出现时间隐喻。两位诗人在语言风格、文化图式和隐喻建构既有相通之处也有差异,从而构成了对比研究的理想文本。基于此,本文用概念隐喻理论和文化图式理论,选取李白和Robert Frost的代表性诗歌作为语料,聚焦“时间是流动的物体”隐喻,试图从句法结构、意象选择和节奏韵律三个层面分析其语言呈现特征,并与已有研究对话,填补中英诗歌隐喻对比的空白。
2. 理论基础
2.1. 概念隐喻理论
Lakoff和Johnson (1980) [1]在其代表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首次系统提出概念隐喻理论。该理论指出隐喻不仅存在语言中,更根植于人类的认知活动中。也就是说,隐喻是一种通过具体的、人们熟知的经验来理解和构建抽象概念的方式。概念隐喻通常表现为“目标语是始源域”(A is B)的映射关系。例如,在“时间是金钱(TIME IS MONEY)”这个隐喻中,“金钱”这一具体的概念用来理解“时间”这一抽象的概念。因此,人们常用“浪费”、“节约”、“花费”等动词来搭配对时间的使用方式。Lakoff和Johnson将概念隐喻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1) 结构性隐喻(Structural Metaphor)
结构性隐喻是指用一个熟知的、结构清晰的概念来理解另一个抽象隐喻。例如,“时间是流动的物体”是结构性隐喻。在该隐喻中,抽象的“时间”概念通过“流动的物体”这一具象经验进行建构,人们借助对“水流”、“河流”或“物体移动”等具体经验的感知,来理解和表达时间的推移与不可逆性。例如,“时光流逝”、“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等表达,均体现了将时间比作为不断前进、不可回头的流体或运动路径。
2) 本体性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
本体性隐喻是指将抽象事物视作具有边界、能容纳内容的“实体”。例如“他的内心充满愤怒”这个表达中,“内心”被视为容器,“愤怒”被描述成可以“充满”其中的事物。这类隐喻可以让原本难以描述的情感变得易于理解。
3) 方位性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
方位性隐喻是指通过空间方式来理解抽象概念。“大量的语言事实证明,人类多数隐喻概念参照方位概念组建,这并非偶然,而是有物质的、社会的、文化的经验为基础,同时也说明人类的思维及语言的进化过程”(Lakoff & Johnson, 1980) [1]。例如,“情绪低落”和“士气高涨”中,用“上”代表积极状态,“下”代表消极状态。
2.2. 文化图式理论
文化图式理论强调语言中隐喻的选择受到文化经验与共享认知模型的影响。图式(schema)的概念最早由英国心理学家巴特莱特(Bartlett)提出,他在《记忆》中将图式界定为“过去反应或经验的积极组织”,这种组织对个体的认知与行为具有持久影响[7]。文化图式则是在特定文化背景中形成的一种关于社会信仰、习俗、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认知框架[8]。Shore (1996)指出,文化图式是由特定文化中共享的经验、价值、信念与实践构建的认知框架[9]。不同文化对世界的理解方式不同,进而影响了隐喻的始源域构建与选择路径。在跨文化诗歌分析中,文化图式理论有助于理解不同诗人为何会在隐喻构建中选择不同的始源域,其中表达了什么价值取向和情感态度。文化图式理论为不同文化背景的文本的对比分析提供了认知文化层面的理论支撑。
3. 李白诗歌中“时间是流动的物体”隐喻分析
3.1. 时间隐喻的语言表现
中国盛唐时期浪漫诗人李白的诗作不但格调清新、雄奇豪迈,而且语言流转自然,音律和谐,含蕴深广,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其诗影响了古今中外众多的优秀诗人和文学家,如苏轼、郭沫若,日本的松尾芭蕉,伊朗的莪默·伽亚谟,西方意象派的庞德、艾略特等[10]。其诗作意象丰富,语言精炼并且富有哲理,常常以流水、月亮、旅途等来表达时间流逝。本文选取的代表性诗歌包括:《将进酒》《早发白帝城》《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共四首。
在《将进酒》中,他写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11]
“黄河”作为中国文化中象征着生命和历史的大河,被赋予了时间的流动性。“奔流”、“不复回”等词进一步突出时间不可逆和转瞬即逝的特点。这句诗将抽象的时间具象化为一条滚滚向前、无法回溯的河流。
又如《早发白帝城》中:
“千里江陵一日还。”[11]
在这句诗中,“千里”与“一日”将时间与空间的并置,赋予时间一种动态,可穿越空间的特性,“千里江陵”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距离,而是被映射成为时间的跨度。“一日还”说明了时间流逝的速度之快,将其变成了可以“穿越”的流体。这句诗将时间视为水流这一自然的事物,传达出东方文化中“时间随自然而流动”的思想。说明古人将时间视为一种可以随环境流动的自然力量。
此外,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写道: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11]
李白在这句诗里,其实是借“扁舟”随水而行的意象把时间似水流走的样子写得很鲜活。“明朝”在这里指未来的时间,它与“人生在世不称意”并列,暗示人生如水一般流转不停,与其郁郁不得志,倒不如洒脱一回,诗人以“弄扁舟”象征顺应时间洪流,主动摆脱生活的束缚。通过这个比喻,诗人将时间的不可逆性和流动性具象化,使读者得以借助熟悉的空间来理解抽象的时间观念。这句诗也体现出他“及时行乐”、“洒脱自由”的处世态度。
又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11]
在诗的最后一句“唯见长江天际流”中,诗人目送友人离去,视线随着江水慢慢延伸,“长江”在这里作为一个具体的始源域被赋予了抽象的“时间”概念。诗人借长江将时间那种无声流动的状态具体表现了出来。“孤帆远影”与“长江天际流”让时间与空间交织在了一起。友人的“远行”是一种时间线上的推进,“天际”的意象则进一步延伸了时间的无边界感。诗人把时间变成了一种看得见的、流动的东西,这种写法是“时间是流动的物体”这一隐喻的典型表达方式。
3.2. 隐喻中的文化图式
在中西方文化中,由于历史、宗教和文化的影响,人们对时间的观念大相径庭。李白诗歌中的时间隐喻便是深深植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图式中。中国的传统哲学认为时间是循环的,不是线性的,中国传统时间观以天体运行、四季轮回、五行相克为基础,认为时间像自然一样循环往复。正如吴国盛(2006)所言,中国传统时间观强调顺应“时”、“机”、“运”等变化,通过把握天时以实现与天地万物的和谐共处[12]。例如中国传统的干支纪年法以60年为一轮,强调时间的轮回。时间也与自然节律息息相关,二十四节气强调顺天时而动,春分播种、芒种耕耘、秋分收割这些观念形成了农业社会的时间框架。中国的古人将历史视为一个周期性兴衰的模式,早在《资治通鉴》中就强调以史为鉴,从过去中找到治乱的规律,历史不断循环反复。《易经》中的“否极泰来”认为事情发展到极点就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暗含循环哲学。
李白诗歌中的时间隐喻深受中国传统“循环时间观”、“天人合一”与“自然节律时间观”的影响。李白常用日月、流水、春秋、朝暮来表达时间的流逝,这反映了古人将时间视作自然运行的周期性过程。李白生活在盛唐时期,也受到道教“顺其自然”与儒家“天命”思想的影响,时间不仅仅是流逝,而是一种命运循环的力量。早在《易经》中就有“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来体现命运转化与循环的思想,这种思想在李白的诗歌中同样能找到影子,例如在《行路难》:“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11]中,李白传达出时运不济、仕途受阻、暗含“时运”轮回的思想。虽然时间是循环反复的,但是人的生命却是有限的,李白常常借美酒和豁达的人生观来在有限的生命中争取瞬间永恒。这在他的《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11]中得到体现,月亮是有阴晴圆缺循环的,但人应在短暂人生中及时把握快乐。“月”这个意象在李白诗中频繁出现,既代表自然节律的循环,也代表心境、离愁和人生变迁。李白在《静夜思》中写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4]。在这里,月亮是时间的标志,月亮的圆缺象征着时间与情感的循环,这与西方的线性和终结性形成鲜明对比。
4. Robert Frost诗歌中“时间是流动的物体”隐喻分析
4.1. 时间隐喻的语言表现
Frost是美国现代主义诗人,其诗歌语言简洁,融合了现代与传统元素,擅长用自然景物来表达抽象的概念。弗罗斯特曾指出,诗歌源于“普通的隐喻、巧妙的隐喻和高雅的隐喻”,并认为隐喻不仅是诗歌表达的重要手段,更是通向深层思想的路径。他甚至提出“将隐喻发展为全部思想”的主张[13]。在他的诗歌中,“时间是流动的物体”隐喻常常以“旅途”、“季节”、“易逝的自然美景”等方式出现。本文选取其代表性诗歌有《The Road Not Taken》《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After Apple-Picking》《Nothing Gold Can Stay》等。
如在其代表作《The Road Not Taken》中: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14]
在这里,“道路”不仅仅指的是路径,而是一种象征着时间推进中的人生选择。诗人回望过去所选择的路,表现出对已经逝去时间的反思,以及时间的不可逆性。
又如在《Nothing Gold Can Stay》中,Frost写道: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14]
Frost在这里没有直接说自然的初绿像金子一样,而是使用了隐喻将初绿比作金子,强调早春的初绿像金子一样珍贵。“first green”也象征着新生、希望和生命力,而“gold”象征着价值、纯净。“Her hardest hue to hold.”这句说的是这种最珍贵、最美好的颜色最难保存,美好的东西是易逝的,在这里用自然变化来比拟时间的流动,春天绿意的美好是短暂易逝的,隐喻时间的流逝是不可逆转的,美好的事物是短暂的。
此外在《After Apple-Picking》中:
I am done with apple-picking now. /Essence of winter sleep is on the night… [14]
在“I am done with apple-picking now.”中,说话者表示已经完成了一天的劳动,“采苹果结束了”也暗示着对人生的某一阶段的告别或者隐喻着死亡和生命的终点。“Essence of winter sleep is on the night…”中的“冬眠”象征着长久的睡眠,“sleep”在Frost的诗中常常作为死亡隐喻,“night”也在这里象征着生命的尽头。因此,这两句诗共同构建了时间是生命旅程与死亡,是长久的睡眠这样的隐喻映射,表达出诗人对生命的流逝的思考,也体现了时间的流逝就像生命的旅途一样是单向的、线性的、不可逆转的。
关于“睡眠”构成典型的时间与生命隐喻在《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中也有体现: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14]
这三句有着强烈的隐喻意味,Frost借“woods”来暗示宁静、诱惑、死亡和内心的归宿,树林诱人,黑暗而深邃,象征着死亡或者是令人向往的逃离之地。而第二句的“promise”是诗人在提醒自己还有现实中的责任和承诺在身。第三句的“sleep”在这里被解读为典型的死亡隐喻,诗人强调自己还有很多事未完成,“miles to go”形象地表现了时间的延续性,象征着人生的旅程还没有结束,体现出典型的西方线性时间观,生命如一条不断推进的路,终点在远方。这三句共同构建出时间是旅程、死亡是睡眠的隐喻,展现出诗人在面对诱惑或者压力的挣扎,以及对责任和使命的坚持。
4.2. 文化图式
Frost诗歌中的“时间隐喻”并非只是抽象的语言技巧,西方的文化哲学、基督教伦理、个人主义,以及现代性焦虑等社会心理都对Frost的诗歌造成了深远的影响。西方哲学观念认为时间是线性且不可逆的。古希腊哲学和基督教强调时间从“创世”走向“审判日”,人只能往前走,从起点走到终点。这在Frost的诗歌《The Road Not Taken》和《After Apple-Picking》中得到体现,前一首诗将时间看作一个向前展开、不可倒流的旅程,人生面临的选择就像通往一个不可回头的十字路口,错过的选择不可回头。后一首诗表面上描写诗人秋收苹果后的疲惫状态,但诗中却暗含对生命、劳作与死亡的深刻思考。诗人将一整年苹果的生长与收获压缩为一日的工作,进而对这个生命反思,从象征意义来看,“苹果”象征着成果,诱惑或者知识(如《圣经》中的苹果),于是苹果是人生中的目标和任务。“睡眠”也在诗中反复出现,象征着死亡和生命的尽头。Frost在这首诗并未采用线性、客观的时间表述,而是通过主观的意识流方式来呈现时间的流动性和模糊性,这体现出典型的现象学时间观,这一时间观源自胡塞尔(Husserl)与柏格森(Bergson)等哲学家的理论,胡塞尔(1964)在其关于内部时间意识的理论中指出,人对时间的体验源于意识内部的“保持”(retention)与“预期待”(protention),而非外在的钟表刻度[15];柏格森(1910)亦强调“持续”(durée)概念,认为真实的时间体验是一种不可分割的心理绵延过程[16]。这一观点也被Held (2007)在其对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比较研究中进一步发展,指出诗性语言是构建“真实性时间”的一种方式[17]。这一时间观强调人对时间的体验不是外在的刻度推进,而是意识内部的绵延与沉浮。在诗中,“I am done with apple-picking now”是一种心理感知的完成,并不是具体的时刻的结束。而“Essence of winter sleep is on the night”所表达的也不是冬季的到来,而是诗人对未来的休眠甚至是死亡的一种内在预感。整首诗以梦境与疲惫的意象,模糊了清醒与沉睡,现在与未来之间的界限,使得时间成为一种混合着记忆、当下的感受以及对未来的期待的主观经验。
Frost的诗歌也深受美国式个人主义的影响,美国式个人主义强调个体自由、独立思考与自我决策。这一文化传统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潮,当时学者们开始倡导张扬人性、反对宗教神权,推动个体意识的觉醒[18]。Frost的诗歌常常出现个人抉择,他的诗歌的主人公通常是一个有智慧的农人,诗歌主题常常与人生哲思、选择有关,个人对自己的选择承担所有后果。如在《The Road Not Taken》中,主人公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这个“选择”正是个人意志的体现,最后诗人也没有明确表达出对这个选择是否后悔,诗人给了我们一个开放性的理解方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并且有选择的自由。
20世纪初期,随着科技的进步,宗教信仰的瓦解和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结构的瓦解,社会个体面临的普遍性的精神困境和迷茫也在Frost的诗中得到体现,Frost在《The Road Not Taken》中面对两条分岔路口的徘徊与选择,象征着现代人面对人生多重可能性的迷茫,在《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中,诗人留念静谧的树林,但是因为肩上还承担着很多责任而选择继续赶路。他的诗反映出现代人的孤独以及对选择和时间不可逆的焦虑。
5. 李白与Frost诗歌中“时间是流动的物体”隐喻对比分析
5.1. 始源域的认知结构差异
在概念隐喻中,始源域的认知结构决定了目标域的理解方式。“时间是流动的物体”概念隐喻广泛存在于中英诗歌中,尽管两种语言和文化存在差异,但是都借助“流动”、“运动”这样的具体的经验来构建对时间的表达。“流动”源自人类普遍的身体经验,如水流、风、行走等动态事件。因此,诗人常常选择这些具象、动态的源域作为映射基础。无论是在李白诗中江河水流意象,还是Frost诗中道路延展的描写,均体现出“时间 = 流动”的基础认知图式。周榕(2000)指出,时间隐喻在中英语言中具有结构上的共通性,隐喻如“时间是动体”、“时间是容器”等广泛存在于不同文化之中,显示出时间表征的跨文化普遍性[19]。而在始源域的选择上,中文诗歌更偏好自然景物,比如水、云、风作为源域,体现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思维方式。而英文诗歌则更加偏好将时间拟人化为一段路程、一个选择,这体现出西方以个体为中心,自主决策的文化倾向。
5.2. 语言呈现方式对比
从语言角度来看,“时间是流动的物体”的隐喻在中英诗歌中意象组织与语篇组织方式有着显著差异。李白的诗歌倾向于用自然意象如“东流”、“归去”、“孤帆远影”等物体的自然运动来呈现时间流动感。李白笔下的“景”与“物”不仅是外在世界的客观之“象”,更是其主观情志的“意”的承载,通过“象”与“意”的融合来形成具有情感深度与审美价值的“意象”[20]。在句法层面,李白常使用并列句和重复结构,如《静夜思》中“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11],短句与重复动词“疑是”形成循环的节奏,使时间感呈现出循环与延续性。而Frost的诗歌倾向于以“旅程”、“分岔口”、“季节变化”等意象来将时间隐喻成一条不断向前推进的路,这种流动和李白诗歌中的物理流动不同,而是存在认知的流动,以自身经验来体验时间的流动感。
就语篇的组织方式来看,李白诗歌中时间的流动感通过画面感和节奏传递出来;而Frost的诗歌则更多借助明确的逻辑连接词来强化时间的线性推进。Frost多使用明确的逻辑连接词(如“then”、“so”、“therefore”)以及从句结构,例如《The Road Not Taken》中“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14],使时间在叙述中呈现线性推进。这种差异使得“时间是流动的物体”这一隐喻在不同文本中呈现独特风格。
5.3. 文化图式对比
在文化层面,“时间是流动的物体”隐喻深受各自哲学传统的影响,中国古典哲学强调“天人合一”、“万物流转”,形成了循环的时间观。时间如江河奔腾不息,有着强烈的重返、轮回的意蕴。在这种文化图式下,时间的流动是循环的,也是永恒的。而英美文化深受基督教线性历史观与现代个人主义的影响,Frost诗中时间流动常常与个体选择、责任相联系,诗人通过“路径”、“旅程”等意象,展现了时间的一去不复返、线性与单向性。这种文化图式的差异造成了两位诗人在选取意象时有着明显的不同。
6. 结论
“时间”一直是人类普遍关注的重要哲学命题与认知对象,诗人常常借助熟悉的空间经验来建构对时间这一抽象概念的理解。“时间是流动的物体”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隐喻。本文以李白与Robert Frost的诗歌为例,探讨了中西方诗歌对该隐喻的构建的异同。李白善用“江河”、“月亮”、“小舟”等自然意象来营造一种时间流动的画面感,背后隐藏着顺应自然、时间循环等文化图式;而Frost更倾向于选择“路程”、“旅程”等意象来展示时间的单向性和不可逆性,这与美国个人主义、基督教的线性时间观以及Frost所处时代的精神困境等文化图式密不可分。从认知语言学角度来看,两位诗人对该隐喻的构建都是基于共同的具身经验,但是所处的文化图式存在显著的差异。李白的诗歌重意象与画面的流动感,他擅长将时间与空间并置,传达一种豁达洒脱的人生态度;Frost的诗则更加强调内心对时间的感知与时间的逻辑性,隐含着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失去的时间不会再来,人必须在有限的人生中作出抉择。通过对比这两位诗人的诗歌,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地了解中西文化对时间的理解和态度。
本研究的发现不仅有力地支撑了文化图式在概念隐喻构建中的核心作用,其具体贡献尤其体现在对认知诗学和比较文学领域的深化:在认知诗学方面,本研究通过实证对比中西方诗人对“时间是流动的物体”这一核心隐喻的具象化选择,深化了Lakoff等学者的概念隐喻理论(CMT)。研究表明,即使是基于人类普遍的具身经验(如“流动性”),具体的文化图式(如中国的“循环观”和西方的“线性观”)也会选择性地激活或抑制隐喻的特定侧面(“自然意象”与“人为旅程”)。这一发现为修正和补充现有认知模型提供了实证基础,有助于构建更具文化特异性的认知诗学分析框架。而在比较文学领域,本研究超越了传统基于主题或影响的宏观比较模式,提供了一种以认知机制为基础的新型方法论。通过对“时间隐喻”建构差异的微观分析,本文精准地揭示了两种文化深层次的“时间态度”:一种是天人合一的“空间化时间”的超脱,另一种是个人主体面对“线性时间”的焦虑。这种基于认知差异的比较,不仅有助于我们更精确地理解中西方诗歌的深层美学差异,也为未来从具身认知、文化图式等角度开展跨语种、跨文化文学比较研究提供了有价值的理论典范。本研究仅选取了两位中西方代表诗人的诗歌作为语料分析,未来的研究可以进一步拓展语料的范围,探究不同文化对“时间是流动的物体”这一概念隐喻的构建方式与异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