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1. 研究背景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张爱玲以其独特的语言艺术塑造了两位主角的形象，并通过对话和内心独白的交织，展现情感纠葛与心理变化，也展现了丰富的语用现象。因此，从语用学的角度分析《倾城之恋》中的语用现象，有利于深挖作品文化内涵及其对读者的影响。关联理论在文学作品中的应用逐渐增多，对文学作品的影响力也逐步加深。现精选该书中若干有代表性的对话，运用关联理论交际模式进行对话分析，帮助读者进一步探究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
关联理论由Sperber和Wilson [1]提出。该理论的核心在于解释人类交际中的意义理解和推理过程，特别是言语交际中的话语理解。关联理论基于关联性概念与原则，分析言语交际中的话语，强调语境效果、明示–推理过程及最佳关联的重要性。此理论应用广泛，对文学、翻译各类语篇解释力颇强。本文运用关联理论剖析《倾城之恋》典型人物对话，验证其对文学对话的阐释力，并通过分析引领读者更加深刻地解读该小说中人物的心理。
1.2. 研究意义
1.2.1. 理论意义
从关联理论视角分析《倾城之恋》的语用现象，可以进一步拓展该理论的应用范围，验证其在文学篇章解读中的有效性和适用性，推动学科交叉发展。通过关联理论视角分析《倾城之恋》中的人物对话，可以深入探讨文学作品中的语用现象，从而丰富语用学的研究内容。
1.2.2. 现实意义
在分析《倾城之恋》时，关联理论有助于揭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交际行为和语言使用，促进跨文化交流和理解。通过关联理论的分析，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交际意图和话语含义，从而提升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和培养他们的文学鉴赏能力。对于翻译者来说，理解原文中的语用现象并准确传达给目标读者是很重要的，关联理论下的分析可以为翻译工作提供理论支持和策略指导。
2. 文献综述
2.1. 关联理论概述
1986年，斯珀伯和威尔逊提出了关联理论，是21世纪西方语言学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而且该理论在语言学、心理学、翻译研究等多个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Sperber等[1]认为话语交际是一个示意–推理的过程，具体为说话人先合理评估听话人认知环境，继而向听话人示意；听话人则以关联原则作指引，结合说话人给出的信息以及相关语境信息展开推理，最终获取说话人的真正交际意图。
关联理论的核心概念包括明示–推理、认知语境与最佳关联。该理论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将交际视为一个明示–推理过程：说话人提供明示，听话人据此推理其意图。最佳关联则指话语理解能以最小推理努力获取足够语境效果的理想状态。根据熊学亮[2]的观点，认知语境是结构化、抽象化的知识体系，涵盖情景与文化知识。它既包括客观的社会文化结构，也涉及个体的心理与认知过程。
2.2. 国内外研究现状
2.2.1. 关联理论的国外研究现状
Ernst August Gutt在其博士论文《翻译与相关性》中提出了翻译的相关性理论：认知与语境。这是国外首次将相关性理论与翻译研究相结合。该理论不仅涉及语言代码，更重要的是，它遵循最佳相关性原则，对上下文进行动态参照[3]。Gutt [4]提出关联翻译理论，认为翻译是关于信息意图和交际意图的明示–推理阐释活动，译者的首要任务是寻找最佳关联。
Setton [5]结合心理推理理论与同声传译，可以为译员提供理论支持，使其能够利用先验知识结构和心理认知来预测和推理相关话语内容。Hatim [6]提出了“谁以及如何在不同的翻译上下文中确定相关性的排名”的问题。
2.2.2. 关联理论的国内研究现状
与国外有限的关联理论研究不同，许多中国学者已讨论了它在翻译中的应用。查阅国内外相关文献发现，关联理论可应用于多领域的翻译，如科技文本翻译、字幕翻译、文学翻译等。
孟建刚[7]从关联理论的角度探讨了翻译的标准，即作为翻译的一种交际活动，在翻译过程中对源语言的理解和语言代码的选择都是基于关联原则的。李先进[8]指出，在相关性理论的指导下，通过采取适当的翻译策略，可以有效地消除文化缺失，使翻译文本与原文最大程度地匹配，从而达到最佳的相关性和最佳的沟通效果。赵彦春[9]提出，在关联理论的框架下，文学作品的风格和思想是可翻译的，因此关联理论自然对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小说具有很强的解释力。
胡娜、程雨潇[10]则探讨了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中成语英译的问题，并认识到不同国家间文化、语言和思维方式的差异。文章从关联翻译理论出发，对金凯筠译本《倾城之恋》中成语翻译进行分析，以及证明关联翻译理论对成语翻译的解释力。
3. 语用现象分析
本文将从《倾城之恋》中选取人物对话实例，从关联理论中的明示–推理交际、语境效果、关联原则和最佳关联三方面进行分析。
3.1. 明示–推理
例1：
原文：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么？”
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
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
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
译文：Third Mistress left and Fourth Master mulled things over. “Isn’t Mrs. Xu a relative of the deceased?”
“Indeed,” said Third Master. “It looks like their family has specially asked her to bring us the news, and that means something, of course.”
“They don’t want Sixth Sister to return and go into mourning, do they?”
Third Master scratched his scalp with the handle of the fan. “Well, according to the rules, it would only be right…”
分析：在译文中“Third Mistress left”点明核心事件，引发后续对话围绕此展开。“It looks like their family has specially asked her to bring us the news”，明确徐太太信息传递者角色与家族“特意”意图，“specially”用词精准，成三爷、四爷推理关键。“specially”一词用词准确，这也成为三爷和四爷推理的关键明示信息，促使他们思考这一举动背后隐藏的目的。
基于三奶奶去世、与徐太太关联及递信信息，四爷依家族文化语境推理，依惯例家族有丧事晚辈或需奔丧，便提出疑问。“奔丧”译为“return and go into mourning”表达贴切。三爷回应“Well, according to the rules, it would only be right…”，他的话语显示出更深层次的推理。一方面，他认可四爷依据常规家族礼仪作出的初步推断，六妹去奔丧符合传统做法，这是基于家族文化习俗知识储备的推理结果；译文将“照说呢”增译为“according to the rules”，读者能更清楚地了解原文之意及中国传统。“well”及省略号又暗示他考量现实，欲平衡习俗与现实，完善推理，契合家族利益。译文“it would only be right…”采用了一种间接性说法表达自己的观点，认为去奔丧这种行为是正确的，only一词更加强调了行为的正确性。
例2:
原文：她便淡淡的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样说。”
译文：Now she simply said, “Go and be his widow, after we’ve divorced? People will laugh till their teeth fall out!”
“Sixth Sister, that’s no way to talk,” said Third Master.
分析：流苏那句“Now she simply said, ‘Go and be his widow, after we’ve divorced? People will laugh till their teeth fall out!’”，直白表达对假设情境的强烈反对，以夸张诙谐且无奈之语，袒露内心顾虑，让三爷知悉其立场。其中“Go and be his widow”是一个祈使句结构，带有反讽意味的假设行为，后半部分“after we’ve divorced”是一个时间状语从句，说明前面行为发生的时间背景，即在已经离婚之后，逻辑上通过这种时间先后关系来凸显行为的不合理性。其次，“laugh till their teeth fall out!”是一个比较形象且夸张的习语，即“笑到牙齿都掉出来”，强调外界嘲笑之声，尽显流苏抵触与担忧，增强感染力。
三爷听后，结合六妹处境推理：明白她维护自尊、怕成笑柄才决绝；又觉从家族观与利害考量，其态度偏激，便用“话不是这样说”。译文“that’s no way to talk”，“no way”表示“绝不，不行”的意思，带有一种否定、不赞同的语气，表达贴切。三爷对六妹刚刚那种说话方式或者观点不太认同，暗示六妹的看法存在片面性或者不妥之处，开启了想要纠正或引导六妹重新思考的话语意图。
3.2. 语境效果
例3：
原文：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
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吓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译文：Bai Liusu laughed sarcastically. “Third Brother has certainly planned out everything,” she said, “but unfortunately it’s a bit late. The divorce went through some seven or eight years ago. Are you saying that those legal proceedings were empty nonsense? You can’t fool around with the law!”
“Don’t you try to scare us with the law,” Third Master warned. “The law is one thing today and another tomorrow. What I’m talking about is the law of family relations, and that never changes! As long as you live you belong to his family, and after you die your ghost will belong to them too! The tree may be a thousand feet tall, but the leaves fall back to the roots.”
分析：文中白流苏的话语是基于离婚及相关法律程序构建。“Bai Liusu laughed sarcastically”中“sarcastically”准确描绘出了白流苏笑声中所蕴含的情绪，体现出她对“三哥”所说内容的不屑与嘲讽。在她的认知语境里，离婚是既定事实，且法律手续有着严肃的权威性。她认为三哥的“周到”是忽视了这些既成事实，所以才会冷笑回应。译文中“legal proceedings”准确对应“法律手续”，用词精准，很符合话题的严肃性。“You can’t fool around with the law!”中“fool around with”是一个口语化且生动的短语，则形象地展现出了三爷蛮不讲理的态度。
译文中“the law of family relations”表达了“三纲五常”蕴含的家族关系准则之意，可见在三爷认知中传统观念占主导，重家族关系准则甚于法律，无视现代法律与流苏现状，体现出他思想的守旧以及对传统观念的顽固坚持。“the law of family relations”虽没有完全涵盖其丰富的文化内涵，但这些关键词汇的翻译，尽力还原了原文的认知语境要素，使译文读者能初步触及人物话语背后的文化支撑。“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译为“The tree may be a thousand feet tall, but the leaves fall back to the roots.”则采用直译保留意象，清晰准确将原文译出，再现原作者意图。让译者对原文认知语境也能有所理解，获得足够的语境效果。
3.3. 最佳关联
例4：
原文：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
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
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译文：He said that her green rain slicker looked like a bottle. “A medicine bottle,” he explained.
She thought he was teasing her because she’d grown so frail, but then he whispered into her ear, “You’re just the medicine I need.” She blushed, averting her eyes.
分析：首先开头范柳原说出“her green rain slicker looked like a bottle. ‘A medicine bottle,’ he explained.”时，“medicine bottle”增加了一种功能性的暗示，可能会让人联想到疾病、治疗等。流苏从最大关联角度，依自身语境，将其与自身不佳状况相连，认定遭讽嘲，这是在她个人语境背景下能达成的一种付出最少认知努力却看似能解释男方话语的方式。译文“She thought he was teasing her because she’d grown so frail.”是一个复合句。将原文“讽嘲她的孱弱”动宾结构译成原因状语从句“because she’d grown so frail”，很好地解释了女主角为什么会认为男主角在取笑她。这种因果关系的句法构建有助于读者理解女主角的误解是如何产生的，使情节发展更加合理。
范柳原紧接着“You’re just the medicine...”，“medicine”一词直接点明了女主角对男主角的治愈作用。这一新信息打破了流苏原有的最大关联假设，她重新调整认知，摒弃消极关联，将男方话语与爱意、依赖相连，意识到非讽嘲。译文中“blushed”、“averting”用词贴切。“blushed”表示脸红，是一种因害羞而产生的生理反应，“averting”表示转移目光，也体现了她的害羞和不知所措。这些反应正是她在新的最大关联理解下情绪的自然流露。在这个新语境下，女方付出一定的认知调整努力，重新定位男方话语的最大关联，这种新的关联也使得整个话语情境变得温馨、暧昧。
例5：
原文：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的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侮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里热起来，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
译文: Mrs. Xu made Liusu sit down with her on the edge of the bed. “You’re too good, no wonder people bully you, ” she said tenderly. “Your older brothers played the market with your money until they’d spent it all! Even if they supported you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it would only be right.”
Liusu rarely heard such a decent remark. Without pausing to weigh its sincerity, she let her heart well up and her tears rain down. “Why was I such a fool? All because of that fuss over money, little bits of money, now I have no way out of here!”
分析：译文通过保留“拉流苏坐下”的动作并选用“tenderly”一词，精准地再现了原文中私密、亲近的交流氛围。这种处理方式使译文在语境与意图层面实现了与原文对等的关联效果，符合最佳关联原则，让读者能够轻松理解话语背后的情境与真实意图。
译文中的动词短语“played the market with your money”生动地揭示了流苏的哥哥们将她的钱财用于市场投机的行径，其表达比中性词“used”更具画面感，不仅增强了描述的生动性，也精准切中了流苏对哥哥们的不满与委屈。这种直观的表达方式，有助于读者以最小的认知努力建立关联，从而深刻理解原文的意图。
“Liusu rarely heard such a decent remark. Without... her heart well up and her tears rain down.”迅速关联到渴望认可、理解的情感需求，译文精准译出其激动状态，使读者感受共鸣，于情感层面建立关联。流苏听到后回应“Why was I such a fool? All because of that fuss over money, little bits of money,…”中“fuss over money”、“little bits of money”用词贴切，形象地概括了围绕钱财所产生的一系列麻烦、纷争，困住了流苏，让她陷入困境，使读者更能感同身受。也反映出她在徐太太话语的刺激下，将自己当下被困的处境与之前自己的做法建立的又一层最佳关联。整体上，译文在整体表意和情感传递上保持了连贯性和关联性。
4. 总结
通过对《倾城之恋》人物对话的关联理论分析，本研究超越了传统对情节与人物性格的静态解读。《倾城之恋》的经典性，不仅在于其传奇性的情节，更在于其通过高度复杂的语用现象所构建的微观权力场域。关联理论的阐释力，在于它系统地揭示了人物的“心语”如何通过公开的“言语”进行编码与解码。这场发生在香港的恋爱，本质上是一场以整个文明倾覆为背景的、极度精致的语用博弈。正是这场博弈，让《倾城之恋》超越了简单的爱情故事，成为一幅描摹在时代崩坏背景下，个体如何运用言语作为最后壁垒与进攻武器，进行生存与情感挣扎的深刻人性画卷，从而使其在新时代的阅读中，持续焕发出令人深思的魅力。在关联理论视角下，读者捕捉更多隐藏于文字背后的作者匠心，享受更丰富的阅读体验，让经典文学在新时代持续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