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当代城市的快速发展在带来物质繁荣的同时,也时常忽视了其最年轻居民——儿童的真实需求。住区公共空间作为儿童认知世界、开展游戏、进行社会交往的“第一课堂”,其环境品质至关重要。国际上,儿童友好城市理念已从理论倡导走向广泛实践,强调城市的规划与建设必须尊重儿童的权利与视角[1]。在我国,随着“三孩政策”的落地与“双减政策”的推行,儿童对高质量户外活动空间的需求愈发迫切[2]。然而,现实情况却不容乐观,许多住区公共空间呈现出设计理念成人化、功能单一、趣味匮乏、安全堪忧等共性问题,导致儿童活动范围不断向内收缩,出现了“自然缺失症”等现象[3]。嘉兴市作为长江三角洲的重要城市,其住区类型丰富,从传统的单位制住区到现代化的商品房社区,构成了研究儿童友好公共空间的典型场域。
在国际比较视野下,北欧国家已将“儿童友好”从理念上升为制度。以挪威为例,其《规划与建筑法》明确规定,所有住区更新项目必须设立“儿童参与环节”,并由市政府资助“儿童空间观察员”培训计划。相比之下,我国儿童友好城市建设尚处于政策倡导阶段,缺乏强制性技术导则与财政激励机制。嘉兴市作为长三角一体化核心区,2023年被列入浙江省“儿童友好城市”试点,但其住区公共空间更新仍沿用成人本位的设计逻辑,儿童需求常被简化为“滑梯 + 塑胶地”的标配组合。更值得注意的是,嘉兴市2025年发布的《儿童户外活动白皮书》显示,仅18%的儿童每日户外活动超过1小时,其中“住区空间无趣”被列为首要原因,占62.4% [4]。这一数据不仅低于世界卫生组织建议的“每天至少3小时户外活动”标准,也显著落后于同城成人健身设施使用率42%。由此可见,住区公共空间已成为嘉兴儿童“自然缺失症”的高风险区,其系统性优化已不仅是设计问题,更是城市治理现代化的试金石。本研究旨在探讨嘉兴市住区公共空间如何通过系统性的优化,真正成为滋养儿童健康成长的友好环境。
2. 儿童友好理念与住区公共空间的理论关联
儿童友好理念的核心在于实现儿童生存权、发展权、受保护权和参与权,这一理念与住区公共空间规划设计的结合,本质上是将儿童置于空间主体的地位进行考量。从理论脉络上看,环境行为学指出,环境不仅是被动容纳行为的容器,更是主动塑造行为、激发情感的媒介。对于认知处于快速发展阶段的儿童而言,住区公共空间是他们建构空间概念、学习社会规则、发展创造力的关键环境[5]。基于皮亚杰的认知发展理论,不同年龄段的儿童对空间的需求与感知方式存在显著差异,例如低龄儿童依赖于感官探索与模仿游戏,而学龄儿童则更需要能够进行规则性游戏和社交活动的复杂空间[6]。此外,吉布森的可供性理论为我们理解儿童与环境的互动提供了深刻启示,它强调环境客体所暗示的行为可能性,如可攀爬的石头、可躲藏的树丛、可涂鸦的墙面,这些“可供性”正是激发儿童自主探索与创造性游戏的内在动力[7]。因此,一个真正儿童友好的住区公共空间,绝非仅是游乐设施的简单堆砌,而应是一个充满丰富“可供性”、能够回应不同年龄阶段儿童心理需求、并鼓励其自由探索与参与的、具有生命力的复杂系统。
维果茨基的社会文化理论强调,高级心理机能的发展源于社会性互动,儿童在与更成熟的同伴或成人合作中,能够达到其独立活动所无法企及的水平[8]。这一理论为住区公共空间的设计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启示:空间不应仅仅是儿童独立游戏的场地,更应是促进代际交流与同伴协作的社会性舞台。例如,精心设计的休憩设施布局,应能方便看护者与儿童进行视线交流与语言互动;而复合功能的场地则能自然引发不同年龄儿童之间的模仿、指导与合作游戏,从而在无形中促进儿童社会性与认知能力的发展。
同时,“地方感”理论的融入,能帮助我们理解空间对于儿童身份认同建构的深远意义。当儿童通过与某个特定角落,如一棵可攀爬的老树、一个由灌木围合的小小“秘密基地”,进行持续互动,产生情感上的依附与归属感时,这个地方便超越了其物理属性,成为了承载童年记忆与自我意识的载体。因此,儿童友好的设计,其高层次目标在于创造能够孕育强烈“地方感”的空间,使住区不仅是物理上的居住地,更是儿童精神上的家园。这与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所倡导的,通过良好的城市设计培育社区归属感的思想一脉相承[9]。将儿童友好理念与这些经典的城市研究理论相连,不仅丰富了其哲学基础,也将其提升至构建和谐社区与人文城市的高度。
综上所述,儿童友好住区公共空间的构建需植根于多元理论的交叉视野。环境行为学与可供性理论揭示了环境作为行为“激发器”的角色,要求空间提供丰富、多样的互动可能性,实现空间重构与自然融合;皮亚杰与维果茨基的发展理论强调了空间需回应儿童动态发展的认知与社会性需求,并促进代际与同伴互动,实现空间重构与安全保障下的社会交往;社会文化理论与地方感理论则指向了空间作为文化载体与身份认同场所的深层价值,从而实现文化浸润。基于上述理论梳理,本文将构建“空间重构–自然融合–安全保障–文化浸润”四位一体的综合性优化理论框架。
3. 嘉兴市住区公共空间儿童友好性的现实审视
对嘉兴市住区公共空间的深入观察与分析揭示出若干普遍性的儿童不友好问题。首先,在空间设计上,普遍存在着“成人视角”的霸权,空间布局与设施配置往往优先考虑管理便利与视觉秩序,而非儿童的天性与需求。游戏空间常常被简化为标准化、同质化的滑梯与摇马组合,缺乏挑战性与想象力激发元素,难以对儿童形成持续的吸引力,尤其对大龄儿童而言,活动空间更是严重不足[10]。其次,自然元素的融入显得生硬与疏离,绿化配置多为观赏性草坪与修剪整齐的灌木,儿童被禁止进入踩踏,失去了与泥土、沙石、水流等自然要素亲密接触的机会,这种圈养式的绿地设计割裂了儿童与自然的天然联系[11]。再次,安全问题上存在过度防护与实质缺失并存的现象,一方面通过取消所有可能的风险点(如高差、可移动部件)使得空间变得索然无味,另一方面却在人车分流、夜间照明、社会安全监控等系统性安全保障上投入不足。最后,公共空间的文化内涵普遍稀薄,缺乏能够承载地方记忆、激发儿童认同感与参与感的叙事性空间或文化活动,空间的精神维度处于空白状态[12]。这些问题共同导致嘉兴市许多住区公共空间活力低下,未能充分发挥其促进儿童社会性、情感与认知发展的潜在价值。
若对这些问题进行更精细地分年龄段审视,其弊端则更为凸显。对于0~6岁的婴幼儿及学龄前儿童,他们的活动高度依赖看护者的陪伴,且以感官探索和模仿游戏为主。然而,嘉兴市多数住区缺乏专为低龄儿童设计的、拥有柔软铺装、遮阳设施和舒适看护座椅的半围合安全区域。看护者(多为老人)因无处休憩,往往缩短户外活动时间,间接剥夺了幼儿的户外体验。对于7~12岁的学龄儿童,他们正处于社交能力与规则意识发展的关键期,渴望进行群体性、规则性游戏(如踢球、跳皮筋)。但现实中,开阔的草坪常被“请勿践踏”的标牌封锁,球类活动场地极度匮乏,他们被迫在停车场边缘或人行道上进行活动,安全隐患巨大。至于13~18岁的青少年,他们的需求最被忽视,其活动已从单纯的游戏转向更复杂的社交、休憩甚至轻度体育运动。他们需要的是不被监视、可进行安静交谈的半私密角落,或是能进行篮球、滑板等活动的场地。但住区设计很少考虑到这一群体的心理特征,导致他们成为公共空间的隐形人,或流向商业性场所,或沉溺于虚拟世界。
从时空维度进行剖析,问题同样突出。在时间上,公共空间的使用呈现显著的不平衡性。工作日放学后和傍晚是儿童活动的黄金时段,但此时的空间往往人满为患,设施不够用。而在白天和周末的某些时段,空间又显得空旷寂寥,这种潮汐式的使用模式暴露出空间弹性与功能复合性的不足。在空间上,儿童从家门到活动场地的路径往往缺乏连续性与趣味性。这条“最后的一百米”可能充满交通风险、视线遮挡或环境单调,未能构成一条安全、有趣的游戏路径,使得儿童独立探索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嘉兴作为江南水乡古城,其住区公共空间的设计却常常与地方文脉脱节。纵横交错的河网本是绝佳的自然教育资源和游戏载体,但出于安全与管理便利的考虑,住区内的水体大多被处理为硬质驳岸、高耸栏杆围合的“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景观,失去了亲水、玩水的乐趣。江南园林中“小中见大”、“步移景异”的营造智慧,本可极大地激发儿童的探索欲与想象力,但在追求效率的现代住区开发中,这一设计哲学极少被借鉴应用,使得空间缺乏层次感和探索的趣味。
4. 迈向儿童友好:住区公共空间的优化路径与理论策略
Figure 1. Optimization strategies for child-friendly public spaces in residential areas
图1. 住区公共空间儿童友好化优化策略①
基于前述理论框架,嘉兴市住区公共空间的儿童友好化优化应遵循一种整体性、系统性的理论路径。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框架所提出的四个维度——“空间重构”、“自然融合”、“安全保障”、“文化浸润”,四个维度并非彼此孤立,而是构成一个充满内在张力与动态联系的有机整体。在实践中,它们相互依存、相互制约。例如,对“自然融合”与“可控挑战”的追求,可能对传统意义上的“安全保障”构成认知上的冲击,要求管理者与设计者重新定义安全的边界;而“空间重构”所倡导的网络化、微更新,其可持续性与活力最终有赖于“文化浸润”维度下的社区认同与参与来激活。反之,“安全保障”若处理不当(如过度防护),则会直接抑制“空间重构”的趣味性与“自然融合”的丰富性。因此,优化实践绝非四个方向的简单叠加,而是一个在不断平衡与整合这些复杂关系中寻求最优解的创造性过程。其核心在于从“为儿童设计”转向“与儿童一起设计”,将儿童的需求与体验真正融入空间营造的全过程,如图1所示。
4.1. 重构空间格局:从功能分区到融合共生的弹性网络
空间布局的优化,首要任务是打破僵化、机械的功能分区模式,转向一种融合共生、富有弹性的网络化结构。这意味着需要超越设置单一中心活动广场的传统思路,转而致力于构建一个由多个小微空间节点有机组成的、渗透到住区各个角落的蜂巢式系统。这些节点可以巧妙地嵌入宅间绿地、街角巷尾、建筑架空层等消极空间,并通过安全、连续、充满趣味的步行路径串联起来。例如,可以利用彩色铺装、地面游戏图案(如跳房子)、低矮的趣味灯柱等元素,将一条普通的回家路变成一条可以蹦跳、追逐的“游戏走廊”。这种网络化布局不仅提高了空间的可达性与公平性,更极大地激发了儿童在移动中进行探索和偶遇式游戏的可能。
对于嘉兴市大量存在的老旧住区,面临用地紧张的客观限制,“见缝插针”式的微更新成为关键策略。应积极识别并改造那些被遗忘的“边角料”空间,如闲置的墙角、废弃的配电房周边、停车位之间的狭长地带等,将其转化为功能复合的“口袋公园”、“街角游戏场”或“社区花园”。这种“针灸式”的介入,投资小、见效快,能够以最低的干预程度最大限度地激活社区活力。
此外,必须深刻理解并落实代际融合的设计原则。公共空间不应是年龄隔离的,而应是促进不同年龄段居民交流的催化剂。可以通过精心的设计促成老幼之间的良性互动,例如,将儿童游戏区与老年人的健身区、棋牌区相邻布置,中间以舒适的休憩座椅区过渡,并确保视线通透,方便老年人在活动的同时自然照看孙辈。这种布局不仅解决了家长的看护需求,更在无形中创造了祖孙间情感交流的机会,弘扬了中华传统的孝亲文化,增强了社区的凝聚力。
4.2. 复兴自然体验:从景观观赏到互动探索的生态乐园
儿童与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住区公共空间的自然化改造是儿童友好化的核心。未来的方向必须是彻底摒弃将自然作为纯粹观赏对象的“公园化”设计,转而创建“可接触、可玩耍、可学习”的生态乐园。这意味着要允许儿童进入绿地、触摸植物、与自然元素互动。具体而言,可以设计多样化的自然游戏区域:“沙水区”提供沙坑、水泵、浅水池,让儿童体验挖掘、筑坝、感知水流特性;“泥土厨房”提供木桩、石块、树叶和自来水,让孩子们进行模拟烹饪和角色扮演;“感官花园”种植大量具有丰富触感、气味、色彩的植物(如薰衣草、薄荷、羽毛草),刺激儿童的感官发展;“构筑区”则提供安全的木材、绳索、布料等原始材料,鼓励儿童发挥想象力,合作搭建临时性的小屋或堡垒。
在此过程中,一个关键的理念转变是重新审视风险与挑战的教育价值。绝对的安全意味着绝对的乏味。一个优秀的儿童友好环境,应在确保基本安全的前提下,有意识地引入“可控的风险”,如缓坡、可移动的圆木、不同高度的攀爬设施等。这并非漠视安全,而是认识到,儿童正是在尝试挑战、评估风险、克服困难的过程中,学习自我保护、发展身体协调性、建立自信心和抗逆力。
对于拥有独特水乡资源的嘉兴,更应做足“水文章”。可以将住区内的景观水体设计成生态化的浅滩戏水池或亲水驳岸,在确保安全监护的前提下,允许儿童在夏季涉水、观察水生生物,让水这一地方性元素从冰冷的景观重新变为鲜活的、可玩的资源,延续地方文脉,培养儿童对家乡环境的深厚情感。
4.3. 重塑安全内涵:从绝对隔绝到可控挑战的包容性环境
安全保障是儿童友好空间的基石,但其内涵需要从消极的隔绝转向积极的防护与赋能。在交通安全方面,应大力推行“人车分流”系统,并通过“交通宁静化”措施进一步保障儿童安全。一个极具创想的策略是引入“游戏街道”或“居家区域”概念,即在特定时段,如下午放学后至傍晚、周末全天,通过可移动的路障或智能地桩,将某些社区内部道路临时封闭为机动车禁行区,使其转变为儿童可以自由骑自行车、玩滑板、进行邻里游戏的安全空间[13]。
在活动场地内部,安全设计的最高境界是“润物细无声”。它应通过精心的环境设计来实现,而非依赖生硬的警告牌和栏杆。充足的、柔和的环境照明可以消除夜晚的安全盲区;利用地形和植被营造的自然监视,即让空间处于周边住宅窗户的视线范围内,能有效提升社会安全感;所有设施的边角都应采用圆角处理,材质应坚固、环保、耐候。
尤为重要的是,儿童友好空间必须是包容性的。它应公平地惠及所有儿童,包括残障儿童、不同年龄段的儿童以及他们的看护者。这意味着需要系统性地设置无障碍通道、适合轮椅使用者的游戏设施、以及方便老年人看护的休息点。一个包容的环境,不仅能满足特殊需求,更能潜移默化地教育所有儿童理解平等、尊重差异,培养他们的同理心。
4.4. 植入文化灵魂:从空间营造到社区共建的认同感培育
儿童友好的最高层次,是让空间承载文化功能,成为滋养儿童精神世界的土壤。首先,可以将地方文化元素巧妙地融入空间设计。例如,将嘉兴的运河文化、粽子文化、古镇建筑意象(如马头墙、水阁廊棚的简化形态)转化为儿童尺度的游戏设施、铺地图案或景观小品,让儿童在玩耍中不经意地接触和感知地方文化,培育乡土认同感。
其次,必须革新空间营造的方法论,从传统的“交钥匙工程”转向持续的社区共建。可以定期组织“参与式设计”工作坊,邀请儿童通过绘画、模型制作等方式表达他们对空间的设想,并将这些想法尽可能地在改造中实现。可以发起“社区小管家”项目,让孩子们认领一小块花园的养护责任,或参与公共艺术品的创作与维护。这种深度的参与,使儿童从被动的空间使用者转变为积极的共同创造者,极大地增强了他们的主人翁意识和社区归属感。
最后,空间需要活动来激活。社区、物业或社会组织应定期在公共空间举办面向儿童的文化活动,如户外故事会、自然观察课、传统节日庆典、社区音乐会等。这些活动将静态的空间转化为动态的社区生活中心,为儿童提供了展示自我、学习技能、结交朋友的平台,真正实现了空间与内容的结合,让儿童友好从一句口号变为可感知的、温暖的生活体验。
5. 结论与展望
本研究通过对嘉兴市住区公共空间儿童友好性的多维度理论审视,论证了其进行系统性优化的紧迫性与深远意义。研究指出,儿童友好理念的落地,远非添置几件游乐设施那么简单,它是一场深刻的范式转变,要求我们从儿童的权利与视角出发,重新审视空间的本质与价值。一个真正友好的住区环境,应当是一个能够积极响应儿童不断变化的发展需求、鼓励自主探索与社交互动、深度融合自然生态、并承载社区文化与集体记忆的、充满生命力的复合系统。
展望未来,嘉兴市乃至全国在推进儿童友好住区建设时,面临着如何平衡标准化指导与地方性创新、如何建立有效的长效运营维护机制、以及如何真正保障儿童持续参与决策等深层挑战。未来的研究与实践可进一步探索如何利用数字化参与工具,如AIGC辅助设计平台,来降低儿童表达的门槛,如何将儿童友好指标更有机地融入城市更新政策体系,以及如何评估友好环境对儿童发展的长期积极影响。归根结底,投资于儿童友好的住区环境,就是投资于城市的未来活力与社会和谐。让每一个寻常的住区,都能成为守护纯真童年、托举美好未来的基石,这应成为我们共同追求的城市理想。
基金项目
2025年校外实践教育基地建设项目(项目编号:25540155),“百师百课”优质基础课程(项目编号:25851655)。
注 释
①图1来源:自绘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