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自90年代以来,古诗词英译的重要性受到了广泛关注。其有助于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理解,推动古诗在国际范围内的传播和欣赏。汉语古诗蕴含丰富的文化内涵。然而各个国家的文字都有其特色与传统,特别是汉语与西方的文字有着很大的不相容性[1]。因此,汉语诗歌和英语诗歌也存在巨大的差异。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诗歌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被誉为“孤篇盖全唐”。凭借该诗,张若虚更是“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许渊冲、张庭琛、弗莱切和查尔斯·巴德等人都曾尝试翻译《春江花月夜》,其中许渊冲的译作最受欢迎。译写是一种旨在满足特定翻译目标和读者需求的翻译策略,其具体是通过对原文进行不同程度的加工和重组,从而提高译文的易读性和可接受性,以确保翻译达到预期的效果[2]。
鉴于汉语与英语在表达方式及思维模式上存在显著差异,在汉译英过程中必须借助必要的翻译策略。这一差异在诗歌体裁中尤为突出,英诗与汉诗在韵律结构、表达习惯、思维逻辑及文化内涵等方面均存在深刻分歧。在古诗英译实践中,“译写”作为一种重要的翻译策略,体现为译者在正文层面进行的二次创作[3],其根本目的在于使译文在忠实传递原诗意境、情感与美感的同时,更贴近英语读者的接受习惯与文化语境。通过“译写”,译者能够提炼原诗核心元素,并在理解整体语意的基础上适当补足信息,从而在跨语转换中维持原诗的艺术完整性与审美效果。该策略不仅增强了译文的可读性与流畅度,也有助于英语读者更准确地理解与欣赏汉语古诗的独特魅力。从现有研究来看,“译写”策略在英汉翻译中的应用呈现出较为明确的两大趋向。一方面,研究多集中于科技与实用文体领域。例如,廖七一探讨了地名译写中音译法的局限,指出应依据具体语境采取灵活译法,以构建系统化的地名译写标准[4];陈小慰则对《译写规范》的制定原则与社会价值进行了系统论证[5];朱献珑基于英汉新闻导语的差异,提出了相应的译写策略[6]。另一方面,在文学翻译领域,相关研究亦逐步深入。强晓以古诗、诸子散文及实用文体中的对偶句翻译为例,探讨如何突破原文形式束缚,实现“得意忘形”的理性译写[7];姬洋与文军则对汉语古诗英译中的“译写”现象作了系统梳理与论述[3]。综上可见,现有关于“译写”策略在英汉翻译中的应用研究,呈现出两个主要方向:一方面,研究多集中于科技文体等实用文本,如地名、公示语及新闻翻译;另一方面,在文学翻译领域,尤其是围绕翻译家许渊冲的实践与理论所展开的探讨,已积累了颇为丰硕的成果。
本文鉴于此,以《春江花月夜》许译本为例,首先简要论述古诗中汉语和英语两种语言的特征,接着详细讨论译写在汉语古诗中英译的应用。希望借此能有助于提高对中国古诗传统和审美观念的认识,以及为今后的古诗词翻译实践提供有益的启示。
2. 古诗英汉的差异
2.1. 音韵差异
朱光潜曾说:“诗是具有音律的纯文学”[8]。中英两种语言在语音和语调上有着本质的区别。“英语是语调语言,汉语是声调语言”[9]。这导致汉语古诗和英诗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英诗讲究格律,重读音和弱读音是划分音节及音步的依据。诗中讲究押韵平仄,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是故乡”。在该诗中,光、霜、乡押ang韵,全诗尾韵即aaba模式,声调为平平仄仄。因此,虽然英诗中并不存在与中诗精确对应的音律规则,但通过采取适当的翻译策略,可以使得英诗遵循其自身语言规律的同时,尽可能地重现原诗的音韵之美。译者可以充分利用英语的语言特性,力图在韵律和节奏方面,尽可能地重现原诗的音韵美感。另外,汉语的词句都是成双成对的,具有很强的韵律感,故汉语中多出现叠词。汉语的叠词因其形象生动,朗朗上口,在古代诗词中,诗人们经常会用叠词来表现诗歌韵律的和谐美。叠词这种艺术手法,可以把语言的韵律、意象和修辞美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英语的叠词比例远低于汉语,并且多见于口语,很少出现在正式文体中,偶尔使用,也只是起着强调的作用,与汉语相比,并不能表现出丰富的语言效果。
2.2. 结构差异
“英语重形合,句子以形寓意;汉语重意合,句子以意役形,以神统法”[9]。王力也曾说过:“从句法结构上看,西洋语言是法治的,中国语言是人治的”[10]。所谓“法治”,就是对语句的语法有严格的规范,例如,在句子中就必须有主语和谓语的存在,而及物动词的后面必须紧跟宾语,这类规约总是要机械地保持句式的一致。“人治”,也就是语句相对自由,不受形式束缚,可以根据意义的需求进行变化,最终的结果是语言的双方都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即可。正是这种思维方式的差异,英语句式中主谓结构严谨,句法完整,结构形式规范;而汉语结构却展现出极大的多样性,复杂性和灵活性[9],其基本格式是“话题语 + 评论语”,为述谓结构,且主语和宾语等相关成分大部分时候都可省略。具体表现于古诗中,汉诗更多地关注于意象排列布局,并无严格的语法规则,如“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枯树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等;而在英诗中,多以连词、介词等结构词将前后语境联系起来,从而确保语内连贯,同时使意义表达更具逻辑性。
2.3. 文化负载词差异
语言不仅是人们用来沟通以及抒发感情的手段,更是文化的载体。母语不同的人其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各异,因此,在各种语言中必然会有文化上的差异,这就导致了文化负载词语的出现。文化负载词是指存在于文化中特殊事物的词汇、词组和习语,这些词汇和习语是特定民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其通过特有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与其它民族相区分[11]。例如“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中的“庄生、望帝”。由于各民族长期生活实践中所处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各不相同,因此,他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宗教信仰和艺术表现等都会呈现出显著的差异,这使得东西方传统文化之间形成了本质的区别,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翻译活动的难度。因此,在汉语古诗的翻译过程中,对文化负载词差异的理解和处理显得尤为关键,只有准确地把握这些文化负载词的差异,才能更好地传递原诗的内涵和情感。
3. 译写在《春江花雨夜》许译本中的应用
3.1. 增添法
增添法是指在古诗原始表达基础上,通过增加特定词汇、语句或段落等手段,以实现表达更为详尽、生动或者清晰的目的。
ST1: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TT1:Many generations have come and passed away; From year to year the moons look alike, old and new.
We do not know tonight for whom she sheds her ray; But hear the river say to its water adieu.
分析:全诗原文由七言句式组成,可分为九段,九次转韵,分别是平仄平仄平平平平仄,韵感充盈;而译诗采用整齐的抑扬格六音步,全诗充满音韵与旋律之美。在该例中,英语和汉语两种语言的韵律是不对等的,中诗体现的是声调,末尾字“似”和“水”为仄声字,而英诗中注重格律。将“人生代代无穷已”直接英译为“Many generations have come and passed away; From year to year the moons look alike”可以完全表达出该句诗意,然而为了保持整首诗的韵律,译者在译写的过程中增译了“old and new”这三个词,让其更加符合英译诗歌的韵律,其中away和way押尾韵[eɪ],adieu和new押尾韵[juː],形成abab的交叉韵;而且在内容上也与“come and passed away”相呼应,进一步表达出这首诗的意境:人生更迭流转,岁月如梭,月相似常,江月永恒,也展现出诗歌的艺术魅力。
ST2: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TT2: She may roll curtains up, but light is in her bower; She may wash, but moonbeams still remain on the stone.
She sees the moon, but her husband is out of sight; She would follow the moonbeams to shine on his face.
But message-bearing swans can’t fly out of moonlight; Nor letter-sending fish can leap out of their place.
分析:英汉两种语言在连接结构上具有显著差异,中文倾向于意合型语言,而英文则属于形合型语言[9]。中文句子的关系通常隐含其中,而英文句子之间的关系则显性表达。在进行汉英翻译时,有时需要将短句连接成长句,此时,衔接手段成为关键。在该例中,译者在译写时采用了词汇衔接,在表明逻辑关系时增译了连接词“but”,尽管原诗并未明确表明此处的逻辑关系,但其内在的转折关系却显而易见。由于英语是一种形合语言,因此在汉译英的过程中,必须添加相应的连词,以满足目标语言的表达规范。通过增译的方式符合了英文形合型语言的特点,使得译诗更加本土化,也增强了其句子之间的逻辑性和美学效果。
ST3:滟滟随波千万里,
空里流霜不觉飞,
不知江月待何人,
玉户帘中卷不去,
捣衣砧上拂还来。
TT3: She follows the rolling waves for ten thousand li;
You cannot tell her beams from hoar frost in the air;
We do not know tonight for whom she sheds her ray;
She may roll curtains up, but light is in her bower;
She may wash, but moonbeams still remain on the stone.
分析:英汉两种语言在语句结构上存在很大的差异。汉语中无主句较为常见,而英语中,无主句的使用相对较少。汉语的无主句在古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使得古诗的意境更加朦胧、虚幻[12]。在许译本中,大量存在无主句,其中以“she”,“you”,“we”等第一人称作主语,补充了在原诗中未言明的主语,通过添加主语使句子完整,增强了译诗的可读性。在此类译写中,其遵循了英语的表达习惯,译诗会更加地道,同时也有利于目的语读者的理解,而且将“江月”拟人化译为“she”,将人类自身的生命体验与美学意象相融合,诗意与画境相辅相成,使得诗作中的意象拥有了灵魂,此般寓情于景的意境也在翻译过程中得以充分展现。无论是浓郁的情感氛围,还是空灵绝美的诗意,译诗都成功地再现了原诗的美学意境。
3.2. 节略法
节略法即对诗歌或文学作品中省略一些特殊的词语或成分,以保证读者理解顺畅。
ST4: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TT4: But message-bearing swans can’t fly out of moonlight; Nor letter-sending fish can leap out of their place.
分析:在该诗中,诗人使用了“鸿雁”和“鱼龙”这两个文化负载词,其具有丰富的社会传统文化内涵。在西方文化背景下,人们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将巨龙视为恶魔撒旦,认为其是罪孽之源和丑恶的化身;然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民众观念里,“龙”是一种祥瑞,其代表着神圣和高贵的含义。所以“龙”这一词语,在英汉两种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背景下,若直接翻译,势必会使目标语读者感到困惑和抵触。因此,在汉诗翻译为英诗的译写过程中,要尽可能地避开该类文化词。而从译诗中可以看出,对于这两个词的翻译,译者并未拘泥于字面翻译,将“龙”直接对应为“dragon”。相反,他运用了减译的方法,舍弃了“龙”的意象,保留了“鱼”的意象。通过创作性地使用“message-bearing swans”和“letter-sending fish”这两个词汇,译者巧妙地传达了“鸿雁、鱼龙”的寓意,成功地保留并再现了原文所特有的文化内涵。不仅使得没有中国文化背景的目标语读者能够轻易理解诗歌的意义,同时也彰显了汉语的文化象征意义。
3.3. 转换法
转换法即对通过词类转换或者意象转移使得读者可以理解原文表达的含义。
ST5: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TT5:The river winds around the fragrant islet where; The blooming flowers in her light all look like snow.
分析:汉语是典型的“动态性”语言,对动词的依赖性很强;相比之下,英语则是较为“静态”的语言,一个动作或状态,不但可以用动词表示,而且还可以用介词、名词、形容词和副词等词类表示。在原诗中,“宛转”和“绕”皆为动词,在该句中体现了汉语惯用动词的特点。且其在该句中形成了动词的联动,增强了诗句的表现力。然而,英语作为一种以静态性的语言,其动词使用频率相对较低。因此,汉语句子中的连动式,译成英语时,往往将其中一个较次要的动词转化为其他词类。在翻译过程中,译者采取了词类转换的方法,以规避过多动词的出现。具体而言,译者保留了“宛转”作为谓语动词,而将“绕”译为“around”,将其从动词转换为介词。这一转换体现了“汉语惯用动词,英语惯用名词和介词”的语言差异。另外,在“月照花林皆似霰”这句诗句的翻译中,“照”被译为“in her light”。在此过程中,译者将动词“照”转换为一个介词短语“in her light”。这种转换不仅避免了动词的重复使用,还通过引入介词短语,使得翻译后的英文诗句更加丰富和生动,更好地传达了原诗的意境。
ST6: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TT6: Where is the wanderer sailing his boat tonight? Who, pining away, on the moonlit rails would lean?
In the mist on the sea the slanting moon will hide; It’s a long way from northern hills to southern streams.
分析:对于存在文化差异的词汇,可以采用文化转移等方法,使之与目标语读者相适应,从而减小文化差异。“碣石”是位于中国渤海之滨的一座山名,“潇湘”则是对现在中国湖南省湘江与潇水的合称。在原诗中,诗人使用“碣石”和“潇湘”这两个一南一北的地名就是为了向读者传达距离遥远,相聚无望的失落之情。如果将这两个地名直译出来,会给不熟悉中国地理的读者带来对意义理解的困扰,读者既无法了解到两地相距甚远,也无法体会到诗人想要表达的思念和难过之情。而译者在译写时,将文化意象进行转移,把这两个词译写成“from northern hills to southern streams”,从而弥补了文化的差异。尽管 northern hills与原作“碣石”存在差异,但其翻译仍然保持了原诗的意义,并且在译诗中加入了“southern”和“northern”这两个方位词,有助于读者更加容易理解原诗的感情。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扁舟子”常常被用作游子离乡背井、思念家乡的象征。在译写过程中,译者将“游子”地引入其中,可以帮助译语读者更好地理解该意象。他把“扁舟子”翻译成“wanderer”,“wanderer”一词真实地展现了游子孤独无依、四处漂泊的形象,从而让读者更加深入地体会到作者想要传达的情感。
3.4. 移位法
移位法是指通过改变诗句的顺序或结构,使原诗的意境和表达方式得到重新组合和呈现,以丰富诗歌的表现形式和内容。
ST7: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不知乘月几人归,
白云一片去悠悠,
TT7: How many can go home by moonlight on the tide?
No dust has stained the water blending with the skies;
A lonely wheel-like moon shines brilliant far and wide.
Away, away is sailing a single cloud white.
分析:中国人传达意义时,总是把重要的信息往后放,而西方人习惯开门见山,将重要的信息提前。在该例中,译者在译写时,对原诗的整个句式进行了相应的调整,采用基本的英语语序进行表达,将“无纤尘”“孤月轮”“去悠悠”“几人归”等原诗成分置于句首,符合英文中“主谓”的语言习惯,充分体现了英汉语言结构的差异。原诗是中文习惯表达的“话题+评论”结构,突出的是原诗中“江天一色”和游子漂泊的状态,营造的是一种意境美。而译者通过句式中心移位法,使得译诗更加符合英文的表达方式,便于目的语读者理解。
4. 结语
本文以著名翻译家许渊冲的《春江花月夜》英译本为研究对象,探讨“译写”在汉语古诗英译中的具体应用。文章首先界定“译写”概念,指其为提升译文可读性与理解度,在翻译过程中对原文进行删补、替换、重组等创造性处理的方法。随后,从音韵、结构与文化负载词三个层面分析汉英古诗的差异,阐明“译写”策略的必要性。在核心论证部分,通过具体译例对比,系统归纳许渊冲所采用的四种“译写”技巧:增添法、节略法、转换法和移位法,为古诗词翻译实践者,特别是翻译专业的学生,提供了清晰、可操作的翻译策略和技巧参考。同时,文章指出,“译写”不仅有效调和了汉英语言与审美之间的张力,提升了译文的艺术感染力与接受效果,也促进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跨文化传播。
在此基础上,本文进一步反思“译写”作为一种创造性翻译策略的适用边界,认为过度“译写”可能导致原诗文化意象被过度归化,削弱其异质性与审美特质。因此,“译写”实践需在尊重原作精神与适应译入语文化之间保持平衡,这也引申出对翻译伦理的深层思考,即如何在创造性表达与文化忠实之间建立良性对话机制,成为译者必须面对的持续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