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黄稚荃是20世纪优秀的女诗人,其《稚荃三十以前诗》《杜邻诗存》收录了她诸多佳作,有不少对前代诗人作品的接受痕迹,李商隐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位。“一往情深注笔端,楚骚兰芷溯波澜”,既是黄稚荃对李商隐的评价,也是林孔翼注《杜邻诗存》时对黄稚荃的评价,黄与李的一脉相承可见一斑。她不仅吸取了李诗气质、手法、情感上的精华之处,更对李商隐及其诗歌有着创新性的解读与评论,为全面认识李诗提供了新视角。
Abstract: Zhiquan Huang, a distinguished female poet of the 20th century, has left an enduring legacy through her works such as “Poems Before Her Thirtieth” and “Du Lin’s Poetry Collection”, which showcase her engagement with classical poetic traditions, particularly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Shangyin Li. The phrase “A passionate heart flows through her brush, tracing the waves of Chu poetry’s orchid and zhi herbs” not only reflects Zhiquan Huang’s admiration for Shangyin Li, but also appears in Kongyi Lin’s commentary on Zhiquan Huang in his annotation of “Du Lin’s Poetry Collection”, demonstrating their shared artistic lineage. Huang not only absorbed the essence of Li’s poetic style, techniques, and emotional depth, but also offered innovative interpretations of Shangyin Li and his works, providing fresh perspectives for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1. 引言
黄稚荃(1908~1993),四川江安人,著名诗人、书法家、画家,著有《稚荃三十以前诗》[1]、《文选颜鲍谢诗评补》[2]等代表作。早年毕业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继入北京师范大学研究院,师从黄节。黄节字晦闻,以诗名世,与梁鼎芬、罗瘿公、曾习经合称岭南近代四家,他有自己创作的诗集《蒹葭楼集》[3],诗学论著《诗学》《诗律》[4],以及大量诗歌笺注,如《汉魏乐府风笺》[5]、《曹子建诗注》[6]等。黄稚荃与她的老师一样,是能作诗的学者,也是能治学的诗人。
黄稚荃笔名“杜邻”,取自邻近杜甫草堂之意,作诗也常习杜甫之家国忧思。然其不仅学习杜甫,唐代另一位大诗人李商隐也是她的学习对象,可谓是“少陵血脉,义山筋骨”。有清以来,对李商隐及其诗歌的研究形成了一股热潮,为李诗作笺注、解说、评点者甚多,陆续出现了如朱鹤龄的《李义山诗集笺注》[7]、纪昀的《玉谿生诗说》[8]、冯浩的《玉溪生诗集笺注》[9]等研究李诗的著作。20世纪的李商隐研究,则经历了从传统“索隐”到现代学术范式的转型,张采田是传统考据派的代表人物,其《玉溪生年谱会笺》[10]延续了清代的传统,主要从笺注考证方面对清人的研究成果进行了总结,将众多无题诗都解释为政治或身世感慨,虽略有牵强之处,但考证精密,影响深远;陈寅恪与之类似,侧重以史证诗,为研究李商隐提供了坚实的历史坐标,但也有过度解读之嫌[11];苏雪林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12]则另辟蹊径,将索隐方向转向诗人的情感生活,大胆新颖,但缺乏坚实证据。以闻一多、缪钺为代表的诗艺审美派则更多地从诗歌的艺术手法、风格特质等方面进行了阐释,缪钺的《论李义山诗》[13]不仅论及李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提出了李商隐灵心善感、李诗沉郁凄美的特点,较为中肯。而黄稚荃的研究很难被归纳于上述流派,她不完全排斥“本事”,但她反对将诗歌机械地等同于历史传记,也不同于闻一多以新诗视角去看待古典诗歌,而是努力探寻诗人的本心。
文学接受是以文学文本为对象、以读者为主体的阅读和再创造活动,其形式包括文学阅读、欣赏、批评与研究,而黄稚荃的《杜邻诗存》中能看出,她对李商隐的接受同时表现在作为文学批评家的阐释性接受和作为文学创作者的影响性接受,她以诗论诗,以诗学诗,在20世纪李商隐研究的学术版图上,留下了独特而富有生命力的一笔。
2. 习李诗之哀婉
黄稚荃登临西安乐游原时曾作有《登乐游原》[14]一诗,诗中吟道:“苍茫少陵句,索寞义山心”。这首诗是黄稚荃登高所作,或许是联想到了杜甫的登高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辽阔悲凉的意境,故以“苍茫”概括形容杜甫诗歌的苍茫气象,而李商隐的诗以隐晦深婉、情感绵密闻名,“索寞”指荒凉萧索、寂寞消沉的状态。乐游原位于陕西省长安县南,其地高起,有庙宇亭台,是汉宣帝所喜欢去的地方,因可眺望长安城,所以成为汉唐士女登赏之处,也称为乐游苑。《汉书·宣帝纪》记载:“神爵三年,起乐游苑”[15]。《关中记》也有记载:“宣帝许后葬长安县乐游里,立庙于曲江池北,曰乐游庙,因苑为名”[16]。李商隐曾经也写过一首著名的《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日薄西山的意象既是诗人行至晚年仍仕途失意的抑郁落寞,也是晚唐由盛转衰、逐步走向没落的真实写照。黄稚荃登高赋诗时联想到的这两人,也是在她的诗歌创作道路上影响很深的两人,杜甫的“苍茫”是宏大的,是时代与山河的悲怆,而李商隐的“索寞”是细腻的,更加聚集在个人内心情感的曲折表达。如果说同杜甫一般忧国忧民的民族意识是黄稚荃诗歌创作的底色,那么李商隐含蓄细腻的诗风和意蕴深远的咏史诗也对黄稚荃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黄稚荃以“索寞”二字高度概括李商隐的诗歌情感基调,认为李诗是凄婉哀伤、低靡消沉的末世之音,也曾讲述自己“卧疾高楼易岁时,深思熟读玉溪诗”,同时存在生理的病痛和时光的逝去,而在这种状态下反复熟读李诗,也许诗中那份对人生无常、韶华易逝的慨叹,这正是她与李商隐所共鸣的地方。《重九后南海子作》中写道:“深秋人迹杳荒园,扑面西风襟袖翻。昔日翠华曾驻辇,只今黄叶欲封门。……剩有长堤衰柳在,栖鸦流水又黄昏”。诗中深秋、荒园、西风、黄叶、衰柳、乌鸦等意象共同营造了枯寂衰败的氛围,颇有李诗哀婉的味道。此外,黄稚荃值三十岁时所写的《三十生朝书怀》,回望前三十年的人生,感叹时光流逝,全诗也与李诗感时伤己的“索寞”韵味相近。《三十生朝书怀》共四首,第一首中诗人按照十五岁、二十岁、三十岁的年龄回顾,想到昔年“思振凌云翮”的自己现在竟然“皇皇何所立”,“清晨揽明镜,负此玲珑骨”,与李商隐《无题》中的“晓镜但愁云鬓改”有相通之意。子曰三十而立,而诗人叹息自己三十年来无所成就,发出希望时光暂停的殷切期盼:“愿挽羲和鞭,为我驻日月”。又与《登乐游原》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心情相似。第二首从时光年岁的老去转到战火飘摇的社稷山河以及颠沛流离的羁旅生活,“陶唐不可期,感此衰乱世”,黄稚荃以哀伤的笔触描绘出了国土沦陷的惨烈景象:“禹甸悲陆沉,寰瀛如汤沸。铁雨逐金飈,拔山复坼地”。将一触即发的动荡局面比作沸水,炮弹称为铁雨,拔山坼地,带来巨大灾难。她写到自己流离失所的生活,“一岁三播迁,转徙成憔悴”,直言流亡频繁,身心俱疲;写道“奈何怀杞忧,太息俟河清”,感叹人生无多,难待河清,与李诗之哀婉一脉相承。
3. 辩李诗之旨意
《杜邻诗存》中收录有《书李义山诗后》十篇,比较全面地体现了黄稚荃对李商隐及其诗的理解和评价。1955至1959年,黄稚荃在四圣祠疗养院养病,先后阅读了朱鹤龄的《李义山诗集笺注》、何焯的《义门读书记》[17]中论及《李义山诗集》的部分以及纪昀的《玉谿生诗说》,认为“多不当意”,又读了张采田的《玉谿生年谱会笺》,认为“其见解亦与三家无多异”。在对李商隐诗歌的研究上,黄稚荃并没有找到令自己完全认同的解法,因此自己下笔写就这组诗来论述她的理解。黄稚荃在诗中写道“大笔为诗起杜韩,开成诗史数樊南”,论及李商隐对杜甫和韩愈的学习传承,宋代蔡居厚在《蔡宽夫诗话》中就曾写道:“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18]。清贺裳的《载酒园诗话》评价道:“(义山)韩碑诗亦甚肖韩。仿佛石鼓歌,气概造语更胜之”[19]。此首以“大笔”打开诗境,指出李诗并非只有绵密纤秾,其骨子里也有杜诗的沉郁和韩诗的雄健,这是其诗歌能够成为“诗史”的根基,后二句“偏怜锦瑟佳人者,未向骊龙颌下探”转而谈到后世的读者,只喜爱李商隐绮丽的爱情诗而忽略了李诗更深层次的价值,好比没有注意到骊龙颌下的珍珠。骊龙珠典出《庄子·列御寇》,后比喻珍贵的事物或事物的精华、文章的要旨,黄稚荃以此来借指李商隐诗歌真正的价值,即其承自杜韩的“大笔”,以及他作为“开成诗史”的深刻历史洞察。
李商隐后半生被迫卷入朝廷纷争,以至于他的很多诗都绕不开政治理想受到打击的哀伤和怨愤,但又由于政治敏感所以表达得较为隐晦。他以无题诗著称,或写爱情,或寓政治,后世学者对其进行放肆的挖掘和解读,历来争议不断。而黄稚荃指出“吟到无题事有无,诸家笺释颇嫌迂”,认为诸家对李商隐的无题诗有牵强附会、强加政治隐喻解读的嫌疑,无题诗是否真如注家所言暗藏具体人事是难以得到确证的。黄稚荃替李商隐辩驳道“人生哀乐知多少,那得篇篇怨令狐”,更进一步提出观点,认为人生情感和经历是复杂多元的,李商隐的许多诗是多种人生体验经过艺术熔铸后的升华,不必一一坐实。令狐应指令狐楚、令狐绹父子,李商隐早年受令狐楚提携,后因娶王茂元之女被视为叛离牛党,令狐绹掌权之后便冷落李商隐。诸家注释常常将李诗解读为向令狐绹陈情或抱怨,而黄稚荃反对“篇篇怨令狐”的解读,尊重诗歌本身的审美价值,也尊重诗人的情感世界,并非仅仅局限于政治之恨。
以上是《书李义山诗后》第七首的观点,除了无题诗之外,黄稚荃还在第九首中谈论了李商隐另一经典诗歌《锦瑟》:“锦瑟非难索解人,一经穿凿便离真”,认为《锦瑟》并未刁难自古以来众多对其进行解读的学者,反而是诸家注释强行将这首诗与各种历史考证、人物传记等联系起来,试图挖掘、“穿凿”其深意,难免陷入牵强附会的窠臼,离诗歌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更远了。后两句“如烟似梦平生事,自抚年华自怆神”与《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应,抒发诗人的人生感悟,情感与记忆如庄周之梦,缥缈朦胧。诗旁还有小字批注:“此诗盖卒前自伤之作,义山卒年其说不一”《锦瑟》。一诗历代以来就有多种角度的解读,如黄稚荃提及的朱、何、纪、张四家就各执一词:朱鹤龄持悼亡妻子一说;纪昀认为是追忆他曾经与一位女子的爱情;张采田认为诗句皆为喻指史实,如“沧海月明”句是指李德裕被贬崖州后去世,“蓝田日暖”句是指令狐楚相业显赫;何焯则认为“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黄稚荃认为此诗或许寄托了诗人行至暮年回望前事发出的慨叹,感于年华逝去的悲怆,与何焯的观点最为接近。第七、第九这两首诗表达的意思根本上较为相近,都是黄稚荃对张采田等诸多学者结合政治纷争、婚姻恩怨来机械解读李诗的批判,最终维护了诗人本身的独立性,赞同了以诗歌文本为基础的解读方式。她在最后还写道:“人间度量多相越,千载探微岂尽知”。诗无达诂,对李商隐诗歌千年以来的探索仍未停止。
4. 论李商隐之为人
黄稚荃在《书李义山诗后》组诗中提到了诸多关于李商隐的为人处世,如夸赞李商隐对妇孺的关怀:“冀馌梁舂赞妇贤,凤雏龙种有深怜”。张采田评《槿花》二首、《岳阳楼》《晓坐》《利州江潭作》《相思》等篇目时,有“怨令狐”、“悔婚”之类言论,纪昀评《晓坐》的时候也说“有悔从茂元之意”。黄稚荃反驳悔婚之说,认为毫无凭据,“悔婚竞作无根语,岂见河东启事笺”,大中五年(851年)李商隐妻子病故,六年(852年)柳仲郢迁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招李商隐为判官,为收拢人心,想把梓州官妓张懿仙给李商隐作侍妾,但李商隐还沉浸在哀痛中,于是写了一篇《上河东公启》谢绝柳仲郢的好意,在文中用伤感的语调表达了丧妻以来沉痛的心情,“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黄稚荃以李商隐的《上河东公启》来作为反驳依据,对前人不合理的解读之处提出了质疑。又如刘蕡之事,刘蕡因直言进谏被宦官诬告,贬到柳州之后去世,满朝文武对此默不作声,“捡遍中唐才士集,更谁哀感到刘蕡”,而李商隐在刘蕡故后作《哭刘蕡》《哭刘司户》二首、《哭刘司户蕡》等诗哀悼他,足以见得李商隐不畏强权、仗义执言的高尚品格。
黄稚荃对李商隐的宏观评价可见于《书李义山诗后》第八首。“楚云巴雨怅淹留,朋党中朝怨未休”,以较为沉郁的感情基调起笔,从地理环境和政治环境两个方面概括了李商隐的流离境遇。李商隐晚年入蜀,任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僚,漂泊西南,同时深陷朝廷纷争的泥潭,长期滞留他乡的惆怅、苦闷与仕途受阻的抑郁不平,是李商隐在这个时代裹挟下的人生走向,而黄稚荃却说跳出唐朝当下的视角,在历史长河中来看待李商隐,可谓“若向千秋论功罪,不妨同坐李崖州”。李崖州指李德裕,晚唐名相,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改革家、文学家,历经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五朝,反击回纥,平定藩镇,功绩显赫,宣宗即位后,李德裕因位高权重遭到猜忌,被贬为崖州司户,最终在崖州逝世。李商隐在为《会昌一品集》作序时毫不吝啬地称赞李德裕为“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黄稚荃此诗将李商隐和李德裕相提并论,“向千秋论功罪”,“功”自然是指李德裕安内攘外的功绩,这毫无疑问也拔高了对李商隐的评价,而“罪”则是部分史书对李德裕、李商隐二人的负面批评。时代洪流中,个人选择的空间极其有限,近代以来,陆续有学者认识到时代的局限性,李德裕的功绩得到了更多的肯定,黄稚荃也借此主张重新评估李商隐的功罪。
5. 学李诗之咏史
第三篇还提到了晚唐的甘露之变,“皇都喋血遍横屍,此日唐家事可知”,这对李商隐的打击是巨大的。黄稚荃在诗旁有注:“甘露之祸,义山有《有感》《重有感》二诗,极沉痛”。李商隐在《有感》中悲痛欲绝地写道“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对仇士良为首的诸多宦官的恶行进行了强烈抨击。甘露之变不仅导致了李商隐政治理想的破灭,更是他的诗歌转向隐微含蓄的表达方式的重要原因之一,高压的政治环境使得他将自己的诗歌主题包裹在各种隐晦的意象或历史的吟咏之下,正如他自己在《梓州罢吟寄同舍》中所写的一样,“楚雨含情皆有托”。这种含蓄隐微的表达在咏史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李商隐的咏史诗不同于直白无味的议论,他惯用多种意象和故事来不动声色地传达更深的涵义,也使得他的咏史诗更具备艺术色彩。其中《贾生》算是最经典的之一,贾谊是后世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怀才不遇的代表人物,但李商隐此诗依旧有所创新,从微观上描绘出了汉文帝夜召贾谊的场景,一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虽写汉朝却论本朝,寄寓尖锐的讽刺。又如《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所引周穆王和西王母的典故,此诗比《贾生》更加隐晦含蓄,表面上刻画了西王母对周穆王的思念和对见面的期盼,实则“穆王何事不重来”一句,暗指周穆王已经死去。周穆王曾与女神相遇相知,却连他都难以逃出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何况旁人。李商隐借西王母和周穆王的传说论证长生一事的虚妄与缥缈,同时讽刺时主迷信方术、盲目追求长生、不理朝政的荒诞行为,认为这些也是晚唐最终走向悲剧的原因之一。
黄稚荃受到了李商隐的影响,在咏史诗的创作上也时常引用各类故事、意象来表达观点,就如《灞陵念李广杀醉尉事实千古枉法之尤》一诗:
灞陵醉尉何曾醉,执法偏遭枉法人。恨事人生难比数,徒夸猿臂射如神。
《史记·李将军列传》:“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後韩将军徙右北平。於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20]。此诗从李广杀灞陵尉的史实切入,李广在历史和文学作品中的评价多数是包容和正向的,更有很多人发表过类似“李广难封”的惋惜,而黄稚荃却毫不留情地抨击他为公报私仇的“枉法人”,甚至重新解构史实,认为“醉尉”并不曾醉,只是秉公执法却遭来报复迫害,这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在权力大于法律的封建朝廷下的必然结局。“猿臂”是李广的特征,同时也是他的长处,《史记·李将军列传》写道:“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黄稚荃末句字字珠玑,天底下像灞陵尉这样的不平事还有这么多,人们却只顾着夸赞李广的射术高超。全诗围绕李广杀灞陵尉的故事展开,虽然此事发生在汉朝,但进一步延伸到“千古枉法之尤”,将古代司法的阴暗展现在读者面前,观点表达得非常明确,但极大程度上减少了说教的意味,融议论于叙事中,颇有李商隐咏史诗的色彩。
6. 承李诗之意情
李商隐的诗歌除了巧妙运用典故表达含蓄朦胧的意象之外,还蕴含着丰富的时空意识,力求突破现实的桎梏,通过多样的时间、空间意象的拼接来书写更宏大广阔的历史与宇宙,如今夕不同场景的对比描绘、登高望远的空间变换等。黄稚荃的这首《扫叶楼》便是如此:
回车重此叩禅门,颇爱鸡豚近郭村。已觉吟情清到骨,欲寻旧梦了无痕。
石城歌舞今犹昔,蚕月春阳冷不温。江左夷吾今不见,苍茫风景独销魂。
开篇“回车”、“重”暗示诗人并非第一次来到此地,登临赋诗,只觉清冷彻骨,欲追忆往事却又无迹可寻。扫叶楼为南京名胜,诗人由是联想到古时南京(古称石头城)歌舞升平的景象,虽然“今犹昔”,但当下本该春暖花开的蚕月还渗着凉意,繁华温暖的旧景与萧条冷寂的新景形成鲜明对比,末句感叹苍茫景象以及萧索孤独的心情。诗人通过“今”与“昔”、“今”与“旧”的对比,画面冷暖的强烈冲突愈发加深了孤寂之感,“旧梦了无痕”是个人的过去,“石城歌舞”是历史的过去,同时“禅门”、“郭村”的宁静自然又与城里喧闹的歌舞形成对比,诗歌中的时空意象多重叠加,相互印证,更增添了历史的厚重感,最后收束于“苍茫风景独销魂”,余韵悠长。
《书李义山诗后》首篇首句“一往情深注笔端,楚骚兰芷溯波澜”是对李商隐诗歌的真挚情感和美好品质的概括,而林孔翼也用此句来评价黄诗,足见她与李商隐的一脉相承。后两句“西昆摭拾曾何似,温李同称恐未安”可以明显地看出黄稚荃对李诗抒发真情的认同,她夸赞李商隐“一往情深”而批判西昆体诗人只会机械式地摹仿李诗,语言整饬、典丽却缺乏真情实感,内容空洞贫乏。同时她质疑学界将晚唐“温李”并称的说法,认为二人风格迥异,强行并置不妥,也暗含着她对李商隐的维护。黄稚荃推崇李商隐的情深义厚,她的诗也向来抒发最真挚的情感,从不追求华而不实的辞藻。《杜邻诗存》中收录诸多黄稚荃与亲友往来唱和、题赠的诗歌,她亲切地提起与朋友的约定,“愿言怀所思,久要勿负初”;听闻老师去世以诗表达深切悼念,“及今惭厚望,在昔感深恩”;以及与妹妹的深厚感情,“征帆夜寒重,不语意犹温”等。这种细腻深情的温言隽语,是黄稚荃从李商隐的诗歌中直接感受到的最自然的表达,也是她的经历当下最真实的想法,而反对适足削履地给诗中的抒情意象冠上“怨令狐”的政治讽喻解读。
7. 总结
黄稚荃对李商隐的诗歌进行了创新性的诠释和解读,对李诗的创作接受则主要体现为典故的象征化运用、时空意象的超现实拼接和浓厚真情的张力。黄稚荃能够兼收并蓄、博采众长,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自幼起累积的阅读量和丰富的知识储备,以及她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使得她在诗歌批评方面对前人理解研究十分透彻,从而吸取前人优秀作品的精华,融入自己的诗歌创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