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语言中“硬 + NP”的扩展与褒义化
The Extension and Amelioration of “Hard + NP” in Internet Language
摘要: 以网络语言中新兴的“硬 + NP”结构为研究对象,探讨其结构扩展与语义褒义化现象。采用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研究方法,系统梳理了“硬”从古代汉语至现代汉语,再到网络时代与名词性成分(NP)组合的用法演变轨迹。研究发现,古代汉语中“硬”的用法以作谓语或状语为主,“硬 + NP”结构较少且多描述物理属性或人物性格;现代汉语中,“硬”的语义范畴扩大,搭配能力增强,“硬 + NP”结构开始用于抽象领域,但情感色彩仍以中性或客观描述为主。在网络环境中,“硬 + NP”结构经历了能产性爆发,可细分为“硬 + 具体事物名词”“硬 + 抽象名词”“硬 + 人物名词”及“硬 + 动词性成分”等多种类型,并发展出程度强化、属性标定与情感表达三大语义功能。其语义演变的核心机制在于隐喻与主观化,即从物理属性域通过概念隐喻映射至社会认知域,并从客观描述逐渐发展为表达说话人的主观积极评价,最终完成褒义化与构式化。这一语言变化是网络交际中语言经济性原则、社会心理需求与语言内部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深刻反映了语言与社会的互动关系。
Abstract: Taking the newly emerging “hard + NP” structure in internet language as the research object, this paper explores its structural expansion and semantic amelioration. By adopting a diachronic and synchronic research approach, the paper systematically reviews the evolution of the usage of the character “硬” from ancient Chinese to modern Chinese and then to its combination with noun phrases (NP) in the internet era. The research finds that in ancient Chinese, the usage of “hard” was mainly as a predicate or adverbial, and the “hard + NP” structure was rare and mostly described physical properties or character traits. In modern Chinese,the semantic category of “hard” has expanded, and its collocative ability has strengthened. The “hard + NP” structure began to be used in abstract fields, but the emotional color was still neutral or objective description. In the internet environment, the “hard + NP” structure has experienced a productivity explosion and can be further classified into “hard + concrete thing nouns”, “hard + abstract nouns”, “hard + person nouns” and “hard+ verb phrases” and other types, and has developed three semantic functions: degree intensification, attribute specification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The core mechanism of its semantic evolution lies in metaphor and subjectification, that is, from the physical property domain through conceptual metaphor mapping to the social cognitive domain, and gradually developing from objective description to expressing the speaker’s subjective positive evaluation, and finally completing the process of intensification and construction. This language change is the result of the joint ac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language economy in internet communication, social psychological needs and internal language mechanisms, and deeply reflects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nguage and society.
文章引用:彭涵. 网络语言中“硬 + NP”的扩展与褒义化[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12): 46-55.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121234

1. 引言

“硬”作为汉语中的常用词汇,原本指“物体内部的组织紧密,受外力作用后不容易改变形状”,后引申出“性格刚强、意志坚定、能力强、质量好”等意义;从功能上看,既可以位于名词NP之后作谓语,如“这块石头很硬”,位于名词NP前作定语,如“一张木桌,一二张硬板凳”,也可以位于动词VP前作状语,如“硬派他一个罪名”。学界把充当定语与谓语的“硬”划作形容词,充当状语的“硬”划作副词,受词汇双音化影响,现代汉语中单音节充当定语容易词化,如“硬气、硬骨头、硬手、硬汉”等,而单音节形容词作谓语更加自由,然而,近些年来随着网络媒体中“硬”的广泛使用,其句法位置逐步前移,句法功能多充当定语修饰名词,主要用法由谓词降级为饰词,随着句法结构的变化,“硬”逐渐被赋予了更多抽象和积极的意义,尤其在修饰名词短语(NP)时,形成了诸如“硬实力”、“硬核”、“硬通货”等表达,体现出明显的褒义化趋势,并逐步构式化。

对于“硬”的语义,学界多有研究。程洋(2011) [1]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了触觉形容词“硬”的词义,并从隐喻角度探讨了语义延伸的规律。王虎、李晓婷(2018) [2]对“硬”的语义演变进行研究,对“硬”的义项进行了系统的划分和整理。闫坤(2020) [3]通过分析兼类词“硬”的共时用法和历时演变,认为其语义演变的主要原因是隐喻和主观化。吴颖(2022) [4]从副词角度将“偏”和“硬”进行对比研究,认为“硬”是说话人站在动作行为者角度对客观情状的观察、叙述与刻画,重在强调行为人的意志性与执拗性。学界对“硬”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本身,未有对“硬 + NP”进行系统地梳理。

2. 古代汉语中的“硬”

在古代汉语中,“硬”主要是是作为谓语或状语使用,作定语直接修饰名词的用法(即“硬 + NP”)较少。

2.1. “硬”作谓语或状语

“硬”为后起字,甲骨文、金文中未见,表“坚硬”义一般用“坚”字,篆文由“石”(表坚硬物质)与“更”(表音兼表“变更后更坚固”)构成,本义为“物体组织紧密、坚固”。

先秦至两汉时期,“硬”字尚未形成,其基本含义由“坚”字承担,许慎《说文解字》中“硬”字未被收录,但“坚”较早见于东汉刘熙《释名·释言语》:“坚,紧也。”虽未直接使用“硬”,但“坚”为近义替代词。

魏晋南北朝时期,“硬”字开始形成,南朝梁顾野王《玉篇·革部》:“鞕,坚也。亦作硬。”其使用频率大幅增加,本义继续沿用。如:

(1) 秋田长劫反实,湿劳令地硬。(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

(2) 窃等仲由,空悲负粟之硬;复异恒良,终无维山之日。(严可均《全梁文》)

隋唐时期,“硬”的义项稳定,专指物体质地坚硬,多用于具体物态的描写,《广韵》:“硬,坚也。”。如:

(3) 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唐·白居易《红线毯》)

(4) 霜中入塞雕弓硬,月下翻营玉帐寒。(唐·薛逢《送灵州田尚书》)

同时也出现了抽象义项“强劲;有力”,如:

(5) 阳数重时阴数残,露浓风硬欲成寒。(唐·黄滔《九日》)

宋元时期,“硬”的语义进一步扩展,在保留基本义的基础上,通过“坚硬→刚强”的隐喻机制,开始由物理属性转化向形容人的性格或行为。出现了“冷酷;凶狠”“强行;执拗”语义。如:

(6) 畢竟其理如何?南軒亦只是硬不信,有時戲說一二。(宋·朱熹《朱子語類》)

(7) 盖他向来便是硬自执他说,而今又是将这一说来罩正身,未理会得在。(宋·朱熹《朱子語類》)

(8) 背飞鸟硬求来谐比翼,隔墙花强扳来做连理。(元·高明《琵琶记》)

此时“硬”的语义出现了贬义分化,例(6)中“硬”指这个人执拗不讲理,例(7)指固执、不通融,例(8)中“硬求”的意思为“强行求”。

至明清时期,“硬”的物理意义依然保留,但引申义强化,口语色彩增强,词组搭配更丰富。如:

(9) 听在下说这段评话,各人回去硬挺着头颈过日,以待时来,不要先坠了志气。(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10) 出色的也有两三个,到被世蕃打听出头一个最出色的,硬要去。(清·李百川《绿野仙踪》)

(11) 苗秃道:“你到别要嘴硬,会事的快与我个嘴吃,我就不言语了。(清·李百川《绿野仙踪》)

例(9)中“硬”的语义为“勉强地(做某事)”,例(10)中“硬”为地语义为“强行”,例(11)中“硬”体现为说话或行为上的“坚决”,口头上拒绝认错。例(9)-(11)都倾向于贬义。

2.2. 硬作定语(“硬 + NP”)

“硬 + NP”在古代汉语中分为两类:形容物体的坚硬属性和形容人的性格或品质。

形容物体的坚硬属性,如:

(12) 不怕骑生马,犹能挽硬弓。(唐·张籍《老将》)

(13) 结椰子大如瓯杯,外有粗皮如大腹,次有硬壳,圆而且坚。(唐·刘恂《岭表异录》)

(14) 提兵前往均州,地名中水路,创立硬寨,建造楼船。(宋·周密《癸辛杂识》)

形容人的性格或品质,且多为贬义。如:

(15) 如此硬穷汉,村村一两枚。(唐·王梵志)

(16) 若如頑石,更下種不得。俗說「硬心腸」,可以見。(宋·朱熹《朱子語類》)

(17) 这老头子,硬头硬脑的,正是躲避差徭游食户。(徐征《全元曲》)

(18) 我平生惯打无礼硬汉,今日撞着这场是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清·文康《侠女奇缘》)

(19) 知府说:“你好硬嘴,不打,你断然不从!”(清·《乾隆南巡记》)

综上所述,古代汉语中“硬”的语法功能相对单一,主要承担描述物理属性的功能,其语义尚未扩展到现代汉语中的多种抽象用法,且用于描述事物或人的性格或行为时多为贬义。

3. 现代汉语纸媒时代中的“硬”

在现代汉语纸媒时代中,“硬”的用法相比古代汉语得到了扩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语义范畴的扩大,二是句法功能的变化。

3.1. “硬”语义范畴扩大

“硬”在现代汉语中用作形容词或副词。在语义上,“硬”发展出多个引申义项[5] [6],如:(1) 坚固、结实(“硬件”);(2) 刚强、坚定(如“硬汉”);(3) 勉强、不自然(如“硬撑”);(4) 能力强、质量好(如“硬功夫”)等。这些义项共同构成了“硬”的语义网络,从具体的物理属性域延伸至抽象的社会评价域。

1. “硬”用作事物属性

“硬”在现代汉语中依然保留了对事物属性的描述,如:

(20) 做压力胎的材料很硬,不好处理。

(21) 我们这儿是祖国一山乡,工作不如别个山乡硬。(郭小川《欢乐歌》)

(22) 你看天气这么硬,弄不好,猪娃一个也捞不住,都得冻死。(柳青《王家斌》)

(23) 完成主要产品计划是硬任务,不完成不行。

例(20)中“硬”指“物体内部的组织紧密,受外力作用后不容易改变形状”,例(21)中“硬”语义为“好;扎实”,例(22)中“硬”指天气冷。例(23)中“硬”说明任务是“不可推卸的、不可改变的”。

2. “硬”用作人的能力品性

(24) 他是个硬汉,不会屈服。

(25) 这是个硬家伙,他有一个人的形状,胸中却配着一副野兽心肠。(柳青《狠透铁》)

(26) 剩下的比赛,他们的对手都是硬手。

例(24)中“硬”形容人“(性格)刚强;(意志)坚定”,例(25)中“硬”形容人“冷酷、凶狠”,例(26)中“硬”的意思为“(能力)强;(质量)好”。

3. “硬”用作情态语气

(27) 明明办不到的事情,硬要去办,这种盲目性我们也要反对。

(28) 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鲁迅《彷徨·在酒楼上》)

(29) 她平时总不带午饭,硬撑一天,晚上回家再吃第二顿。

例(27)中“硬”语义为“坚决或执拗地(做某事)”,例(28)中“硬”语义为“强行;执拗”,例(29)中“硬”的语义为“勉强地(做某事)”。

3.2. “硬”句法功能的变化

1. “硬”后移用作谓语的功能增强

到现代汉语纸媒时代,相比于古代汉语,“硬 + NP”用法减少,“硬”大量后移作谓语。如:

(30) 冻了一晚上,地面硬邦邦的。

(31) 看到这么可怜的场景,他依然心硬如铁。

(32) 明明是他错了,可他就是嘴硬,死不承认。

(33) 部队战斗作风硬、官兵团结友爱的坚强集体。

2. “硬”用作状语的功能增强

在现代汉语纸媒时代中,“硬”用作状语的功能确实呈现出显著的增强趋势。这主要体现在其搭配范围的扩大、语义的进一步抽象化,如:

(34) 即使你的文章写得再优美动人,把它硬栽到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上也起不到积极的效果。

(35) 可是想来人生命运靠天靠地都靠不住,不如自己硬撑起腰杆拼。

(36) 他软缠硬磨,要求马上住院。我以为是担心病情恶化,便好言相劝。

(37) 为此,它硬要人们相信,苏联军队是在喀布尔发生了军事政变之后才开进阿富汗的。(《人民日报》1980)

综上所述,这一时期的“硬 + NP”结构虽已呈现出一定程度的抽象化,但其语义基础仍建立在“坚硬”、“牢固”、“不可更改”等核心意义上,且多用于中性或客观描述,尚未普遍具有褒义色彩。与网络语言相比,现代汉语中的“硬 + NP”在搭配范围和情感色彩上仍较为保守。

4. 网络语言中“硬 + NP”的用法和分类

随着网媒时代的兴起,在20世纪80年代的翻译热潮中,“硬件”(hardware)、“硬科学”(hard science)等术语引入。通过“硬–软”的对立,重构了“硬”的语义框架。如:

(38) 硬:实体性/基础性/可量化→褒义(如“硬件决定系统稳定性”)

软:抽象性/辅助性/难测量→中性或次要地位(如“软件需适配硬件”)

受翻译中hardware等“hard”前置于名词性成分前构成“n + n”类复合名词的影响,汉语中与hard相对应的“硬”修饰名词性成分的用法逐渐增多,语义色彩出现褒义化。

网络语言中的“硬 + NP”结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能产性与多样性,其组合方式与语义表达均超越了传统用法。基于大量网络语料,我们可以从结构类型和语义功能两个维度对这一现象进行系统分类。

4.1. “硬 + NP”的结构类型

网络语言中的“硬 + NP”结构可根据内部结构和语义特点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1. 硬 + 具体事物名词

此类结构中的NP为具体事物名词,但在网络语境中发生了语义转喻,从物理属性的“坚硬”转向品质评价。如:

(39) 硬菜

原指实在、丰盛的主菜,网络语境中扩展为内容充实、价值高的泛指。

(40) 硬货

原指实在的货物,网络中指有实质性内容、不含水分的信息或产品。

2. 硬 + 抽象名词

此类结构中的NP本身即为抽象概念,“硬”的修饰使其获得程度强化和品质肯定的语义。如:

(41) 硬科技

指基于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而产生的高技术含量的技术产品,如人工智能、航天科技等。

(42) 硬实力

指明确可衡量的经济、军事等实际力量,与“软实力”相对。

(43) 硬通货

原指价值稳定、国际通用的货币,网络语境中引申为普遍认可的价值标准。

3. 硬 + 人物名词

此类结构通过“硬”修饰人物名词,赋予该人物类别特定的品质特征。如:

(44) 硬汉

传统词汇,网络中强化了不屈不挠的意味。

(45) 硬核玩家

指精通游戏、追求挑战的资深玩家。

(46) 硬核粉丝

形容忠诚度高、投入深的粉丝群。

上述结构中的NP多为单音节或双音节名词,结构紧凑,所构成的“硬+NP”形式简洁,表意明确,符合语言经济原则,便于在网络环境中快速传播。

4. 硬 + 动词性成分

网络语言中,“硬”还可修饰动词性成分,形成类似“硬 + VP”的结构,如:

(47) 硬推广:指通过直接、明确的广告形式向目标受众传递品牌或产品信息的方式,其核心特点在于高度聚焦于产品属性和促销信息。

例:华山西峰大索道和白鹿原影视城与巨量引擎陕西独家代理合作伙伴西安微聚共同打造了峰景西边更好和早晚趣游白鹿原抖音话题,塑造了融聚陕西特色的旅游名片,助力两大文旅品牌从硬推广过渡到软传播。

(48) 硬控:指强而有力的控制。

例:在河道,你一个硬控不上去控,缩手缩脚的,打到最后你还是满血,你对得起队友吗?

此类结构中的VP已名词化,表示某种行为或活动,“硬”则修饰该行为的特质或方式。这与传统汉语中“硬”作状语直接修饰动词(如“硬抢”)有所不同,网络语言中的“硬 + VP”结构更强调行为的品质与效果,而非方式。这种现象与反映了网络语境对汉语语法规则的创新性突破。

4.2. “硬 + NP”的语义功能

网络语言中“硬 + NP”结构的语义功能多样,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 程度强化功能

“硬”在网络语境中常充当程度强化标记,表达说话人对事物程度高的主观评价。如:

(49) “这操作太硬了!”

表示操作难度高、技巧性强。

(50) 硬核追星

形容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追星行为。

在此类用法中,“硬”的语义相当于“非常”“特别”,但带有更强的形象色彩。这种程度强化功能与网络语言中“A到VP”[7]格式有相通之处,都通过特定结构表达高程度义,但“硬 + NP”更侧重于品质的坚实性与可靠性。

2. 属性标定功能

“硬 + NP”还可用于标定事物的核心属性,将其与一般同类事物区分开来。如:

(51) 硬科技

指基于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而产生的高技术含量的技术产品,如人工智能、航天科技等。

(52) 硬实力

指明确可衡量的经济、军事等实际力量,与“软实力”相对。

此类用法中的“硬”起到了分类与定性的作用,类似于英语中的前缀“hard-”,如“hard science”。这种标定功能使“硬 + NP”在网络中成为有效的分类工具,便于人们快速识别内容属性。

3. 情感表达功能

在网络交际中,“硬 + NP”还承担着表达主观情感的功能,包括欣赏、赞叹等。如:

(53) “这名选手的实力太硬了!”

(54) “硬气!”

例(53)表达对他人能力的高度赞赏,例(54)表示对某人态度或行为的支持与肯定。

综上所述,网络语言中的“硬 + NP”已从传统的客观描述转向主观情感表达,且情感色彩为褒义。

5. “硬 + NP”的褒义化

网络语言中“硬 + NP”结构的语义演变并非偶然现象,而是多种语言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其褒义化过程尤其值得深入探讨,这一过程既符合汉语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又体现了网络语境下的特殊性。

5.1. 褒义化表现

21世纪至今,“硬”在网络时代的影响下完成了褒义的泛化。如:

(55) 与主要面向硬核玩家的索尼PS平台不同,VR体验店更多地面向平民大众。

(56) 今年成功卫冕草量级金腰带,张伟丽用赛场上的硬实力圈了一波粉。(《人民日报》2020)

(57) 磨砺血性是“硬骨头精神”时代内涵的精髓要义。

例句(55)中“硬核玩家(hardcore gamer)”源于游戏术语的破圈,从小众进入大众视野,通过“高难度挑战→专业能力认可”的语义迁移,完成了“硬核”的褒义化。例句(56)中“硬实力”消解了“硬”的暴力联想,聚焦于“基础扎实、可信赖”的褒义。“硬”的传统贬义框架“强制→负面”被重构为“坚定→正面”。例句(57)中“硬骨头精神”摆脱了“硬”的“固执、不灵活”的框架,转变为“坚定、顽强、不可摧毁”。

5.2. 褒义化机制

1. 隐喻

隐喻是文学传统修辞手段的一种,20世纪80年代,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兴起,文学家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提出了“概念隐喻”[8],将隐喻研究进一步拓展。该书认为隐喻就是人们用熟悉的、有形的、具体的事物去理解生疏的、无形的、抽象的事物,前者称为始源域,后者称为目标域。

隐喻对语义的演变有重大影响,学界早有学者将隐喻用于相关研究。张家璇(2024) [9]以流行语“X门”为例,论证了概念隐喻理论是语义变化动因之一。温小凤、苏炜(2024) [10]分析网络热词“破防”的语义建构,认为隐喻思维在“破防”的建构与解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隐喻促进了词义的发展。周萍(2020) [11]以流行语“上头”为切入点进行研究,认为隐喻理论为解读流行语语义提供了新的角度等。

“硬”本义是物体物理属性质地坚硬,通过人的触感认识逐步引申为对事物的描述,再引申到抽象概念形容人的性格或行为等。如:

(58) 城市的振兴不仅需要硬科学、硬技术,也需要软科学、软技术。(《人民日报》1989)

(59) 这些关于春联的硬核知识,了解一下。(《人民日报2019》)

(60) 军队要自觉服从服务于党和国家工作大局,牢固树立发展是硬道理、稳定是硬任务的观念。

(61) 做干部先做人,做人要有“正气、大气、灵气、硬气。”张福龙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人民日报》2012)

例(58)“硬科学”“硬技术”中的“硬”从物理属性坚硬扩展到描述品质的坚实,例(59)“硬核知识”中的“硬”从描述物理属性扩展到主观评价事物价值,例(60)“硬道理”“硬任务”中的“硬”从描述物理属性引申为评价社会现象,例(61)“硬气”中“硬”引申为形容人的性格。“硬”的语义从物理属性域(坚硬)映射到社会认知域,形成系统的概念隐喻,这种跨域映射是“硬 + NP”结构语义扩展的认知基础。

2. 主观化

在网络交流中,“硬 + NP”经历了强烈的主观化过程,即从客观描述发展为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情感。如:

(62) 硬核

原义(客观描述):音乐风格(强硬、激烈)

扩展义(属性描述):形容事物(专业、有挑战性 )

评价义(主观褒奖):评价人或事物(品质优秀、值得赞赏)

(63) 硬货

原义(客观描述):指实在的、有重量的、价值高的物理实体,通常与“软货”相对,用于物流、贸易等领域。

例:船舱里装的都是粮食和钢材这类硬货。

扩展义(属性描述):从物理属性的“实在”隐喻为信息或内容层面的“有实质性、不含水分”。此时,虽已进入抽象领域,但主要还是描述内容本身的属性。

例:“今天发布会没太多废话,讲的都是硬货。”(指核心技术参数或产品实绩)

评价义(主观褒奖):说话人使用“硬货”来表达对内容“价值高、含金量足、值得认真对待”的高度赞赏,完成了从客观属性到主观评价的褒化。

例:“老师刚才分享的那个案例分析,绝对是硬货,大家快记笔记!”(表达了强烈的认可与推荐态度)

(64) 硬菜

原义(客观描述):指宴席中用料扎实、制作讲究、能撑场面的主要菜肴,通常是大鱼大肉,与凉菜、素菜等相对。

例:“今晚请客,桌子中间得有几道像样的硬菜。”

扩展义(属性描述):从菜肴的“丰盛、主菜”地位,扩展到形容任何领域中“核心的、分量重的、起支撑作用”的内容。

例:“这次展览的硬菜是那幅从未公开过的梵高真迹。”

评价义(主观褒奖):说话人使用“硬菜”来强调某事物在特定情境下的“重要性、高水平或压轴地位”,并流露出炫耀、期待或肯定的情感。

例:“你这篇文章论证充分,数据翔实,是篇硬菜啊!”(表达高度赞赏)

在这一过程中,“硬”的语义从描述客体属性转向表达主体评价,完成了语义的褒义化。

综上所述,隐喻提供了“硬 + NP”语义扩展的认知基础,主观化则推动了其情感色彩向褒义倾斜。

5.3. 褒义化的原因

语言不仅是文化现象,也是社会现象。网络流行语产生于社会热点,其变化反映了社会的变化,如政治、文化、经济等。王佳玮、仲晓萍等(2021) [12]指出:“网络流行语是一种流动的文字符号,既能如实地反映新的社会现象和文化现象,也能及时地反映时代和社会心理的变迁。它从一个特定的观察视角,表达了人们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心态。”

1. 语言经济性原则

语言经济性原则是语言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主张在语言使用中应尽量减少不必要的词汇和表达,以达到简洁明了的目的。语言经济性原则与语言的“省力原则”密切相连,说话者既能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又能使用最少的语言符号。需要注意的是,在追求简洁的同时,也要确保语言的准确性和可理解性。网络词语简洁易懂,能以较少的词汇表达必要的信息,避免冗余,“硬 + NP”符合语言经济性原则,形式简洁且表达精确,提高了信息传递的效率,满足了使用者的表达需要。

2. 网络词语的不稳定性

网络语言的语义总是处于快速更迭状态,感情色彩并不稳定,当有新的社会事件出现时,人们会赋予网络词语新的感情色彩。网络词语符合社会心理需求,成为人们的情绪出口,网络短语的不稳定性本质是语言在网络时代适应性进化的表现,反映了语言的活力,体现了网络语言的创新性。

5.4. 构式化

“硬 + NP”结构在网络时代进一步呈现出构式化的特征。所谓构式化,是指一个形式–意义配对在语言系统中演变为一个规约化的、具有特定语法功能与整体语义的新构式。具体而言,“硬 + NP”结构正从一种相对自由的短语组合,固化为一个能产的、整体意义大于部分之和的构式,其构式义为“表示某事物具有高度可靠性、核心性、或其他值得赞赏特质的积极评价”。

这一过程体现在以下方面:首先,其形式趋于凝固,音节上以双音节或三音节为主(如“硬核”“硬科技”),形成稳定的韵律模式;其次,其语义发生专指,整体意义不再能从“硬”与“NP”的简单相加中推导,而是整合出“坚实的、高质量的、核心的”这一规约性褒义,例如“硬核知识”并非指知识本身物理坚硬,而是评价其内容扎实、专业性强;最后,该结构的能产性显著增强,作为一个整体模板,能类推生成大量新表达,如从“硬核玩家”类推出“硬核粉丝”“硬核妈妈”等,显示出其已成为一个开放性的能产模式。

因此,“硬 + NP”的构式化,是其句法功能固化、语义整合与语用功能专化的共同结果,标志着该结构在网络语言中已从一个自由的形容词修饰名词短语,语法化为一个稳定的、具有特定褒义评价功能的构式。

6. 结语

“硬 + NP”的褒义化本质是语义在社会变革中的适应性重构,是语言与社会互动的典型案例。杨彩贤(2014) [13]指出:“贬义词语褒义化现象不仅体现的是词汇意义的变异,而且投射的是社会的发展变化,更映照的是社会风尚和人们认知心理的变迁。”本研究通过历时与共时相结合的视角,全面考察了“硬 + NP”结构从古汉语、现代汉语到网络语言的演变路径。研究清晰地表明,“硬 + NP”经历了一个从物理属性描述到抽象社会评价,再到强烈主观褒奖的功能扩展过程。在网络时代,这一结构不仅在能产性上实现了飞跃,形成了稳定的结构类型与语义功能分类,更在深层机制上通过隐喻和主观化完成了其核心的褒义化转变,并最终呈现出构式化的特征,成为一个能产的、带有特定褒义的评价性模版。

“硬 + NP”的褒义化并非孤立的语言现象,而是语言在社会变革中的适应性重构。它从“物性”到“人性”再到“抽象价值”的语义迁移轨迹,印证了社会风尚与群体认知心理的变迁。网络语境加速了这一演变过程,其高效、求新、重认同的特质,促使“硬核”“硬实力”等短语凝聚了“专业感”“可靠性”与“认同感”的复合语义,从而在语言系统中稳固下来。

本研究的主要贡献在于系统性地勾勒了“硬 + NP”结构的演变全貌,并深入剖析了其褒义化与构式化的内在机制,为网络时代汉语语法格式的变异与发展提供了一个鲜活的案例。未来的研究可进一步利用大型语料库进行量化分析,更精确地描绘不同“硬 + NP”短语的使用频率与语义强度;同时,可将“硬 + NP”与“软 + NP”或其他褒义化格式进行对比研究,以更全面地把握网络语言评价体系的构成与演变规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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