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进入新世纪以来，学界对海外作家研究及跨文化交流课题的关注度持续提升，熊式一作为中英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代表，其学术价值被重新发掘，相关研究成果呈逐年递增趋势。目前，学界对熊式一的研究已形成多元维度：其一，唐娒嘉(2024)聚焦其跨文化交际角色与人际网络，既有研究探讨了他与胡适等历史人物的关联[1]，孙蔚蔚(2016)分析了他在中英文化双向传播中的定位与贡献[2]；其二，马会娟、张奂瑶(2016)侧重其文学创作与翻译实践，尤其关注他以英语文学为载体的中国叙事建构，以及戏剧翻译等领域的成就[3]。随着研究的深入，熊式一的自译作品逐渐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其中《天桥》的自译研究尤为突出。詹晋怡(2019)以翻译伦理为理论框架，系统探讨了熊式一在《天桥》自译过程中的伦理抉择与道德责任，揭示其翻译策略背后的伦理逻辑[4]；范馨爽(2017)则聚焦小说中的中国传统风俗与文化符号，从翻译伦理视角解析熊式一的自译策略，指出其在语言形式变通与写作意图忠实之间的平衡[5]。
值得注意的是，《天桥》创作背景特殊，文本中充斥着大量承载深厚文化内涵的文化负载词，这类词汇的自译处理既关乎语言转换的准确性，更涉及文化意义的跨语境传播。现有研究虽已从翻译伦理视角切入，但尚未针对《天桥》中文化负载词的自译策略展开专项深入探讨。鉴于此，本文以《天桥》中的文化负载词为研究对象，系统剖析其自译策略，以期填补既有研究的空白，为熊式一自译研究及文化负载词翻译理论的实践拓展提供新的视角。
2. 理论框架
“本国作者、外国作者、侨民作者，不管使用何种语言进行写作，凡是写作的内容不是本语言所直接指代的事物，特别指特定的文化内容，就称为异语写作。……凡所写文化内容与所用语言不一致的，皆称为异语写作”。对这些“异语写作”作品回归其本族语的翻译现象，则属于“无本回译”(江慧敏，王宏印，2021) [6]。“异语写作”探讨的是语言与文化的关系，其理论基础为语言相对论——语言作为能指、文化作为所指，二者存在紧密对应关系。具体而言，若某一文化使用本族语进行创作(如中国文化以汉语写作)，则属于原语写作；若采用其他外语开展创作，则归为异语写作。由此可得出核心判定标准：只要写作的文化内容与所使用的语言不一致，即可界定为异语写作。自“异语写作”与“无本回译”概念提出以来，其理论体系便受到学界广泛关注，不同学者已从多个维度对这两个概念进行了定义与阐释。
理论上，熊式一的《天桥》是以英语创作的关于中国文化的小说，属于“异语创作”，即非本族语的文学创作，而它的汉语翻译，属于“无本回译”，即由英语回译到并不存在的汉语“原本”上来[7]。熊式一在用英语写作《天桥》时，可能已经考虑到了目标读者的文化背景和语言习惯。自译过程中，他需要重新审视这些选择，确保文化负载词和概念在中文中同样有效和恰当。
3. 熊式一《天桥》自译本概述
《天桥》是熊式一用英文创作的社会历史讽刺小说。英国著名小说家威尔士对这部作品赞誉有加，称其为“一幅完整、动人心弦、呼之欲出的画图，描绘了一个国家的革命历程”。这部小说旨在向世人展现中国的真实面貌，扭转西方人对中国的偏见，字里行间饱含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作为小说的作者兼译者，熊式一早年的英文学习、教学及出国深造经历，让他在中英双语的阅读与写作方面造诣深厚。也正是这种扎实的双语功底，使他既能够用英文完成小说创作，又能精准地将其回译为中文。
熊氏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展现出卓越的创造力和逻辑性，大量运用斜体标注的汉语拼音和具有中式特色的英语表达，同时巧妙地融入形象化的词语和中式修辞，使得翻译作品既保留了原文的韵味，又融入了目标语言的独特魅力。此外，还精心挑选了英语中独有的同音词、修辞技巧和习语，为作品增添了层次感和深度。在翻译方法的选择上，作者不仅坚守了音译和直译的基本原则，还灵活运用了归化等方法，以确保翻译作品既忠实于原文，又符合目标语言的表达习惯，从而呈现出更高的逻辑性和可读性。因此，在翻译这部小说时，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众多富含传统文化特色的词汇与句式。如何精准地翻译这些具有特色的元素，既传达原文的深刻内涵，又保留其独特的文化韵味，对于展现小说的真实性和贴近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至关重要。这一翻译过程不仅是对语言的挑战，更是对文化的传承与弘扬。
4. 文化负载词自译策略分析
文化负载词是“标志某种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词、词组和习语。这些词汇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积累的、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的生活方式”“无本回译”过程中，熊氏作为译者灵活运用了减译法来避免冗余，增词法来补充背景信息，直译法以保留原文的精确含义，以及明晰化技巧以确保译文对于目标语读者来说更加清晰易懂。这些精心挑选的翻译方法和词汇不仅提升了译文的质量，也增强了其文化内涵和可读性。
4.1. 减译
减译是指在具体的翻译过程中从全文语境出发，根据逻辑、句法及修辞的实际需求，在译文中删减不必要的语言单位。英汉两种语言在词汇、语法和修辞层面存在显著差异，因此在“无本回译”场景下，为使译文更贴合汉语表达习惯，减译法常被用于删减那些在英语中不可或缺、但在汉语语境中显得冗余或累赘的词语与句子成分。需要注意的是，减译并非随意删改原文内容，而是基于文本需求的选择性省略。具体来说，可以省略的包括冠词、代词、连词等没有实际意义的单词，以及那些在英语中必不可少但在汉语中显得累赘的词语或句子成分。
例1：原文：Madame Wu stayed over the Dragon Boat Festival, which falls on the 5th of the 5th moon every year, and then over the Mid-Autumn Festival, which falls on the 15th of the 8th moon. Indeed, she would have stayed over the New Year had not her son returned at the end of the 9th moon, when she was obliged to return home [8].
译文：吴老太太为了对外孙操心，忙得枕席不安，在李家一住几个月，端午节回城里家中去只住了两天，第三天又赶回乡下来照料女儿和外孙，一直住到八月才回去过中秋[9]。
分析：原文中特意标注了端午节、中秋节的具体日期，目的是帮助英语读者清晰理解吴老太太这位热心主事的大家长在女儿女婿家的居住时长。但译为汉语后，这两个传统节日的日期对中文读者而言属于常识性信息，再保留便显得冗余，因此译者在此处采用减译策略，删减了节日日期的表述以剔除冗余信息。
4.2. 增译
增译是指在翻译过程中，根据语境和连贯性的需要，在译文中增加一些原文中没有的词汇、短语或小句，以使译文更加通顺、完整和准确地传达原文的意思。这种翻译方法旨在填补原文在语法、语义或修辞上的空白，使译文更符合目标语言的表达习惯。增译时，增加的语言单位应符合目标语言的语法、语义和修辞习惯。这包括添加连词、介词、助词等以符合目标语言的句子结构，以及添加一些必要的背景信息或解释以使译文更加清晰易懂。增译在英译汉中是一种重要的翻译方法，它可以使译文更加通顺、完整和准确地传达原文的意义。
例2：原文：Li Kang had been sitting there and eating up his estate [8].
译文：弟弟李刚，坐吃山空，家境一年不如一年[9]。
分析：原文陈述李刚懒惰坐吃山空的事实。译文不仅翻译原文，还翻译后果。熊运用增译，把李刚坐吃山空后的结果展现在译著中。
例3：原文：The astrologer carefully calculated the girl’s destiny and kept on shaking his head. Indeed, he was so shocked by this strange nativity that he exclaimed [8].
译文：算命先生听说这是一个仆妇的女儿的八字，把它推算一下，摇摇头，说这个八字真古怪，地支是蛇年，蛇月，蛇日，蛇时，天干是两重癸水，一重丁火，一重辛金，这是一个纯阴八字。水克火，火克金，金生水，水克火，火克金，他说算了几十年的命，从来没有碰见过比这个更硬的八字[9]。
分析：前文已经交代了大同和小明的八字，这里李明又让算命先生算莲芬的八字。在英文中描述八字时，仅粗略地指出莲芬的八字古怪，但在译成汉语时，熊式一采用增译的办法，详细介绍莲芬的八字，突出莲芬八字的不吉利，以解释后文李明不想让自己的亲儿子——小明和莲芬定亲。
4.3. 归化
《天桥》是熊式一以英文创作的一部社会历史讽刺小说，发生在特定历史时期，包含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词汇与句子。由于在源语和译语之间并没有完全准确对应的文化负载词，对此，译者要根据源语内涵，利用译语来填补译语接收者知识文化的空缺，以此达到语言和语言的贯通，文化与文化的交融。归化翻译的主要优势包括：(1) 归化翻译更贴合读者所处的文化环境。(2) 在译者慎重考虑、仔细思量原文本思想内涵的情况下，归化翻译可以有效避免文化交流冲突。(3) 归化翻译有利于尊重读者主体地位。译者采取归化翻译，读者阅读起来会相对顺畅，减少了查阅资料与翻看注解的时间，更好地沉浸于文本中。
例4：原文：Now he had suddenly become a confirmed believer in the proverb “You can never expect to give ivory from a dog’s mouth.” [8]
译文：龙生龙，凤生凤，要饭的只能生大麻疯[9]！
分析：改译为“龙生龙，凤生凤，要饭的只能生大麻疯”，前文交代了大同并不是李明的亲生儿子，而是从一对贫穷的打渔夫妇处所买，他认为自己精心抚养了八年的孩子竟跟其生父的神器相貌一模一样，十分生气。原文的英文句子适应了当时目标读者的喜好，而译成中文后必定要符合中文的语言习惯。除了译成俗语，作者还增译一句话既强调了大同的出身，又凸显了李明的生气与失望。
4.4. 明晰化
明晰化是指在翻译过程中，将原文中隐含、模糊或由于文化差异等原因导致理解困难的信息以更明确、更具体的方式表达出来，以提高译文的可读性和理解性。明晰化的首要特点是强调信息的明确性。通过增加解释、描述或补充信息，使译文更加清晰易懂，避免读者产生误解或困惑。并且在明晰化的过程中，需要充分考虑目标语言的表达习惯和文化背景。通过选择恰当的词汇、句式和表达方式，使译文更加地道、自然。
在回译过程中，作者巧妙地采用明晰化的手法来处理典籍的名称及其内容，旨在填补英文原文中语境的空缺，从而使译文内容更为充实、有据可查。这一举措不仅满足了汉语读者的阅读预期，而且有助于他们更深入地了解和回溯自身文化典籍中的信息，进一步促进了对传统文化的认知与传承。
例5：原文：Your uncle once told me the story of a philosopher and his seagulls [8].
译文：你叔叔同我讲过《列子》里，海上之人好沤鸟的故事[9]。
例6：原文：...the books in the cases were either general literature or reference classics [8].
译文：也有《康熙字典》《文心雕龙》《诗韵集成》《史记》和《通鉴》等[9]。
分析：两个例子均是来自译者追本寻源和重新添加的文化典籍名称，有益于增强汉语自译本中空间场景元素的可信度和真实性。历史真实文献的明晰化不仅充分展现出汉语的美感，也增强了汉译本的语言表现力。
5. 结语
作为兼具原作者与译者双重身份的自译者，熊式一在《天桥》“无本回译”过程中，凭借对自身创作意图的精准把握与对汉英双语文化语境的深刻理解，获得了超越普通译者的创作自由度——这种自由度并非对原作的随意偏离，而是围绕“文化负载词的跨语境精准传递”形成的策略性调适，最终实现了对原作写作意图的更高层次忠实。熊式一的自译策略选择呈现出鲜明的“语境适配性”特征。在“异语创作回译”的特殊语境下形成互补：减译与增译的配合，实现“文化信息冗余剔除”与“文化内涵补充”的平衡；归化与明晰化的结合，达成了“语言表达本土化”与“文化典籍真实性”的统一。熊式一的自译则创新出“逆向补偿”范式：外语创作时简化文化符号以降低跨文化理解门槛，母语自译时补充文化细节以还原本真内涵。这种针对“异语创作回译”的专项策略，为同类文本(如双语作家自译作品)的文化负载词处理提供了可复制的实践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