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近二十年来，《说文》学研究中的部首研究备受关注，无论是在理论探索方面还是应用实践层面均取得了显著进展。然而，针对部分部首的探讨仍然不够深入，“弟”部即为一例。当前已有的“弟”部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两大方面：其一为字际关系研究，如陈三平根据考古材料和传世文献，论证了“昆”、“弟”之间的关系[1]，王琨则系统探讨了“弟”族字之间的内在联系[2]；其二则关涉文化研究，如穆士虎对中国古代的孝悌伦理文化进行了考释[3]，李珊珊从儒家“悌”思想对多子女家庭的家庭教育路径进行了探讨[4]，任孝鹏则从“招娣/弟”等命名现象出发，分析了宗族文化对命名的影响[5]等。综观现有研究，对“弟”字本身的形义演变过程及其参与其他汉字构形的功能探讨相对薄弱。有鉴于此，本文通过考证“弟”及与之密切相关的“𥊽”字的形义演变过程，并在系统分析“弟”参与他字构形情况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弟”字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和现代启示。
2. “弟”部字研究
《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设部首540部，“弟”位列第202部。该部仅收录两字：部首字“弟”与属字“𥊽”。
2.1. “弟”字的形义演变
“弟”字甲骨文形
(英1900)由表示物体的
形与形似箭头、表示绳丝缠绕之意的
形组成，会“使用绳索按照一定次序去缠绕物体”之义，凸显了次第关系。
西周金文中“弟”字作
(雁公鼎)、
(噩𥎦弟∗季卣)，字形承袭甲骨构形，但变化不大，仅在书写上有省略、倾斜等细微的区别。铭文实证其已表“兄弟”义，噩侯弟尊中铭文记载该青铜酒器由噩侯的弟弟历季主导制作。
战国时期的秦、楚两系文字在字形上与金文差异不显著。楚系文字有简省变形及增饰构件的情况，如
、
二形。秦系文字结构稳定、笔画刚劲，已经能够窥见后世楷书雏形，如
、
。该时期“弟”字使用范围更广，既可表示事物顺序之“次第”、人伦长幼之“兄弟”及“孝悌”，还可用于泛化称谓，如表示突破血缘限制之称谓，如称“朋友”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6] (p. 184) (《论语·颜渊》)，称“门人”之“弟子孰为好学”[6] (p. 80) (《论语·雍也》)。
“弟”字小篆字形作
，《说文》释义为“韋束之次弟”[7]。“韦”指“熟皮条”，按照许慎的说法，“弟”构形指用熟皮条缠绕物体呈现出依次排列的顺序。尽管许慎没有见过甲骨文，但他以皮条缠物喻次第这一释义与甲骨文构形所体现的本义暗合，这种跨越时空的文字洞察力，彰显出许慎作为文字学大家对汉字本源的深刻理解。隶书中
(北海相景君铭)笔画改圆滑为方正，象形性进一步削弱。楷体“弟”字则更端正、规范、简洁。至此，“弟”字形义基本固定。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弟”字词义呈现出系统性转移的情况，由最初的捆绑事物顺序，到强调家庭内部的长幼，再到超出同胞血脉的称谓，反映了社会关系复杂化的现实。
2.2. “𥊽”字
“𥊽”字除字书有记载外难见文献用例，《说文解字》训“𥊽”为“周人謂兄曰𥊽”[7]，即“兄”、“𥊽”为同义词。这一观点得到了徐铉、徐锴、段玉裁等学者的认同。孔广居提出“眔”(目相随)描绘的是兄长对弟弟目光的追随，引申表示兄长对弟之关切，故“𥊽”字被赋予“兄”义。
传世文献中“𥊽”本字罕见，多见者为异体字“晜”。如《尔雅》中的“父之晜弟”，《儒林公议》中的“以其晜弟皆方委任”。此外，古代文献广泛存在通借“昆”为“𥊽”的现象，如“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8]，“高祖子幼，昆弟少”[9]等句中用“昆”而不用“𥊽”。
为两人紧挨之形，像太阳底下并肩前进，这便是许慎所说的“一起、共同”。而兄弟之间有着相同的血脉，关系较为亲密，便演变出“兄”的含义，《葛藟》“谓他人昆”中的“昆”字就是“兄”的意思。后来被借指“后代”，例如“昆裔”、“昆孙”。
3. 相关字的构形分析
3.1. “弟”字参与构字的功能分化
“弟”本义指绳子缠绕物体所呈现的次序，随着词义的发展，该字从客观事物的顺序延伸至伦理秩序，进而分化出人伦关系字和次第范畴字。
3.1.1. 人伦关系字
“弟”常被理解为“兄弟”的“弟”，引申出“娣”、“悌”等字。“娣”字从女，表女性长幼次序，在古代常指“妹妹”。“悌”字从心，强调内心对兄长的敬重与顺从，侧重人伦意义。
3.1.2. 次第范畴字
为区别语义，分化“第”专表客观次序，“弟”则通过添加形符拓展语义场。如“梯”字从木，取竹木编次成阶之象，本义为木阶；“涕”字从水，取泪珠逐一滴下之象，本义为哭泣；“睇”字从目，取目光顺次流转之象，本义为斜视；“豑”字从豊，表古代礼器的陈列顺序；“鬀”字从髟，取依序剃除毛发之象，本义为剃发。
以上系列字以“次第”为核心义，通过形符限定派生字的语义范畴。
3.2. “𥊽”字参与构字情况
“𥊽”构字能力极弱，仅见二字：“𧃣”和“𩽞”。
3.2.1. “𧃣”字
《说文》未收“𧃣”字，其异体“菎”字有二解：一为香草，是《说文解字》中将“菎”释义为“香草”，《楚辞章句》“言持菎蕗香直之草”[10]，文献中亦有作“箟”，赵倩考证其为“箭竹”[11]；二作玉饰，通“琨”，如宋玉《招魂》中的“菎蔽象棊”[12]，王逸注云：“菎，玉也。蔽簙箸以玉饰之也”。又云：“菎一作琨，一作箟”。补云：“菎音昆，香草也。琨玉名，菎竹名”[13]。可证“菎”之分别。
3.2.2. “𩽞”字
“𩽞”字《说文》失收，《集韵》指出，“𩽞”与“鯤”、“鰥”二字构成异体关系。《说文》也未收“鯤”字，但收录了“鰥”字，“鰥”指一种大鱼。《莊子》中“鯤魚”的“鯤”即“鰥”之假借。李阳冰认为“鰥”字中的“眔”为“𥊽”之省形；段玉裁认为“鰥多叚借為鰥寡字”，是老而无妻之指称。现代汉语中，“鰥”字适用范围较窄，多见于固定搭配，如“鰥旷”、“鰥夫”、“鰥居”等，皆取“老而无妻”之义。
4. 文化内涵
从兄弟差序开始的宗法制度到注重家庭教化的孝悌伦理，再到强化社会教育的师道文化，构成了从血缘共同体到文明共同体的进阶性完整伦理体系。
4.1. 人伦制度的建构
4.1.1. 宗法制度中的兄弟秩序
历代周天子由嫡长子继承，为天下大宗，其余兄弟为小宗。“𥊽”常与“弟”连用，表示家族关系中的“众兄弟”，《中庸》提到“五伦”为君臣、父子、夫妇、昆弟和朋友。其中“昆弟”连用泛指同宗兄弟，强调血缘共同体中的平等情谊；而“兄”与“弟”对举，则多凸显长幼秩序。《尚书·康诰》“兄亦不友，弟亦不恭”，是从反面论证了兄弟之间的关系，强调的是弟弟对兄长应有的敬重。在“兄友弟恭”的道德规范下，重视嫡长子的特权地位成为历来宗族共识。虽嫡庶有别，但“昆弟”关系依然凸显兄弟间的同宗同源，体现同一宗族内亲近和平，要求各支系恪守本位共保宗祧，共同维护宗族的稳定和延续。
4.1.2. 婚姻制度中的女性角色
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媵婚制中，“娣”特指随嫁的妹或侄，承担着替补正妻的政治功能。该制度本质上是一种政治策略，通过派遣多名女性嫁入同一夫家以巩固宗族联盟，并以血缘为纽带确保宗嗣的延续。其独特性在于，随嫁的“媵”与后世所称之“妾”性质迥异。由“夫人”(正妻)与“媵”(通常为“娣”)构成的新娘群体，虽在夫家内部构成等级分明的婚姻结构，但其制度逻辑与后世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存在本质差异[14]。
传统女性的命名常使用到“娣”字，如“来娣”、“望娣”、“盼娣”等，折射出对男性子嗣的执念[15]，对生产劳动力的渴求，也包含着一定的重男轻女思想。从家族联姻工具到生育男性继承人的媒介，女性角色被固化，忽视其个体价值，限制了她们的主体性。而女性意识的崛起也推动了汉字的去性别化发展，“娣”字逐渐被中性“姐”、“妹”所替代，反映了性别平等意识对汉字系统的重塑，映射着社会观念演进。
4.1.3. 等级制度中的符号化表征
家庭关系中“兄”的地位高于“弟”，弟弟需敬重、顺从兄长。《仪礼·士冠礼》曰：“伯某甫，仲、叔、季，唯其所当”[16]。古代使用“伯仲叔季”来表示兄弟间的排行。其中“伯”为老大，地位相对更尊贵，意味着兄长在一些家族事务中具有更高的权力。帝王赏赐给大臣的府邸也有着甲乙等级的差别[17]，如帝王赐宅时有“甲第”、“乙第”之别，使“第”成为权贵府邸代称，当这种区分逐渐成为一种惯例，人们便将规模较大、规格较高的住宅称为“宅第”。又“及第”者，古代科举考试列榜有甲乙次第，凡榜上有名者皆谓“及第”，如《新唐书·选举志上》：“凡进士，试时务策五道、帖一大经，经、策全通为甲第，策通四、帖过四以上为乙第”[18]。另外，还有官员服饰以补子图案区分品级的情况，如《明史》中记载文官绣禽、武官绣兽[19]，不同的图案代表不同官员的品级。
“兄长”称“伯”确立了兄长权威，“宅第”、“及第”构建了空间政治的等级秩序，官员的服饰标识构建了视觉化的等级秩序，以上案例均通过符号编码将人伦差序扩展为社会治理之术，强化权力集中。
4.2. 孝悌伦理的生成与升华
在传统道德规范中，孝悌占据核心地位，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根基。
“孝”字金文作
(孝卣)，字形为小孩搀扶着老人之象，可证早期的孝道实践。《礼记·祭义》中记载虞氏、夏后氏、殷人和周人皆“尚齿”，即“尊重老人”；《尚书》载“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20] (p. 254)，将违背孝悌之道的行为视为严重罪行，鼓励人们实行孝悌之道。这些文献共同确立孝悌的伦理基石。
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将孝悌伦理政治化。《论语·学而》：“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6] (p. 3)。孔子以“孝”维系家族秩序，以“悌”调节兄弟关系，将“孝”、“悌”行为习惯升华为治国理念，才能更好地促进社会和谐与安定。后来，经儒家整合后的孝悌思想融入民族精神内核，成为中华传统文化核心价值之一。
4.3. 师道文化的伦理拓展
夏商周时期，教育是贵族的特权。孔子为了打破教育垄断的局面，开创私学，广收门徒。此后，“弟子”这个词便成为师生关系的专称，标志教育权从贵族垄断向平民开放。作为“万世师表”的典范，孔子开创的儒家师道文化在历史传承中占据重要地位。
师道文化中，尊师首先体现在行为规范上，如日常礼仪中弟子应时时保持敬师的仪态，如《论语·先进》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中记录了曾皙“舍瑟而作”的敬师仪态；在学术传承上，要保持对师道的知行合一的态度，如《论语·子罕》中记载了颜回对老师“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孟子更是提出“师也，父兄也”(《孟子·告子下》) [20] (p. 104)的理念，将师道纳入家族伦理体系，把教师的地位提升至与父兄同等高度，揭示了教师在传道授业过程中如父兄般不可或缺的引导价值。汉明帝以师礼事经学大师桓荣，幸太常府时，让桓荣坐在东面，设几杖，并集百官向他乞求教诲[21]，这一事例可证汉代时就已从国家层面确立了师道权威。清代《弟子规》凝练出“孝悌谨信”等行为准则，列举了为人子弟在家、出外、待人接物、求学等应有的礼仪与规范，使师道文化完成从思想理念到实践手册的转化，保障了文教传统的代际传承。
5. 现代启示
5.1. 汉字教学路径优化
甲骨文是目前已发现的最早的成熟汉字体系，其中大部分字符源于对实物轮廓的抽象摹写，具有很强的象形性。这一特性使甲骨文不仅能直观地展现许多原始汉字的形意理据，更能揭示出汉字构形的逻辑与系统。因此，有针对性地将甲骨文形引入汉字教学，能够为学习者提供一种溯源析流、形义互证的有效途径，加深学习者对汉字文化的理解。在单字教学中，教师可运用多模态教学法，如借助实物演示、动态板书等直观呈现汉字从字形到字义的历时演变。以“弟”字为例，其甲骨字形描绘的是绳索依序缠绕之形态，生动具象地承载了“弟”字“次第”这一原始语义。采取这种形义结合的字源教学法，可以有效地引导学生理解“弟”字“次序”义项与引申“兄弟”义项之间的内在关联，避免学生进行机械识记，同时可深化学生对汉字构形理据及语义系统的认知，提升其汉字应用能力。在相关字教学方面，教师可根据构字的共性来引导学生建立字族网络。“第”(次第)、“梯”(阶梯)、“涕”(泪下如注，隐含顺序)等字皆蕴含“次序”这一核心语义。在学生明晰“弟”字本义基础上，教师可将上述三个字纳入拓展延伸教学范畴。这种教学方法既能巩固核心字“弟”的理解，又能扩充学生的识字量，更重要的是能进一步揭示汉字孳乳衍生的规律，达成举一反三的教学效果。
5.2. 文化传承的当代价值
《说文解字》“弟”部及其相关字深刻蕴含着以孝悌伦理、尊师重道为核心的传统道德观念。这些观念历经时代淬炼，至今仍深刻塑造着社会价值取向，构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亟需我们在当代予以传承与弘扬。
5.2.1. 孝悌伦理的实践价值
“在家尽孝、为国尽忠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22]。孝悌文化是维系家庭亲情的核心纽带。它要求子女应兼顾父母的供养与精神慰藉，强调兄弟姐妹间应团结互助，让家庭成为所有成员的情感支持系统。“孝悌”是构成家庭伦理的基石，当个体将这种基于血缘的关怀与责任推衍至社会领域，将个人发展融入国家命运，便升华为家国情怀的崇高体现。
5.2.2. 师道文化的时代弘扬
教育是社会进步的核心驱动力，教师肩负知识传播与文化传承的重任。尊师重道，不仅体现对教师个体的尊重，更深层次地反映对知识真理的敬畏与追求。作为受教育的主体，学生尊重教师劳动成果并积极求知，便是践行“尊师重道”的直接表现。我国大力弘扬尊师重道文化，通过优化制度保障、提升教师待遇、深化教育改革、改善学习环境、倡导全面发展等方式为尊师重道创造坚实基础；同时还应着力营造尊师重道的氛围，通过大力宣传优秀教师事迹强化全社会对教师角色重要性的共识。立足教育为本的当下，尊师重道已超越单纯维系师生关系的范畴，成为推动现代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核心动力。
5.2.3 制度文化的批判性继承
封建社会等级制度森严，广泛体现在祭祀、服饰、居所等方面，强调不可僭越。而现代社会则更崇尚平等、尊重等普世价值，强调基于规则的“秩序”而非身份固化的“等级”。“弟”字所承载的传统等级蕴含已显著弱化，不再像过去那样严苛和绝对。但是，基于长幼有序的基本礼仪规范(如年幼者对年长者的尊重)作为文化惯性依然存在于部分家庭与社会交往中，其性质更接近于一种文化传统的延续，而非制度性等级的压迫。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弟”部字及相关字中，亦沉淀了一些特定历史阶段中不合时宜的观念，如要求绝对服从的封建等级残余及“娣”字所隐含的男尊女卑思想等。面对此类文化元素，我们必须秉持批判性继承的原则。唯有通过辩证地扬弃——传承其合理内核，摒弃其时代局限——才能真正推动传统文化在当代的健康发展与有效传承。
6. 结论
本文系统考察了“弟”部及相关字的字形源流与语义演变情况，厘清其形义关系及字际网络，并深入解析了其中所蕴含的伦理文化内涵。基于此，从汉字教学的方法论创新与文化价值的当代转化双重视角，提出具有实践意义的现代启示。该研究成果或可为汉字教学提供形义互证的新路径，助力学习者通过汉字本体感知传统文化基因。
同时该研究尚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如“𥊽”字因存世语料有限，考释深度有待加强；孝悌、师道等文化虽历经时代更替仍具超强的传承生命力，但其深层价值与现代社会的适配机制需要我们更系统、深入地进行探究。鉴于此，后续研究中应着力于拓展文献与出土材料覆盖范围、构建“弟”部字群的完整阐释框架、深化文化内核的历时性与共时性解读等方面，以期在学术深化与文化赋能层面实现更显著的突破。
基金项目
本研究为2024年度湖南省普通本科高校教学改革研究立项项目“中文专业语言类课程的思政价值及其实现路径研究”(项目编号：202401001263)阶段性成果。湖南城市学院2022年度校级教学改革研究项目“基于‘汉字与文化’课程的‘学研一体’教学模式应用研究”阶段性成果。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