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哈尔滨市从地理位置与行政地位来看:位于黑龙江省南部、松嫩平原东南缘,是该省省会,地理坐标在东经125˚42'~130˚10'、北纬44˚04'~46˚40'之间,与周边多个市县相邻。从地形与气候来说:哈尔滨属于平原,松花江流经哈尔滨市区;气候属中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季漫长(约四个月),夏季短促,春季风力较大。从民族构成来看:是一座多民族城市,多个民族聚居在一起,共有汉族、满族、回族、朝鲜族等40个民族,其中汉族人口占绝大多数。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1] (第二版) (2012) (图B1-1),哈尔滨方言属于东北官话哈阜片。
近年来,学界许多学者把语法化作为研究重点,本文将以语法化理论为基础,以东北方言“奔”为研究对象,介词“奔”经常出现在哈尔滨方言中,读去声。尹宝玉(2018)将“奔”划归为依凭介词,他指出在哈尔滨方言中,表示依凭的介词有五个,分别是:“奔”、“码”、“码着”、“履”、“履着”,经过调查研究得出介词“奔”是哈尔滨方言所特有的,在与哈尔滨方言相近的长春市并未发现同样的用法[2],且“奔”在《哈尔滨方言词典》[3]、《哈尔滨方言概念词典》[4]都有收录。本文首先描写了其在哈尔滨方言中的用法,接着梳理了“奔”的语法化历程,最后总结了“奔”的语法化条件。
2. 东北方言“奔”的介词用法分析
在哈尔滨方言中,介词“奔”属于处所介词,主要有三种用法,分别为介引方向、引介起点、引介经由的路线等。本文分别记作“奔1”、“奔2”、“奔3”。作为介词时与普通话声调不同,动词“奔”读阴平,介词“奔”读去声,主要用于口语表达,语法化过程中会导致语音分化,主要有三种类型:语音弱化、分化、强化。“奔”语法化导致的语音分化的原因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2.1. 方向介词
“奔1”可以介引事物移动的方向,和北京话用法基本相同,后面可接处所名词、方位名词、人物名词、代词和名词短语。相当于“向、往”,后面可加体助词“着”,“奔着”也是哈尔滨方言中常用的介词,构词上属于附加式双音节词,但在词典中很少单独收录,例如,《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虚词词典》(朱本)、《现代汉语虚词例释》(北大),这三本词典只收录了“奔”的使用情况,这类“~着”式介词在东北官话中也可读作“~子[ʦɿ]”,例如“我可是奔子你来的”[5],但需要说明的是,不同学者对“~着”式介词的认识不同,储泽祥就以“对着”为例,论证了“对着”并非是介词“对”加体标记而来,而是动词“对”带体标记“着”虚化而来的,因此对此类介词还需要严谨对待。
(1) 他现在奔(着)村口来了。(自拟)1
(2) 那个人急速地奔(着)西边赶去。
(3) 你就奔(着)那儿走。
(4) 奔(着)前面路口过去再往右拐就到了。
(5) 他就是奔着王大夫来的。
例(1)和例(4)中“奔1”引介的是“村口”、“前面路口”,属于确切的目标方向,例(2)和例(3)中“奔1”引介的是“西边”、“那儿”,属于模糊的目标方向,例(5)“奔1”引介的宾语是具体的人物“王大夫”。
“奔1”是东北官话和北京话共有的介词,但用法不同,除了构成介词短语后接表行走义的动词外,还可以接表观察义的单音节动词,例如“看、瞅”等,此时一般不加“着”。如:
(6) 你奔窗户往外瞅。
(7) 奔里面看。
这种扩展和隐喻机制有关[6],方言“奔”用法的扩展体现了从空间移动域向视觉感知域的映射,“奔窗户”、“奔里面”都表示视线需要经过一段路程才能到达观察的对象,也就是目光被概念化为一条路径,从身体位移到视线的“位移”。一些方言中,如宝鸡话“奔不着”表示“够不着”,体现了“奔”从空间位移向“获取”目标的扩展,与视觉的“捕捉”义有认知上的关联。在英语中,“look”通过与不同介词、副词的搭配,也从视觉域映射到了情感域,如:“look up to”字面意义是“向前看”,隐喻为“尊敬”。
2.2. 起点介词
“奔2”可以引介动作的起点或来源,相当于北京话的“从”,可介引方位名词、处所名词、疑问代词,所构成的介词短语后面可接表移动义的动词和趋向动词。
(8) 奔西面跑过来一个人。
(9) 我刚奔单位(村委会)回来,就看见他俩了。
(10) 你奔门缝往外瞅,看看是谁来了。
例(8)中“奔2”引介的“西面”表示动作的来源,例(9)和例(10)中“奔2”引介的“单位”、“门缝”表示动作的起点。
东北官话的“奔2”和北京话中的“从”用法并不完全相同,大多数情况下可替换成“从”,但是“奔2”隐含了从说话者到介引对象的一段距离,具有动态性,表明的是一条“线”,而“从”没有这种语义特征,具有静态性,表明的是一个“点”,比如例(10)就隐含了从说话者到门缝的这段路线,而“从门缝往外瞅”则没有体现这段动程。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奔”由于既可以表示“目标义”,又可以表示“起点义”,所以在缺乏语境的情况下,容易引发歧义,如:“奔村口跑来两个人”。“村口”既有可能是目标,也有可能是起点,消除歧义可以靠上下文语境来分辨。
2.3. 经过点介词
在哈尔滨方言里,介词“奔3”能和地点、方位等词语相搭配,体现事物位移时所经过的路线与地点,如:
(11) 你奔这条路走,一会就能撵上。
(12) 火车刚奔桥上开过去。
(13) 你要去商场奔这条路走最近。
“奔3”后的地点、方位可以指明目的地的走向,例(12)中火车行驶的终点需要路过桥上,例(13)中要去商场需要先走这条路。
3. 介词“奔”的语法化历程
“奔”在《说文》中的意思是“走也”,与“走”同义,金文中“奔”的字形也像是一个摆臂快跑的人。在CCL语料库中搜索得到“奔”最早在周朝就已经出现了,译为“跑”。
(14) 祖伊恐,奔告于受,作《西伯戡黎》。(伏胜《今文尚书》)
(15) 鶉之奔奔,鵲之彊彊。人之無良,我以爲兄。(《诗经》)
在《诗经》中“奔”还可以重叠着使用,周振甫注:奔奔、彊彊,形容鹑鹊居有常匹,飞则相随的样子,这里“疆”为“回还飞也”,用作动词,以“奔奔”对“疆疆”,因此“奔”也作动词使用。
春秋战国时期,“奔”用作动词,“出奔”、“来奔”经常连用,此外,“奔” + 地名也大量出现。
(16) 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左丘明《左传》)
“奔”由动词向介词的演化,符合汉语介词多源自动词虚化的普遍规律。其作为位移动词所包含的内在位移图式(即起点和终点),在句法上要求有宾语成分与之共现。在这一虚化链条里,具有“逃亡”义的动词“奔”构成了介词用法的来源。
到了汉代,“奔”可以和指人的名词连用,这说明“奔”进一步泛化,此时可译为“投奔”。
(17) 吾被堅執銳,赴強敵而死,此猶一卒也,不若奔諸侯。(《战国策》)
(18) 绍谋士许攸奔曹公。(《通典》)
(19) 於戏!朕命将率徂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君(《汉书》作“帅”)皆来,降旗奔师。
在北宋时期,“奔”的动作义开始弱化,逐渐向介词功能过渡,用于引出动作的目标或方向,常见于“奔 + 地点”结构,语法化程度加深,句法位置趋于固定,语义上更侧重路径终点而非位移本身,这一演变体现了动词虚化为介词的典型过程。此时句子的重心已经是“奔 + 地点”后的VP,“奔 + 地点”此时偏向分析为状语。
(20) 策引兵扑讨,皆破之,进攻严白虎。白虎兵败,奔馀杭,投许昭。(《资治通鉴》)
(21) 成都王颖西奔长安,至华阴,闻–已与山东和亲,留不敢进。(《资治通鉴》)
(22) 颖北渡河,奔朝歌,收故将士,得数百人,欲赴公师。(《资治通鉴》)
北宋末期至南宋,随着“奔”的虚化,出现了“奔 + 地点 + VP”的结构,句子结构被重新分析为“[奔 + 地点]状语 + VP”,此时可以说“奔”已经完成虚化[7]。
(23) 后子秦大夫也,昭公元年奔晋见赵孟。(王钦若《册府元龟》)
(24) 从大城东门出奔牛牧佛寺自缢。(李延寿《南史》)
(25) 其夜安乐树神号泣诘旦,主事大众奔至麦庄悔过,哀请归院。(《五灯会元》)
到了元代,这一结构的例句大量出现,说明“奔”的介词用法已经固化。
(26) 军师呼赵云,将三千军奔长沙郡收赵范去。(佚名《三国志评话》)
(27) 只一把火烧的曹兵八十三万片甲不回,私奔华容小路而走。(《全元曲》)
(28) 张表急速领贼兵,一发奔衮州走。汉军随后追赶,到五十余里。(《三国志评话》)
(29) 玄德便申元帅,交奔杏林庄来。元帅见申状,大喜。(《三国志评话》)
后面接的动词一般是“走”、“来”这类移动义动词。
4. 影响东北方言“奔”的语法化因素
4.1. 语义因素
4.1.1. 语义相宜
在语言表达中,当施事主体发出某个具体动作时,通常会在空间维度上产生相应的位置变化,因此“奔”这一动词本身就蕴含着较强的位移含义。这种空间移动的语义特征为其从行为动词向处所介词的语法化提供了认知基础。不论是用于引介动作所指向的目标方位,还是标示动作起始的地点或过程中经过的场所,都是基于“移动”这一核心语义的合理扩展。从语义相宜性的角度看,这种演变既符合人类对空间经验的认知规律,也体现出语法化过程中形式和意义的高度一致性。因此,“奔”在不同语境中实现为引介方向、起点或路径的处所介词,均可视为从动词的行为义向介词引介处所的自然过渡。
4.1.2. 语义泛化
早期“奔”作为行为动词,既有行动义又暗含方向义,但是在语法化的过程中,在连动句中“奔”的行动义随着语法化的过程逐渐被漂白了,方向义增强,这是因为在语法化过程中,根据语法化理论,语义具体性强的词项不易发生语法化,反之,抽象度较高的义位则更具语法化潜势。其常见路径是,在连动结构中,核心动词的动作意义被削弱或“漂白”,转而由句中的其他动词承担主要陈述功能。这在普通话中体现为“奔”仅能搭配“来、去”等移动义动词。然而,哈尔滨方言中的“奔”却突破了这一限制,其后的动词类型已从“移动”类扩展至“观察”类。这一搭配能力的增强,标志着其语义进一步虚化,介词性功能也更为突显。如例(6),之所以增加了“观察类”动词,是因为“移动类”和“观察类”存在隐喻关系,移动是身体位置的变化,而观察是目光位置的变化。
4.1.3. 语义感染
在语言的线性序列中,词语之间的组合常常会产生相互影响的现象,这种现象被称为“感染”,在实词和虚词的使用过程中都表现得较为普遍。以“奔”的语法化历程为例,其演变过程离不开感染机制的作用。具体而言,这种语义感染与方言或普通话中其他具有相似功能的词语之间的相互影响密切相关,如:在网络语境中,“盘”与“玩”、“操作”等行为高频共现,使得“盘”感染了“精心把玩、运作”的意义,衍生出“盘项目”、“盘代码”[8]等新用法。“奔”在现代普通话中与介词“向”频繁共现,搭配使用率极高。由于“向”本身具有引介处所的功能,在长期高频的搭配中,“奔”逐渐受到“向”的语义渗透和功能影响,从而被其语义感染。这一感染过程最终促使“奔”发展出多种介词性用法,包括引介方向、起点以及动作经过的路线等,使得其语法化程度更高,丰富了其语法功能和语义表现,使用更加灵活。
4.2. 句法因素
词语融入连动式,成为语法化的起因与根基。在连动式里,意义较为具体的动词,在语法化进程中转化为非中心动词,于结构和语义上慢慢依赖核心动词。在语境的推动下,原来意义具体的词就会出现虚化的现象。“奔”就是如此,在哈尔滨方言中,“奔”常常出现在连动句中,例如:“车队奔(着)东北方向驶去”,随着句式的发展,助词“着”脱落,“奔”和处所词或方位词结合得更紧密,“奔”的行动义由“驶”来承担,只留下“方向义”,变为非中心动词。“奔东北方向”被重新分析为句子的状语。
在汉语语法化的历史进程中,“奔”作为一个典型实例,经历了深刻的语义和功能转变。重新分析使得这一语法化过程得以实现[9],即原本作为动词表示“快速奔跑”的“奔”在特定句法环境中被重新解读,导致其词汇意义逐渐弱化,同时获得了新的语法功能。这种重新分析不仅调整了“奔”原有的词义,也促使其功能向更抽象的语法范畴演变,从而彻底完成了从实词到语法成分的语法化过程。
4.3. 语用因素
“奔”在哈尔滨方言中属于口语词,使用频率较高,经过语言社团的重复使用和扩散,“奔”的语法化结果很容易就被固定下来,较高的使用频率对“奔”的语法化过程不容小觑。
此外,语法化现象的内在动因,同样可由“求新原则”和“经济原则”这两大语言规律予以解释。求新求变是人们在使用语言时所追求的,并非普通话中没有类似的表达,比如可以说成“朝着东北方向驶去”,但是由于“奔”本身带有方向义且符合东北方言省事、随意、幽默、充满画面感的特点,在求新原则的影响下,逐渐被语言社团认可并广泛地使用在日常交际中,“奔”在哈尔滨方言中的语法化现象得以不断发展和巩固。
从语用学视角分析,“奔”的语法化进程反映了语言经济性原则的驱动作用。在实际交际过程中,一方面,人们为满足日益复杂的表达需求,会不断引入新的或功能更为专门化的语言单位;另一方面,受心理与行为上的省力倾向影响,人们又倾向于在交际中选择那些结构更简洁、使用更省力或适用范围更广的语言形式。语言经济原则作为一种支配言语行为的基本规律,促使说话者在保证信息传递有效的前提下,无意识或有意识地优化语言表达的能量投入。具体到“奔”的语法化现象,正是这一原则在汉语发展过程中的具体体现。如果不用“奔”,可能会用“顺着……再朝着……走”、“从……出发”等这样繁琐的表达。
5. 结语
在东北方言中,“奔”是一个高频词,其词源为本义为表动作的实义动词,且在日常交际中带有鲜明的口语色彩。从春秋到明清逐渐虚化成引介方向、起点、经由的介词。“奔”在哈尔滨方言中又继续语法化,哈尔滨方言中“奔”的语法化进程呈现出新的演进,这一语言演变主要归因于三项语义条件:语义相宜、语义泛化及语义感染。二为句法上,连动式是“奔”的虚化路径中极其重要的句法条件,三为语用上,高频的使用、“经济原则”、“求新原则”在“奔”的虚化上也不容小觑。
NOTES
1语料(1)~(13)为自拟语料,后面不再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