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1. 研究背景与问题提出
全球生态危机的加剧使“人与自然”成为学术与社会关注的核心议题。塞尔(Michel Serres)在《自然契约》中提出，人类应当以平等的态度、以克服工业文明的掠夺性逻辑和自然重新缔结契约[1]。桦树皮工艺作为东北亚寒带森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东北的鄂伦春族与日本北海道的阿伊努族等群体中长期存在。中国鄂伦春族以桦树皮制作器具、服饰与宗教用品；日本阿伊努族则以编织与装饰见长。这些技艺体现了人类在自然中形成的生态智慧，是理解森林文化生态智慧的重要线索，也成为研究生态美学的重要对象。
1.2. 研究现状与理论基础
生态美学以自然为审美主体，关注人类与自然相互感知的关系。目前中国学者对桦树皮工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民族学、美术学及非遗保护层面。李京[2]、王维娜[3]等学者指出，桦树皮工艺是自然材料与人类生活方式融合的结果，体现了古老的环境理论。日本学者则更多从“民艺”与“物哀”角度切入。柳宗悦[4]认为，工艺之美根植于自然秩序之中，人与物的和谐是美的源泉。伊藤哲也[5]指出，阿伊努工艺在“侘寂”与“无常观”中实现了与自然的精神对话[6]。塞尔的“自然契约”理论主张人类必须以契约形式重新定义自然的权利与地位[1]。这一理念与中国“天人合一”思想高度契合，也与日本“物哀”精神产生共鸣。
2. 自然材料与生态文化语境
2.1. 桦树皮的生态特性与材料哲学
桦树皮分白皮与黄皮，不仅轻薄耐腐蚀，且可再生，是寒带地区极具生态优势的天然理想工艺材料。每一块桦树皮的纹理与层次都不尽相同，体现了“自然之手”的艺术性。传统工匠在剥取桦树皮时讲究“取之有度”，只取外层树皮，保留树木生命[2]。这种剥取方式体现了生态伦理意识——自然并非被支配的对象。自然契约视角下，桦树皮工艺并非单纯的物质生产，而是一个以时间性与互惠性为核心的规范系统。工艺实践中的“不环剥”、“采后仪式”等规则，构成了社区与桦树之间的契约文本。桦树皮在不同文化中被赋予不同的文化意义。中国东北民族将其视为“上天的赏赐”；日本阿伊努称桦树为“カムイ”(神灵)，认为桦树皮为神圣之物，具有庇护与再生的力量[6]。这种尊重与感恩的态度使得桦树皮工艺成为人与自然之间交流的媒介。
2.2. 文化语境的差异性
东北亚多种森林文化传统中存在迥异的精神基础。如中国桦树皮工艺根植于以“天人合一”为核心的道教哲学思想，强调人与自然和谐统一，人应顺应自然。工匠在造物中追求“自然之理”与“匠心之和”，体现出“以道御术”的审美观念[2]。日本桦树皮工艺则受“物哀”、“侘寂”美学影响，重在感受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不完美[4]。阿伊努族工艺品多保留自然的裂痕与色差，传达“自然的呼吸”与生命的无常。这种多样性体现了不同生态环境、生活方式与文化信仰对工艺美学的共同塑造。
3. 桦树皮工艺的生态美学特征
3.1. 造物哲学：从“天人合一”到“物哀之心”
尽管地域不同，但各区传统普遍强调“顺势造物”。中国桦树皮工艺的造物观体现了顺应自然、融合天地的思想。传承人认为自然的形态本身即具有美感，在塑造作品时常保留其本身的曲线与纹理，因势成器，作品中常呈现出“天工与人工”的共生。日本桦树皮工艺则体现出一种对生命短暂和自然流逝的感怀的“物哀之心”[4]。阿伊努族工匠认为“自然之物自有其魂”，人的工作是让其显现而非改造[6]。
Table 1. Comparation of ecological aesthetics of birch bark crafts
表1. 桦树皮工艺的生态美学比较
维度 |
自然观 |
审美哲学 |
造物理念 |
工艺特征 |
生态伦理 |
鄂伦春桦树皮工艺 |
天人合一，
自然为道 |
功能与精神统一 |
顺势造物、
尊重材料 |
实用与装饰并重 |
节约取材、
敬畏自然 |
阿伊努桦树皮工艺 |
万物有灵，
自然共感 |
侘寂、物哀美学 |
不完美之美、
时间感 |
简约与留白共存 |
感恩自然、
共生意识 |
见表1，两地桦树皮工艺虽同源于自然材料的使用，但文化哲学基础存在显著差异。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念将自然视为“道”的体现，工艺创作强调人类与自然的融合关系[5]；而日本则更多关注自然的流变、消逝与不完美[6]。在工艺表现上，中国工匠倾向于在桦树皮上施以雕刻、染色与纹饰，以增强象征与精神意义，呈现一种“理性秩序美”；日本工匠则强调原貌的保存，重视材料的自然变化，体现“感性共鸣之美”。两者形成了功能性与感化性、理性与感性、秩序与流动之间的互补结构。更重要的是，两种传统都以尊重自然为核心理论。中国强调“取之有度”，日本强调“感恩自然”。前者体现的是“节制的伦理”，后者则是“共感的伦理”。这正是东北亚生态美学相较于西方以“利用与重塑自然”为主导的根本差异所在[1]。
3.2. 形式美与生态伦理的统一
不同区域的工艺在形式上呈现多样化，但都体现对自然秩序的尊重。
见表2，两地桦树皮工艺的形式美差异根源于文化哲学的不同。中国工艺主要体现在“天成之形”与“人匠之意”的结合。传统的桦树皮器物不仅讲求实用与坚固，更注重精神象征与文化意涵，如祭祀器皿往往被视作人与自然沟通的媒介，其造型寓意天地循环、生生不息。相较之下，日本工艺在“侘寂”精神的影响下，注重材料本身的时间感与质感，认为工艺的美不在完美对称，而在不规则中显现生命的真实。其作品表面常保留裂纹与自然痕迹，呈现出岁月侵蚀后的宁静与从容。这种“不完美之美”体现了深层的生态伦理：尊重自然的存在方式，而非追求控制与支配。
Table 2. Comparison of formal aesthetics in birch bark crafts
表2. 桦树皮工艺的形式美比较
比较维度 |
形式特征 |
技法表现 |
色彩取向 |
美学倾向 |
生态内涵 |
鄂伦春桦树皮工艺 |
注重造型结构与纹理秩序 |
雕刻、镂空、染色等复合技艺 |
偏暖色调，象征生命与活力 |
理性秩序之美、气韵生动 |
形式服从自然，强调天人合一 |
阿伊努桦树皮工艺 |
强调自然质感与原生肌理 |
编织、拼贴、留白等简约手法 |
偏冷色与自然本色，象征静谧与流逝 |
感性共鸣之美、侘寂无常 |
顺应时间与自然痕迹，体现生命流变 |
此外，两种工艺都在实践中体现了生态伦理的核心原则——“节制与敬畏”。中国工匠采剥桦树皮时须择时、择树，避免破坏树体[1]；日本爱努族在制作工艺品前会举行“感恩祭”，祈祷自然神灵庇佑[6]。这种仪式性行为，既是传统信仰的体现，也是生态伦理的原始形式。可见，桦树皮工艺不仅是一种造物行为，更是一种生态行为，其美学价值与伦理价值相互融合[7]。
3.3. 审美情感的差异与共性
尽管审美取向并不一致，但各传统均将自然观视为具有主体性的存在，并通过情感体验强化人与自然的关联。
Table 3. Comparison of aesthetic emotions in birch bark crafts
表3. 桦树皮工艺的审美情感比较
情感维度 |
审美基础 |
情感特征 |
时间意识 |
自然态度 |
审美目标 |
鄂伦春桦树皮工艺 |
“天人感应”
宇宙观 |
宁静、内敛、
理性 |
永恒与循环 |
顺天而行、
以道为美 |
和谐之美、
秩序之美 |
北海道桦树皮工艺 |
“物哀”
“侘寂”自然观 |
柔性、感伤、
忧伤 |
无常与流失 |
感自然之情、
敬生命之短 |
无常之美、
感应之美 |
见表3，中国工艺审美情感主要源自“天人感应”的宇宙观，强调人与自然秩序的融合，情感上表现出理性与平衡；日本则偏向感性、内省与柔性，强调“物哀”之心的体验。尽管情感取向不同，但两国工艺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达成了共识：自然不是被征服的对象，而是具有主体性的伙伴。中国通过“和谐”实现精神的安定，日本通过“感应”实现心灵的共鸣。二者在不同路径中达成了相同的目标：以情感的方式缔结“人与自然的契约”，构建了东北亚生态美学的基础——人与自然共生共美。
4. 当代语境下的生态转化
4.1. 工艺复兴与文化再生
在全球化与工业化背景下，中日两国都出现了传统工艺复兴运动。桦树皮工艺在当代被重新审视，不仅作为非遗文化传承的对象，更被赋予生态设计与可持续发展的新意义。
Table 4. Comparison of contemporary transmission and innovation of birch bark crafts
表4. 桦树皮工艺的当代传承与创新比较
项目 |
材料利用 |
教育传承 |
市场策略 |
生态理念 |
创新方向 |
中国 |
传统技法与现代设计结合 |
高校课程与民艺合作 |
文创品牌与非遗产品开发 |
强调绿色循环与再生设计 |
融入生态艺术与数字工艺 |
日本 |
地域资源再生与材料创新 |
工艺学校与地方博物馆协作 |
地域品牌化与国际推广 |
推崇自然共生与简约生活 |
结合生态旅游与生活美学 |
见表4，中日两国在当代传承与创新中均以生态理念为核心，但路径有所不同。
中国的工艺创新主要体现在“现代转化”上，近年来的“非遗振兴计划”推动了桦树皮工艺的传承保护，许多手工艺人开始将传统工艺融入现代设计之中，拓展了其应用场景。例如，黑龙江地区的桦树皮工艺坊“乾烨谷工作室”将桦皮纹理用于文创产品、家居设计，形成了兼备传统气息与现代感的生态设计语言[8]。这种做法突出了功能性与市场性，但在文化深度上仍需强化“生态精神”的内涵。
日本则更注重工艺与地域文化、自然环境的共生关系。通过“地域工艺再生计划”振兴传统手工艺，在北海道地区，地方政府、企业与工艺师联合开展“生态工艺村”项目，将阿伊努族传统工艺与生态旅游、教育推广结合，形成以“生活美学”为核心的文化产业模式[7]。这种模式体现了日本社会对“地域文化与自然共生”的重视，也为传统工艺提供了持续发展的生态环境。
总体来看，两种路径都为可持续发展工艺提供了经验：既要创新技术与市场，也要坚守生态美学的精神底色。
4.2. “自然契约”理念的当代表达
在当代社会，生态危机促使人们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桦树皮工艺作为自然材料艺术的典型代表，其“自然契约”理念在当代被重新激活[1]。
首先，从伦理层面看，桦树皮工艺强调“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生态原则。这种节制性的取材行为体现出“尊重生命、感恩自然”的价值观。其次，从审美层面看，桦树皮工艺以自然形态为美学基础，反对工业化审美的标准化与机械化，体现出“返璞归真”的艺术精神[9]。
在生态美学的视角下，桦树皮工艺的当代价值不仅在于“手艺的传承”，更在于通过艺术实现“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建”。它以感性的方式让人重新体验自然的呼吸、材质的温度与生态的循环，从而在心理与文化层面重塑人与自然的契约意识。
4.3. 生态美学视角下的未来路径
随着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推进，桦树皮工艺的文化价值与生态意义正被重新认识。生态美学所倡导的“自然为主体、共生为美”的思想，为传统工艺的再生提供了理论支撑与现实路径。中日桦树皮工艺在未来的传承与创新中，应从以下三个方面深化“自然契约”的实践与表达。
4.3.1. 从物质可持续到精神可持续
传统工艺的保护不应仅停留在技艺层面，更应重视背后的精神延续。桦树皮工艺所蕴含的“节制取材”、“顺势造物”、“敬畏自然”等生态智慧[2]，体现了古老的生态伦理观。未来，应在艺术教育与设计创新中融入这种生态美学精神，使“可持续发展”不仅是资源循环的概念，更成为精神生态的延展。通过公众体验与文化传播，让人们在使用与欣赏桦树皮作品的过程中，重新建立与自然的情感共鸣，实现从“生态利用”到“生态共情”的转变。
4.3.2. 从地方经验到全球共识
东北亚的森林文化智慧具有普遍价值，可在国际文化交流与展览中提供“自然为本”的生态美学范式。中国的“天人合一”与日本的“物哀”、“侘寂”精神，分别代表了东方生态哲学的两种取向——理性的秩序与感性的共鸣。未来的研究可通过国际学术交流、文化展览与博物馆合作，将“东方生态美学范式”纳入全球可持续艺术体系，推动“以美育心、以艺养生”的生态文化理念走向国际舞台[7] [8]。桦树皮工艺作为自然与文化互动的艺术形态，可成为全球生态文明对话的重要媒介，使“自然契约”超越地域，成为人类共同的伦理与审美共识。
4.3.3. 从传统工艺到生态设计系统
当代设计正在由形式创新转向伦理创新。桦树皮工艺以自然材料为核心，能够为现代生态设计提供可再生资源利用、低碳技术与有机美学的参考。未来可构建“桦树皮工艺生态数据库”，记录其材料特性、技艺流程与地域环境关系；同时，鼓励跨界合作，让设计师、艺术家与科学家共同参与生态创新。例如，将桦树皮融入绿色建筑、公共艺术与智能生活设计，使传统生态智慧融入当代生活场景，实现自然与技术的共生共创。
综上，桦树皮工艺的未来应超越“非遗保护”的静态逻辑，迈向“生态共建”的动态实践。以生态美学为理论支点，可实现从地方技艺到全球生态文化系统的转化，使工艺成为“生活方式的哲学”。正如塞尔所言：“自然契约不是终止，而是重新开始”[1]。中日桦树皮工艺的持续实践，正是人类与自然重新缔结契约的艺术象征与文化证明。
5. 结论
桦树皮工艺作为东北亚重要的自然艺术形态，既是物质文化传承的载体，也是生态伦理与审美精神的体现，展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多重审美路径。通过比较可见，鄂伦春桦树皮工艺以“天人合一”为哲学核心，注重形式与精神的统一；北海道桦树皮工艺则以“物哀”与“侘寂”为审美基础，追求自然流逝与感性共鸣。两者在文化根基与表现手法上各异，但都体现出对自然的敬畏与尊重，均表达了人与自然共生的文化契约，共同构成了东方生态美学的表现形式[2] [4]。
在当代生态文明建设背景下，桦树皮工艺的生态美学意义已超越传统手工范畴，成为探索可持续生活方式与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文化符号。它启示我们：真正的艺术不在于征服自然，而在于与自然共生；真正的美不在于完美无瑕，而在于理解与包容自然的不完美。未来的研究应进一步关注桦树皮工艺在现代设计教育、生态艺术与跨文化交流中的作用，使其成为在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桥梁，使传统工艺真正成为“自然契约”的现代诠释者。通过生态美学的深化，人类或许能在艺术与自然之间重新找到平衡与共生的可能。
致 谢
本文的研究工作得到了东北林业大学国家级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从北海道到鄂伦春：桦树皮画非遗文化的东亚生态美学共情传播研究”(项目编号：202510225428)的资助。研究过程中，东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在课题设计、论文结构及学术规范等方面给予了重要指导；同时，黑龙江省民族博物馆与北海道爱努文化研究中心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支持，使本文的研究内容得以深化与完善。此外，特别感谢在文献整理与理论研究中提供参考与启发的国内外学者，其研究成果与思想为本文提供了重要的学术借鉴。部分文献资料已获得版权所有者的转载及引用许可，在此一并致以诚挚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