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汉语词汇的发展经历了双音节化的历史转变。在双音节化的大背景下，由两个意义相同或相反的词构成的并列式双音节短语逐渐凝固成一个新词，成为汉语词汇系统中能产且稳定的一个词汇类型。这类词汇化现象不仅能反映汉语构词的内在规律，也能体现语言使用中的经济性原则。在现有研究中，对汉语词汇化问题的关注比较多。董秀芳(2011) [1]系统阐述了汉语双音词的衍生机制，即短语结构在历时使用中逐渐丧失内部结构的透明性，最终词汇化为不可分割的复合词。目前，词汇化的研究依旧集中在对单个词词汇化过程和动因的分析之上，不少学者从个案出发，探讨了现代双音节复合词的成词路径，为词汇史研究提供了较为丰富的语料，如时新语(2024) [2]、王战领(2024) [3]、胡静妍(2025) [4]、孟祥英(2025) [5]分别探究了“结束”“抓紧”“默契”“治愈”四个词的词汇化进程与动因。前人对反义语素词词汇化进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副词领域，袁嘉(2009) [6]《“早晚”的词汇化》揭示了“早晚”的词汇化进程和词汇化条件、程邦雄，许红菊(2011) [7]对“动静”的词汇化进程进行了分析，推翻了反义复合词偏义成词的假说、沈家耀(2024) [8]《方位类反义复合词研究》把研究范围固定为方位类复合词，从共时和历时两个维度，分析研究对象的演变过程、语义特征，分析其在语义演变与语法功能层面上的异同。目前对近义语素并列结构词词汇化的研究较少，刘扬(2011) [9]《“快乐”的演变——兼论近义联合双音词的词汇化》以“快乐”为例，对近义联合双音词的词汇化机制进行了分析，林芳昕(2024) [10]《“忘”“记”“思”“念”语义演变及“忘记”“思念”词汇化研究》将“思念”定义为同义并列复合词，并研究了其词汇化进程，舒芳(2024) [11]分析了“皮肤”一词的词汇化进程、动因和机制。
综合既有研究成果可见，目前学界的研究有两点缺失。一是对同义语素并列复合词的研究多聚焦于个例，且研究深度不足，缺乏系统性、全面性的关照，未能构建起对该类词汇较为完整、深入的研究体系。二是对近义语素与反义语素组合而成的并列双音词词汇化的系统性对比研究较为薄弱，尤其是历时性对比研究不足，在具体语料历时考察以及成词动因综合分析方面存在较大研究空白，未能充分揭示其词汇化在历时演变过程中的异同及内在规律。
基于此，本文选取“江湖”“奔跑”“尺寸”“上下”四个典型双音词，分别代表近义语素与反义语素并列双音词的词汇化路径，结合先秦至清代的文献语料，系统考察其成词过程、动因与机制。揭示近义与反义并列双音词在历时性的词汇化进程中的异同点，总结其各自独特的演变规律与内在机制，为汉语词汇化研究提供新的视角与成果。同时通过研究“江湖”和“奔跑”这两个近义语素并列复合词的词汇化过程，弥补以往研究缺乏系统性的不足。
2. 词汇化理论的内涵界定
汉语的词汇系统经历过漫长而又复杂的演变，其中，从上古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到中古及现代汉语以双音节词为主流的转变，构成了汉语历史语法与词汇研究的核心议题，即为“双音化”，在这一语言变迁中，由古代汉语中两个意义相同或相反的词并列组合而来的短语词汇化而成的双音结构成为了双音词中比较具有能产性和稳定性的类别之一。
在现代汉语中，一些被我们认为是“词”的单位，其原始形态往往是两个独立单音词的临时组合，它们从松散的、可分析的短语组合演变为凝固的、不可分割的复合词的过程就是词汇化的研究焦点，根据董秀芳(2011) [1]所著《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中的阐述，词汇化可概括为：原本不属于词这一语言单位的语言形式，在历经一定时间的发展后，转变为词的过程。王灿龙(2005) [12]认为词汇化是指一个短语或由句法决定的其他语言单位在语言的发展演变中其自身变成一个稳固词项的过程。我们认为对于汉语而言，词汇化尤其指短语、句法结构甚至跨层结构等，在发展过程中失去其内部结构的透明性，融合成一个整体性的词汇单位。近义、反义并列双音词的成词之路，是汉语词汇化最典型、最普遍的模式，其词汇化过程研究，不仅能够为我们揭示大量汉语基本词汇的生成密码，更能窥探到汉语作为意合单位的内在演变动力和机制。
3. “江湖”的词汇化进程
“江湖”一词，最初是由意义相近的“江”与“湖”这两个字组合而成的短语。在古代汉语语境里，“江”和“湖”均用于指代水域。《说文解字》对“江”的解释为：“江，水。出蜀湔氐徼外崏山，入海。”段玉裁在为其作注时提到：“凡江之属皆从江。古双切。九部。按古人称江专指长江，这和专称黄河为河是一个意思。”《说文解字》对于“湖”的定义则是：“湖，大陂也。从水，胡声。”而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 [13]中，对“江”“湖”二字分别给出了相应的释义：
【江】：
① 大河
② 特指长江
③ 姓
【湖】：
① 被陆地围着的大片积水
② 指浙江湖州
③ 指湖南、湖北
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江”和“湖”常单独使用，以下是两例：
(1)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
——(《诗经·小雅·四月》)
(2)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
这里的“江”“湖”虽然已经有了比喻的萌芽，指广阔自在的自然水域，但其核心含义仍然是指具体的自然水域，可以理解为“江河湖海”。
到了汉代，“江”“湖”开始出现连用的情况，“江湖”逐渐普及。
(1) 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陵居北海之滨，尝与武游于江湖之上。
——(《汉书·苏武传》)
这里的“江湖”指的是江河和湖泊，是两个独立概念的简单组合。一直至魏晋南北朝，“江湖”逐渐有了从具体到抽象的隐喻。“江湖”开始从纯粹的地理名词向抽象概念过渡，被用来隐喻民间社会。这是词汇化过程中最关键的一步，即语义的抽象化。以下列举两例。
(1) 乃乘扁舟浮于江湖。
——(《史记·货殖列传》)
(2)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岳阳楼记》)
到了唐代，尤其是宋代，“江湖”的抽象意义被彻底固化，并注入了特定的文化内涵，成为了一个完全词汇化的双音词。
(1)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梦李白二首·其二》)
(2) 江湖夜雨十年灯。
——(《寄黄几复》)
此时，在文人墨客的诗词中，“江湖”已经被广泛用来指代隐士的居所、漂泊的处境或自由的生活了。
到了唐代，“江湖”一词的词汇化主要是受到佛教禅宗、文人诗词的影响。常用“走江湖”指代僧侣为了寻师访道而在江西、湖南等地云游。这里的“江湖”既指具体地名，也暗含了“超越世俗规矩、追求悟道”的抽象世界之意。这强化了其“主流之外”的含义，另外，宋元以后，民间结社、镖局、帮派等组织在“朝廷”之外的“民间”空间中活动，这个空间自然而然被称为“江湖”。它开始包含侠义、规矩、冒险、黑话、生存法则等一套完整的亚文化体系。
4. “奔跑”的词汇化进程
“奔跑”一词的词汇化是历经多个阶段、逐步演变的过程，在不同年代呈现出不同的发展态势。“奔”“跑”最初只用作单独出现使用。“奔”在先秦时期就已常见，本义是快跑。《说文解字》释“奔”为“走也”。《诗经·小雅·小弁》中“鹿斯之奔，维足伎伎”，生动描绘出鹿快速奔跑的姿态。“跑”在古代最初写作“趵”，也有跳跃、奔走的意思。《广韵·豪韵》中提到“跑，足跑地也”，形象地说明了“跑”这个动作与脚快速接触地面的状态相关。
汉魏六朝时期，“奔”和“跑”开始以并列短语形式出现，强调快速移动动作。在描述战争场景或人物匆忙行动时常用类似语义组合。但“奔跑”并列形式在唐代才明确出现在文献中。
张鷟为谣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杷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时有举人沈光看后，奔跑而去
——(《朝野佥载》)
这里“奔跑”自然地作为一个词，生动表现出沈光快速跑开的动作。“奔跑”语义更加明确统一，不再强调“奔”和“跑”两个动作分别，而是成为整体表示快速向前移动的概念。结构也更加紧密，在句子中语法功能逐渐固定为动词，可充当谓语等成分。
元明清时期，“奔跑”一词在戏曲、小说等各类文学体裁中得到广泛应用。在元杂剧中，人物对白和舞台提示常用“奔跑”表现角色行动。
(屠岸贾带卒上，云)大小三军，与我满山遍野，寻觅赵氏孤儿。寻到的，赏千金；寻不到的，都斩首。来，奔跑着寻去。
——(《赵氏孤儿》)
宝玉听了，撒腿便往外面奔跑。
——(《红楼梦》)
这时借助戏曲小说等民间艺术形式的流传，“奔跑”的词汇化进一步稳固。
5. “尺寸”的词汇化进程
“尺寸”最初是由近义词“尺”和“寸”组成的短语。“尺”和“寸”都是古代的长度单位，《说文解字》中记载：“尺，十寸也。人手却十分动脉为寸口。十寸为尺。尺，所以指尺规矩事也”“寸，十分也。人手却一寸，动脉，谓之寸口。从又，从一”。在先秦时期，“尺”“寸”常单独使用来表示长度。后又由“尺”和“寸”两个独立的长度度量单位组合而成的短语，用于表示具体的长度范围或度量数值。
汉魏六朝时期，在一些文献中，“尺”和“寸”开始出现在同一语境中，用于更精确地描述长度，但此时仍是两个独立单位。“尺寸”也作为并列短语频繁出现在各类文献中，用来统称长度、大小等度量概念。在频繁的并列使用中，“尺寸”的语义逐渐融合，不再单纯指“尺”和“寸”两个长度单位，而是泛指长度、大小、规模等抽象或具体的度量概念。
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韩信虽死，然其尺寸之功不可没也。
——(《史记·淮阴侯列传》)
这里“尺寸之功”用“尺寸”来强调功劳虽可能不大，但也是有一定贡献的，体现出“尺寸”作为一个整体概念用于形容程度。当时文人作品中用“尺寸”描述事物大小、规模等是很常见的表达，如描述建筑规模、文章篇幅等都会用到，体现出其语义的融合和泛化。
6. “上下”的词汇化进程
先秦时期是汉语词汇体系初步形成和发展的重要阶段，“上”与“下”作为基本方位词，开始出现组合使用的迹象，但是大部分使用情形是“上”“下”分开使用。
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周易·系辞上》)
这里的“上”“下”虽不是严格意义上“上下”连用，但体现了“上”与“下”相对的哲学概念，反映出当时人们对不同层次、范畴事物的区分，这种思维为“上下”组合表达更丰富的语义提供了思想土壤。
两汉时期，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交流，汉语词汇不断丰富，“上下”组合的使用频率逐渐增加，除了表示空间方位外，开始拓展出表示等级、次序等意义。
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亲耕，后妃亲蚕，先天下之先也。是以春秋冬夏，皆有其制。上下相安，以绥万邦。
——(《汉书·食货志上》)
这里的“上下”明确表示了社会等级中天子与臣民、上级与下级的关系，体现了“上下”从单纯的空间方位概念向社会关系概念的拓展。
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汉语词汇发展迅速，“上下”的用法更加丰富多样，不仅在书面语中广泛使用，在口语中也逐渐普及，其词汇意义和语法功能趋于固定。
(1) 吾女乐虽多，然年皆十五六上下。
——(《朝野佥载》)
(2) 魏征曰：“隋氏初营都邑，以洛阳为东都，去关中八百余里，属民饥馑，隋朝竟不之恤，百姓劳弊，公私罄竭，为乱者渐起。王世充、李密等，各拥众数万上下，据城自固，天下遂分。”
——(《隋唐嘉话》)
以上两例明确使用了“上下”来表示约数，生动地体现了“上下”在描述年龄约数时的用法，反映了隋唐时期“上下”表约数用法在口语和书面语中的普及。
宋元明清时期，“上下”作为一个常用的双音节词，在汉语中已经使用得非常普遍，其语义和用法基本稳定，但在不同的文体和语境中仍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7. 结论
“江湖”一词的词汇化始于汉代至魏晋南北朝，最终在唐代固化，其意义从具体的自然水域演变为隐喻民间社会，并注入了特定的文化内涵。“奔跑”的词汇化则经历了从先秦时期“奔”与“跑”单独使用，到汉魏六朝时期并列出现，再到唐代明确作为一个词表示快速移动的过程，最终在元明清时期通过文学作品广泛应用而稳固。“尺寸”作为近义词组合，其词汇化始于战国至汉代，从中古时期开始泛指长度、大小等度量概念，体现了语义的融合与泛化。“上下”则从先秦时期的基本方位词，通过两汉时期表示等级、次序，到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用法更加丰富，最终在宋元明清时期作为常用双音节词，语义和用法基本稳定。这些双音节短语的词汇化不仅丰富了汉语词汇系统，反映了汉语词汇发展的动态性和复杂性，而且揭示了近义、反义并列双音词在汉语词汇化过程中的典型模式和内在演变动力机制。
基金项目
鲁东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资助(编号IPGS2025-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