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942年法国作家阿尔贝尔·加缪推出小说《局外人》,这部作品既是20世纪文学革新的代表,也是存在主义文学的标志性文本[1]。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完整呈现主人公默尔索在母亲离世后遭遇的一系列事件,最终因一次无心杀人行为被审判处决的全过程。作为加缪“荒诞三部曲”的重要组成,《局外人》与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剧本《卡利古拉》共同构成作家早期对荒诞哲学的系统探索。
《局外人》的文学革新意义不仅仅只在于讲述了一个疏离与死亡的故事,更在于对人类生存状态进行了深刻的哲学反思。加缪塑造的默尔索这一角色揭露了现代人在无意义世界中的困境:既难以理解世界的非理性本质,又无法回避对自我存在意义的追问。这种人与世界脱节的情况,正是加缪定义的“荒诞”,即:人类对意义的渴求与世界无理性的回应之间的矛盾。
本文以默尔索的形象与人生轨迹为分析对象,探索存在主义思想中“自由”与“荒诞”这两个定义的复杂关联。默尔索的困境既反映了个体在荒诞世界中的迷茫与疏离,也展示了一种可能:即通过坚守真实来实现自我突破。此项研究可以帮助读者能够更深入地把握加缪的哲学思想,理解《局外人》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深刻映射。
2. 存在主义哲学的理论基石
萨特和加缪都是存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但二人对存在的着力点与理解不同。萨特强调“存在先于本质”,主张人有绝对自由与选择责任,需主动行动定义自我。加缪则聚焦世界荒诞性,反对通过信仰或自杀逃避,认为真正自由是认清荒诞后仍坚守本真、带着激情反抗,以直面现实的姿态实现精神超越,而非主动改造世界。
2.1. 存在先于本质
“存在先于本质”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观点,由让–保罗·萨特首次进行系统阐释。这一原则明确:人首先存在于人世间,此后通过自身选择与行动逐步定义自我的本质。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书中强调:人没有先天固有的、与生俱来的本性,而是通过自身行为塑造成为自己所是的样子[2]。
这一观点与传统的哲学所要求的“人”的本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在传统观念里,人的本质往往被认为先于存在,无论是柏拉图的理念论所主张的先天人性论,还是基督教上帝创世说所秉承的预设人性,都带有本质先定的特征。存在主义坚决地反对各类人性决定论,强调人类个体对自我塑造的绝对责任,认为人被偶然性抛入世界后,需通过持续介入情境、展开行动来确立自我本质。
《局外人》一书中的主人公默尔索生动地诠释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原则。他始终拒绝遵循社会所预设的情感模式与行为规范,坚持以自身本真地状态行事。例如在母亲葬礼上他并未表现出社会期待的悲痛,在爱情关系中也保持着随性地态度,这些选择共同塑造了他不同于“社会大众”的自我本质。尽管这种坚持最终将默尔索的结局导向悲剧,但却充分地彰显出个体在面对社会规范时的自主选择权。
2.2. 世界的荒诞性
加缪的荒诞哲学源自于对人类生存处境的深刻洞察,其核心立场是人类对意义、明晰性与统一性的渴望,这种立场是与世界的沉默、混乱及非理性本质之间的对立。人类本能地追求生命意义、终极真理与统一目标,但世界始终以沉默、混乱和无理性的反应来回应这种追求,这种根本层面的错位构成了荒诞体验的核心。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一书中开篇提出,“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3]这一论断强调了人类对生命意义的质疑是哲学思考的起点。当人们对日常生活的机械重复产生怀疑并且开始追问“为什么”时,荒诞感便会自然产生[4]。加缪把对荒诞的回应分成了三类:生理自杀通过终结自我生命来逃避荒诞,其在本质上是对荒诞的另一种方式的屈服;哲学自杀通过借助理性建构或宗教信仰来逃避荒诞,例如克尔凯郭尔的“信仰之跃”;而拒抗行为则是在承认荒诞的前提下继续自信生活,这是在无意义世界中保持本真的勇气。
生活中的荒诞体验是普遍存在着的,例如努力工作难以获得认可、奋力追求正义却遭遇不公、真诚地表达爱意遭到拒绝等都是常见表现。《局外人》中默尔索的审判过程就集中体现了这种荒诞性:司法系统本应该着眼聚焦于杀人事件的事实真相,但是却过度地纠结他在母亲葬礼上的表现;社会舆论不关注默尔索杀人行为的前因后果,反而紧盯着他是否遵守常规的情感规范。这种价值判断的错位与逻辑推演的断裂,正是加缪所指的荒诞性的具体呈现。
2.3. 人的自由选择
在存在主义哲学体系中,能够自由地选择是人类存在的基本前提。萨特提出“人拥有绝对且无条件的自由”,这种自由并非源于欲望或意志而是深深根植于人的存在本身。由于不存在上帝的或先天的道德律令,并没有客观的依据为人的选择提供现实指引,人必须自主选择契合自己的行为与价值观。
这种自由并非轻松的特权,而是沉重的责任与负担。萨特强调个体的选择不仅关乎个人,更在某种程度上为全人类的行为树立榜样并定义着“人”应有的模样。因此自由始终与责任相伴,对这种责任的认知会引发人的烦恼、孤独与焦虑情绪。
加缪对自由的理解与萨特存在明显的差异,他在《西西弗神话》一书中提出了与荒诞共存的三条生活准则:拒抗、自由与激情[3]。对加缪而言真正的自由不在于逃避荒诞,而在于认清人类作为世界陌生人这一处境后,依然坚持希望地生活,拒绝自杀、也拒绝盲目信仰。这种自由意味着拥抱现世的生活,从而摒弃对来世的虚假期待。《局外人》中的默尔索始终以拒绝社会规训、坚守真实自我的方式来践行自己的自由选择。即便是在审判过程中他也拒绝律师的建议去表达悔意以获得减刑,而是坚持袒露真实感受。尽管这一选择导致他最终被定罪,但这却让他获得了面对死亡时的内心自由。最终默尔索实现了对荒诞世界的超越,达到了加缪所描述的“对无意义生活的激情”状态。
3. 默尔索:荒诞世界中的迷失者
3.1. 情感的荒芜之境
默尔索的情感世界至今仍是《局外人》中极具探讨价值的一部分。小说开篇通过“母亲今天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楚”的表述立刻将读者带入这种情感疏离的语境。这种看似冷漠的开场白背后蕴含的感情并非源于他对母亲的憎恨,而是作者意图通过此来反映他与社会常规情感模式的深刻断裂。
在母亲的葬礼上默尔索并没有表现出社会期待的悲痛情绪。他未看母亲最后一眼,在守灵时仍旧抽烟、喝咖啡,甚至险些睡着。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就与女友玛丽去看喜剧电影并发生关系。这些行为在常人眼中看来是道德沦丧,对默尔索而言却只是他内心真实感受的直接表达——他在母亲去世后感受到的是疲倦与无聊,而非悲伤。
默尔索与玛丽的关系则进一步展现了他的情感疏离特质。当玛丽询问他是否爱自己时他坦诚地回答“大概是不爱”;当玛丽提出结婚提议时他表示 “结不结婚都行”。默尔索所表现出的这种对爱情的随性态度并非是玩世不恭,而是源于他对人际关系本质的迷茫与不确定。他无法理解为何情感必须要被赋予严肃的形式与承诺。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活在当下、随性而为。
这种态度契合加缪所描述的“荒诞人”特质,即专注于当下的存在,不愿意被虚无缥缈地社会习俗所束缚。默尔索并非缺乏情感,只是他的情感表达方式无法与社会通行的大众情感语言所理解。在监狱里他会回忆过去生活的细节,流露出对生命的眷恋;在面对神父的劝导时他会爆发强烈情感,表达对生命确定性的渴望。这些细节深刻的表明了,他的情感内敛而直接,拒绝迎合社会的情感表演规范的规训,而这种拒绝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被视为一种罪过。
3.2. 社会规范的叛逆者
默尔索的日常行为强烈地表现出对社会规范的系统性拒抗。他满足于小职员的平凡工作而对人人向往的晋升毫无兴趣;与邻居雷蒙交往也并非出于友谊只是因为“没有理由拒绝”;在雷蒙与情妇的冲突中选择作证也并非源于正义感,仅仅是因为被要求这样做。
社会学家高夫曼提出的“印象管理”理论认为:人在社会互动中总会刻意控制他人对自己的印象。默尔索的“反常”之处在于他完全拒绝这种“印象管理”,并坚持在任何情境中都保持真实的自我。这种坚持在日常生活中或许仅会引来他人的侧目,但在司法系统的眼中却成为致命隐患。
默尔索的审判是小说中最具荒诞性的场景。法庭本应该聚焦于杀人事件本身,着眼于调查阿拉伯人是否构成威胁、默尔索的行为是否属于自卫等核心问题,但审判重点却完全偏离事实,竟出乎意料地转向了对他道德品格的审查。检察官几乎无视枪杀事件的具体经过,转而集中攻击他在母亲葬礼上的表现,指责他“昨天埋葬母亲,今天就去游泳、开始不正当男女关系、看喜剧电影取乐”。
这种将个人道德评价与法律判决混为一谈的做法深刻的暴露了司法系统中的非理性本质。更荒诞的是默尔索的辩护律师竟在劝他回避真相,表演悔恨情绪,并且声称只要他表示当时无法控制情绪就能获得谅解。这表明司法系统更关注地是被告人是否符合预设的剧本,而非探求事件的真相。默尔索拒绝这种表演,宁愿接受死刑也不愿意背叛自我的本质,他的悲剧就在于社会无法容忍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个体,即便这种不遵守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危害。
3.3. 精神世界的流浪者
默尔索的精神世界则体现了现代人对传统信仰体系的疏离。在监狱中神父多次前来提供宗教安慰均被他坚决拒绝。他不仅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更不愿借助宗教信仰来缓解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态度并非简单的无神论思想,而是对所有形式精神逃避本能的拒绝。
默尔索与神父的激烈对话中宣称自己对当下确定性的渴望远胜于对永恒性的追求,他对自身生命与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把握比神父对宗教教义的坚信更为坚定。这番话清晰地展现了他的存在主义立场:即在无意义的宇宙中,人唯一能确定拥有的便是当下的生命存在与必然的死亡,接受这一现实而非逃避到虚假的永恒之中才能称得上真正的清醒。
默尔索对生命意义的迷茫探寻代表了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传统的宗教框架崩塌后,人们面临价值虚无的深渊。而默尔索选择停留在这一深渊中,既不愿意退回旧有的信仰,也不盲目地拥抱新的幻觉。在监狱里他逐渐适应受限制的生活,苦中作乐地从回忆、睡眠与观察中寻找简单的快乐,展现出他在无意义中创造微小意义的强大能力。
加缪通过默尔索的精神旅程表达了真正的勇气不在于找到生命意义的最终答案,而在于坚持面对意义缺失的问题;不在于通过信仰逃避荒诞,而在于带着荒诞继续勇敢的生活。在这一点上,默尔索与《西西弗神话》中的西西弗形成了呼应,二者都在无意义的境遇中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意义,在绝望处境中保持了内心的自由与宁静。
4. 默尔索:自由意志的坚守者
4.1. 真实自我的捍卫
默尔索最可贵的品质在于其对真实自我的坚定捍卫。从养老院到法庭,从工作场景到爱情关系他始终坚持言行一致,拒绝为迎合社会期待而伪装自己的情感与思想。这种真实并非是刻意而为之的反叛,而是源于人类自身的存在本质的本能,这是对自我一致性的天然忠诚。
在爱情关系中,默尔索对玛丽的回应始终直接而诚实。当被问及是否愿意结婚时,他直言回答“结不结婚都行”;当被追问是否爱玛丽时,他坦诚回应的“大概是不爱”。这些回答并非仅仅是因为他冷漠无情,而是他拒绝用空洞的承诺替代真实感受的表现。在他看来情感的本真远比社会仪式的虚伪更为重要,婚姻的价值不应该建立在虚假的宣言之上。
在审判过程中面对死刑威胁,默尔索依然拒绝按照律师的指示去表达悔意。他清楚地知晓只要表演“悔恨”就可能获得减刑,但他却选择了坚守自我,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这一选择揭示了存在主义的重要观点:自由的本质不在于改变外部环境的能力,而在于即便身处极端的境遇,依然坚持内心真实的一种勇气。
默尔索的真实性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加缪所倡导的“不带希望地生活”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并非绝望放弃后的摆烂,而是对现实的清醒接受。即接受世界没有什么终极意义,接受生命没有什么预设目的,然后在此基础上重振旗鼓、重新展开生活。默尔索通过拒绝虚幻的希望与幻觉来获得独特的自由。他不会再因不符合他人期待而失望,也不会再为无法实现的理想而焦虑了。
4.2. 荒诞现实的超越
默尔索的精神突围并非通过改变外部环境来实现,而是源于他内心的转变与对荒诞现实的超越。在审判过程中,他逐渐从麻木状态中觉醒并开始反思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这种反思在他的监狱生活中尤为明显。他学会回忆过往的生活细节,从那些在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体验中提取珍贵的生命感悟。
在小说的结尾,默尔索与神父的激烈冲突让他最终彻底接受了生命的绝对荒诞并在这种接受中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他意识到世界的冷漠并非只是针对个人,而是宇宙所固有的本质;社会的审判并非都是基于正义,而是源于人类的恐惧与误解。这种认知让他从个人委屈中解脱,从而达到了对人类普遍处境的深刻理解。
在面对死亡时,默尔索的坦然态度展现了他精神上的升华。他能够想象行刑时围观者的仇恨与尖叫,却将其视为与己无关的仪式。他希望处决时有众多观众却并非出于虚荣,而是将其作为对荒诞性的最后见证。这一愿望表明,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个人命运的局限,成为了人类生存处境的象征。
默尔索的超越与西西弗的形象形成了深刻的呼应。西西弗被诸神判处永远推巨石上山,但巨石临近山顶时总会滚落。因此他必须不断重复这一无意义劳作,诸神认为这是最可怕的惩罚。但加缪却提出“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他在承认劳作无意义的同时依然坚持推动巨石,从而通过自我的“选择”成为了自己命运的主人。同样地,默尔索是在接受自己死亡结局的同时实现了对自身生命的主宰。
4.3. 自由选择的践行
默尔索的一生都是对自由选择的持续践行。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只是被动地承受命运的人。事件只是接连地发生在他的身上,而他只是随机回应。但深入分析会发现,他的每一个行为都是他自己通过自主选择来达成的结果。他选择不看母亲最后一眼、选择帮助雷蒙写信、选择前往海滩、选择开枪射击并且在审判中选择不说谎,这些选择共同构成了他的本质。
默尔索的自由选择在杀人事件中迎来了转折点。阳光炙热的海滩上,当默尔索面对阿拉伯人刀片的反光时他毅然掏出手枪并开枪。小说在描述这一动作时通过刺眼的阳光让他头晕目眩,汗水模糊了视线暗示其非理性因素的影响。这一细节表明荒诞世界中的选择并非总是理性权衡的结果,有时仅仅只是本能反应与情境压力共同作用的产物。即便如此默尔索在审判中也并未以此为由来为自己开脱,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选择带来的全部后果。
在审判过程中,默尔索的自主坚守达到顶峰。他清楚地知晓司法系统需要他来扮演悔过的罪犯。但他坚决拒绝这一角色,对他来说说真话的责任超越了自我保护的本能。这一选择体现了加缪所描述的那种“拒抗”的态度,即在认清世界荒诞性的基础上依然坚守自身的尊严与价值操守。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一书中指出“拒抗赋予生活以价值。”[5]默尔索的拒抗并非是积极的革命行动,而是消极的自我坚守;并非是试图改变世界,而是拒绝被世界改变的行为。这种拒抗使得他在无意义的世界中创造了独属于自己的意义,使得他在完全失去外部自由的环境中依然保持了内心的自由。这正是加缪所倡导的荒诞英雄之路:即认清世界的荒诞本质,却不被其压垮,带着这种认知坚定地生活。
5. 《局外人》中自由与荒诞的表达
5.1. 哲学维度的深度诠释
《局外人》既是一本文学作品,也是一篇哲学宣言。它以叙事的形式将存在主义的核心理念具象化地呈现给大家。加缪通过默尔索的经历把抽象的哲学概念转化为具体可感的生命体验。从而使得读者能够直观地感受这荒诞世界的真实面貌以及个体在其中的自由选择。
小说中世界的荒诞性通过一系列情节得以展现。默尔索的杀人事件本身就充满了偶然性,他恰巧与朋友前往海滩、恰巧携带枪支、恰巧因阳光刺眼陷入精神恍惚。这些偶然因素的相互叠加深刻揭示了世界的无理性本质——重大的命运转折往往源于微不足道的偶然。与之相比更加荒诞的是司法系统审判焦点的错位,司法程序本应关注杀人行为这一动作本身,但是却转而集中审查默尔索的道德品格;社会舆论对他杀人的原因漠不关心,却只在意他在母亲葬礼上是否表现出悲伤[6]。
默尔索在荒诞世界中的自由选择展现了存在主义所秉持的自由的困境与意义。他的自由并非是那种随心所欲的权力,而是在有限的可能性中坚守真实的勇气[7]。在监狱中他失去了外部的自由,却获得了内心的自由;在面对死亡时他失去了生命的希望,却获得了存在的确定性。这种自由的辩证法表明了真正的自由不在于控制外部环境,而在于选择面对生活的态度。即便身处最受限的境遇也不例外。
加缪曾尖锐地指出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与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立,而默尔索的处境正是这种对立的生动写照。他试图以简单直接的方式生活但是社会却要求他遵守复杂规范;他诚实地表达感受但这种诚实却被视为挑衅与威胁。在这种对立中默尔索选择坚持自我,尽管这一选择导致了死亡的结局,但却让他获得了存在的完整性。
5.2. 文学手法的精妙运用
加缪在《局外人》一书中运用的文学手法与哲学主题高度统一,小说的叙事风格、语言特点与象征元素不仅服务于情节推进,更成为表达存在主义思想的重要载体。
小说在文学手法上简洁直白的叙事风格是营造荒诞氛围的关键。在第一部分中默尔索的叙述近似“案件记录”,即变现为缺乏情感色彩与价值判断,句子简短,多使用“然后”“接着”等表示时间顺序的词语,创造出机械、表面化的表达效果。这种风格与默尔索的内心状态相契合,他活在当下并选择不与过去和未来建立深刻联系,也不为事件赋予额外意义。当这种严肃的叙事风格在审判场景中与社会的官方话语形成对比时,荒诞感便油然而生了。
象征元素的运用是这本小说进行哲学思考的重要载体。“阳光”与“大海”作为反复出现的意象本身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阳光通常代表自然的无情力量,其在母亲的葬礼上让默尔索昏昏欲睡,在杀人场景中它成为促使他开枪的关键因素;大海则象征着自由与超越,默尔索在海中游泳时感受到的纯粹快乐,在监狱中回忆大海时的渴望之情,无一都不是对此的体现。这些自然元素与人类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虽无情却真实,后者虽看似有序却充满虚伪。
加缪还通过结构安排来强化小说的主题。小说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母亲从去世到杀人事件发生这一阶段的故事,第二部分描述审判与监禁的过程。这种结构上的对称暗示了因果关系的缺失,第一部分的事件本应与第二部分的过程形成强劲的逻辑关联,但实际上的联系却具有相当的任意性与武断性。这种非逻辑式的结构设计本身就是对世界荒诞性的艺术性模仿。
通过这些文学手法的精妙运用,加缪成功创造了与哲学主题相呼应的美学体验,使得读者不仅在理性层面上理解荒诞,更在情感层面中感受荒诞。文学表达与哲学思考的完美融合恰恰正是《局外人》成为经典之作的重要原因。
6. 《局外人》的现代启示
《局外人》中默尔索的“真实”在当代仍具精神价值,但也暴露出显著局限性与现实挑战。在价值多元却又高度联结的现代社会纯粹的“默尔索式真实”难以成为普适性选择,如何在坚守自我与承担社会责任间找到平衡,成为关键命题。
默尔索拒绝情感表演与社会规训的姿态,戳中了当代人对“做自己”的渴求。但他将个人真实推向绝对化的倾向,在现实中往往寸步难行。现代社会是由复杂契约与人际联结构成的共同体,完全无视他人期待与公共规则的“真实”,这种真实可能异化为自私的借口。比如职场中拒绝必要的沟通协作、亲密关系中回避情感责任,这种“真实”反而会造成关系的破裂与社会秩序的失衡。当代语境下的“真实”,不应是默尔索式的消极拒抗,而应是带着责任意识的主动坚守。个人与社会并非绝对对立,真实的表达需要兼顾他人感受与公共底线。我们可以拒绝虚伪的情感表演,却不能放弃对他人的基本善意;可以坚守自我选择,却不能逃避选择带来的后果。这种平衡不是对真实的妥协,而是让真实获得社会接纳的必要前提。默尔索的意义,不在于提供一套生活模板,而在于提醒我们对“真实”保持警醒。在强调个体价值的今天,我们既要警惕为迎合社会而彻底迷失自我,也要避免将“做自己”异化为脱离现实的极端自私的主义。真正的精神自由,是在认清世界荒诞性的同时,以负责任的方式坚守真实——既不背叛内心,也不割裂与世界的联结,这正是《局外人》留给当代人的核心启示。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结尾写道“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同样我们也可以认为默尔索是幸福的。这种幸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物质享受与情感满足,而是存在主义层面的自我实现——他选择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接受了世界的荒诞本质,并且在拒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意义[8]。这种幸福不是逃避现实的幻觉,而是直面荒诞的勇气;不是快乐的短暂体验,而是对存在本身的肯定。在这一意义而言出发,《局外人》不仅揭示了荒诞世界的本质,更探索了自由的可能性,成为指引现代人在困境中实现精神突围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