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语言并非文化中立的符号系统，而是深深植根于特定社群的历史、认知与习俗之中。复合词，作为词汇能产性最高的构成方式之一，常常凝结了独特的文化信息与认知模式[1]。然而，当复合词的构成理据因时空隔阂、文化差异或认知机制而变得模糊时，便产生了所谓“误导性复合词”——即那些字面组合无法有效揭示其整体词义，甚至指引向错误方向的词汇。
此类词汇，如中文里的“老婆饼”(并无“老婆”)、“鱼香肉丝”(并无“鱼”)，及英文中的“jellyfish”(非“鱼”，亦无“果冻”)、“hamburger”(源于地名“汉堡”，与“火腿”无关)，构成了跨文化交际与翻译实践中的特殊挑战。它们的存在，凸显了语言“能指”与“所指”之间约定俗成而又时常悖理的关系[2]。对这类现象的研究，不能止于现象罗列，更需探究其背后的认知机理与文化成因，并在此基础上寻求有效的翻译路径。
本文旨在从认知语言学与翻译研究的交叉视角，对中英文中的误导性复合词进行系统性考察。我们将首先借助“语义透明度”与“理据性”理论，为其建立一个清晰的分类框架；进而，以尤金·奈达的“功能对等”理论为指导，结合劳伦斯·韦努蒂的“归化/异化”概念，并引入汉斯·弗米尔的“Skopos理论”作为顶层指导原则，通过对比分析，深入探讨不同类别误导性复合词的有效翻译策略。以期为此领域的翻译实践提供一个兼具理论深度与操作性的分析模型。
2. 误导性复合词的定义与分类框架
2.1 核心概念界定：语义透明度与理据性
要精确定义“误导性复合词”，需引入两个关键的语言学概念：
(1) 语义透明度：指复合词的整词意义可从其组成部分意义推导出的程度[3]。透明度高的词(如“书架”、“bookcase”)意义一目了然；透明度低的词(如“马虎”、“butterfly”)，其整体意义与组成部分关联甚微。
(2) 理据性：指词的形式与意义之间存在的可解释的联系。当一个词的理据对于普通使用者而言是清晰可辨的，该词便具有理据性[4]。
误导性复合词，本质上是一类语义透明度极低且现行理据模糊或不为人知的复合词。其字面构成提供了错误或无效的语义线索，从而导致外族语者习得困难，更易在跨语言交流中引发严重误解。
2.2. 理论框架的整合：功能对等、归化/异化与Skopos理论
本研究以尤金·奈达的“功能对等”理论与劳伦斯·韦努蒂的“归化/异化”论为核心基础，并引入汉斯·弗米尔的“Skopos理论”作为关键的整合与调适变量。
(1) 兼容与张力：奈达的理论以“读者反应”为中心，追求译文在目标语读者中产生与原文读者对等的效果，这天然倾向于采用流畅、自然的“归化”策略以减少读者的理解障碍。而韦努蒂则从文化政治和伦理角度，批判“归化”的霸权主义倾向，主张“异化”以保留文化他性、抵制文化殖民。二者在价值取向上存在内在张力：前者侧重“沟通效率”与“读者接受”，后者强调“文化异质性”与“文化身份”。
(2) 本研究的整合路径：本文认为，在误导性复合词的翻译实践中，这两种理论并非不可调和，而是构成了策略选择光谱的两极。翻译的决策正是在这两极之间，根据具体情境进行滑动。为了给这种滑动提供一个更明确、更具操作性的指导，本文将Skopos理论作为决策的顶层原则。该理论认为，翻译行为的目的(Skopos)是决定翻译过程的最高法则[5]。
(3) 构建动态模型：因此，本研究的策略抉择模型，将从奈达与韦努蒂构成的“策略光谱”中，引入“翻译目的”这一核心变量。翻译目的可以具体化为：是为了促进旅游消费(目的A)，还是进行学术文化介绍(目的B)，或是用于日常通用交流(目的C)。不同的目的将直接决定在“归化–异化”光谱上的最终落点。例如，同一“夫妻肺片”，在旅游菜单(目的A)和民族文化典籍(目的B)中，其最佳译法可能大相径庭。这一模型将策略选择从二元权衡提升为以目的为导向的三元动态决策，极大地增强了理论的语境适应性。
2.3. 分类框架：基于成因的三分法
基于其理据模糊或“误导性”产生的根源，我们将其分为以下三类：
(1) 历史渊源型
词义与特定的历史事件、人物、地名或旧时习俗紧密相关，其原始理据随着时间流逝而湮没，导致字面意义与当下现实脱节。
a. 中文例：“老婆饼”，其名源于一则夫妻间相互关爱的民间传说，而非指饼中含有“老婆”。
b. 英文例：“hamburger”，得名于德国城市汉堡，其词根“ham”在此与“火腿”无关。
(2) 认知隐喻型
通过隐喻或转喻等认知机制构成，其字面意义代表的是“喻体”，而实际意义是“本体”。对于不熟悉该认知模式的读者而言，字面意义构成误导。
a. 中文例：“佛手瓜”，因瓜形似合十的佛手而得名，而非与佛相关。
b. 英文例：“jellyfish”，因其身体质地透明、柔软似果冻而得名，是一种典型的隐喻命名。
(3) 文化习俗型
词义根植于特定文化独有的风俗、传说、价值观或表达习惯，其理据完全依赖于该文化语境，对外部观察者而言不可推导。
a. 中文例：“鱼香肉丝”，“鱼香”是川菜中一种模仿烹鱼风味的特定味型，与鱼本身无关。
b. 英文例：“Black Friday”，指感恩节后的购物狂欢日，其“黑色”源于商家账本上表示盈利的墨迹，这一文化内涵远非字面所能传达。
此分类框架有助于我们超越表象，从成因入手，为后续“对症下药”的翻译策略分析奠定基础。
3. 中英文误导性复合词的对比分析与文化认知阐释
基于上述分类，以下从三种类型对中英文典型案例进行平行对比与阐释。
3.1. 历史渊源型复合词的对比分析
(1) 在历史渊源型复合词中，中文案例“老婆饼”与英文案例“hamburger”体现出共同的理据湮没特征，即其原始理据均让位于历史沉淀，导致字面线索在当代失效。
(2) 然而，两者在认知文化层面存在显著差异。中文命名更倾向于附着人情故事与叙事传统，如“老婆饼”源于夫妻恩爱的民间传说，体现了“以事喻物”的思维特点。英文命名则更常关联地理来源，如“hamburger”源于德国汉堡城的烹饪方式，反映出一种实用主义倾向。
3.2. 认知隐喻型复合词的对比分析
(1) 认知隐喻型复合词，如中文的“佛手瓜”和英文的“jellyfish”，都依赖于人类具身的、感官的隐喻机制(如视觉、触觉)来构建词义[6]。
(2) 两者的差异体现在认知参照系的不同。中文隐喻意象常富于文化象征意义，例如“佛手”带有特定的佛教文化色彩。而英文隐喻则更多取材于日常生活中的具体经验，如“jellyfish”以常见食物“果冻”为喻体，体现了不同的认知参照来源。
3.3. 文化习俗型复合词的对比分析
(1) 文化习俗型复合词，如中文的“鱼香肉丝”和英文的“Black Friday”，其词义完全由特定亚文化(如饮食文化、商业文化)的内部规约所定义，对外部文化成员构成极高的理解壁垒。
(2) 此类词汇鲜明地折射出各自语言社群的文化重心。中文案例“鱼香肉丝”与精妙的味觉艺术相关，体现了饮食文化在中文社群中的核心地位。英文案例“Black Friday”则与商业逻辑和财务符号紧密相连，折射出西方社会强烈的商业驱动特性。
通过以上对比可见，中英文误导性复合词的生成，共同受到历史、认知和文化规律的支配，但其具体表现则因各自语言社群的认知习惯和文化重心而呈现出系统性差异[7]。
4. 翻译策略的抉择：基于目的、功能对等与归化/异化的动态权衡
尤金·奈达提出的“功能对等”理论，为翻译实践确立了以“读者反应”为中心的核心理念。该理论强调，译文的成功与否，关键在于译文读者能否在自身的文化认知框架内，实现对原文信息最大程度的理解与共鸣，即其反应应与原文读者的反应大致相同[8]。在这一理论观照下，翻译误导性复合词的核心任务，便是在“文化传真”与“读者接受”之间寻求最佳平衡。而劳伦斯·韦努蒂所提出的“归化”与“异化”策略，恰恰为实现这一动态平衡提供了两种根本性的路径选择[9]。“归化”策略以目标语文化为归宿，通过采用读者熟悉的表达方式来化解源语中的异质成分，其优势在于能最大限度地确保译文的流畅性与可理解性，是实现“功能对等”中“读者反应”层面的高效手段。与之相对，“异化”策略则刻意保留源语文化的异国情调，通过制造适度的陌生感，将读者引向源语文化语境，它更侧重于实现“功能对等”中“文化信息”传递的深度与保真度[10]。基于整合后的理论框架，翻译误导性复合词成为一个由“翻译目的”驱动，在“功能对等”的读者接受度与“归化/异化”的文化传递度之间进行精密权衡的过程。以下我们将结合Skopos理论，对三类词汇的翻译策略进行审视与深化。
4.1. 文化习俗型：“异化 + 注释”策略的首选领域及其目的性变体
对于文化习俗型词汇，其核心价值在于独特的文化信息，故应优先采用异化策略以保留文化身份，并通过注释补偿文化缺省。然而，具体形式的取舍深受翻译目的制约。
(1) 以“夫妻肺片”为例：
a. 欠佳译法：Sichuan-style Cold Beef (完全归化，文化信息丢失)
b. 推荐译法(学术或文化介绍目的)：Couple’s Lung Slices (A classic Sichuan cold dish, named for its origin in a husband-and-wife-run street stall; typically made with beef offal, not lungs.)
c. 推荐译法(大众菜单目的)：Couple’s Beef Slices (A Signature Sichuan Appetizer)。此译法进行了适度归化，将可能引起不适的“Lung”替换为“Beef”，同时保留了“Couple”的文化意象，并通过“Signature”一词提升其吸引力，注释简短。这体现了在旅游餐饮的特定目的下，对文化传真与商业接受度的平衡。
(2) 策略分析：当学术或文化传播为主要目的时，异化译名Couple’s Lung Slices制造了必要的“陌生化”效果，引发读者好奇；紧随其后的注释则及时消除了误解，并传递了历史渊源和实际食材，完美实现了文化传真与信息补偿的平衡。
4.2. 认知隐喻型：归化意译的高效应用及其目的性考量
对于认知隐喻型词汇，若其隐喻在译入语中不成立或显得怪异，强行保留字面(异化)只会造成理解障碍。此时，采用归化意译，直接道出本体，是更经济高效的选择。此策略尤其适用于以信息传递效率为首要目的的场景。
(1) 以“jellyfish”和“佛手瓜”为例：
a. jellyfish的通行译名为水母，而非字面的“果冻鱼”，因为中文里缺乏对应的认知模型。译名“水母”准确抓住了其生物类别与形态特征，是成功的归化。
b. 佛手瓜在科普或菜谱中，可异化译为Buddha’s Hand Melon，但在追求即时理解的语境(如通用菜单、超市标签)中，更佳译法是采用其植物学名称Chayote或功能性描述Chinese squash，后者是更优的归化选择。
4.3. 历史渊源型：国际化程度决定策略，并受目的微调
此类词汇的翻译需考察其在国际语境中的知名度。翻译目的会影响对“国际化程度”的判断和处理方式。
(1) 以“hamburger”和“老婆饼”为例：
a. hamburger已完全国际化，采用异化策略，音义结合为汉堡，并被广泛接受，无需解释。(适用于所有通用目的)
b. 老婆饼国际知名度较低，在文化介绍文本中，可先采用异化译法Wife Cake或Laopo Bing，并视语境决定是否附加简短注释(a traditional Chinese pastry with a sweet filling)。在普通超市或简略菜单中，可归化译为Sweet Heart Pastry，省略注释。随着其认知度提升，注释可逐渐省略。
(2) 策略抉择模型：综上所述，译者需进行动态权衡：首先明确翻译的Skopos，继而判断词汇的文化属性与国际化程度。若文化传递为第一要务(如文化介绍文本)，则倾向于异化 + 注释；若阅读流畅与即时理解更为重要(如菜单、大众媒体)，则倾向于归化意译；而对于已高度国际化的词汇，则直接采用异化形式。Skopos理论为这一权衡过程提供了最高层级的、清晰的决策依据。
5. 结论
本研究通过对中英文误导性复合词的系统分类与对比分析，揭示了其背后复杂的历史、认知与文化成因。研究表明，对此类词汇的翻译，绝非在“归化”与“异化”之间进行非此即彼的简单选择，而是一个基于翻译目的、功能对等原则的、高度语境化的动态决策过程。
通过辨析奈达与韦努蒂理论的内在张力，并引入Skopos理论作为整合框架与决策准则，本文构建了一个更具解释力和操作性的三维模型。该模型强调，译者在扮演语言的工匠、文化的阐释者与认知的协调者之外，更首先是一名策略家，必须精准地判定每一次翻译行动的核心目的，并据此在复杂的参数网络中做出最优抉择。
翻译的终极目标，是在源语文化与译入语读者之间搭建理解的桥梁。这座桥梁的建造，要求译者不仅是一名语言的工匠，更是一名文化的阐释者与认知的协调者。他必须敏锐地判断每个词汇的理据类型、文化负载度及其在目标语境中的可接受性，从而选择最适宜的翻译路径——或是通过注释引领读者深入异域文化堂奥，或是通过归化为读者扫清理解障碍。而这座桥梁的具体形态——是原汁原味的仿古廊桥，还是高效便捷的现代钢桥——最终由翻译的目的所决定。
未来的研究可进一步拓展语料范围，纳入更多语言对，或采用实证方法(如读者接受度调查)来验证不同翻译策略的实际效果，从而使本领域的理论探讨获得更为扎实的数据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