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唐朝大一统秩序的瓦解,促使文化资源与创作力量从中央向地方扩散。在这一背景下,诗词创作摆脱了单一中心的束缚,在与各地风土人情的深度融合中,形成了多个风格鲜明的地域中心,开启了文学发展的多元化格局。在学术史上,曾令杰指出,唐宋文化的转型深植于儒家经典的思想资源,其嬗变轨迹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后续发展[1];符继成的研究则进一步揭示了文学风格生成的文化场域、写作实践及时代风气在其中的关键作用[2]。这些研究表明,唐宋文化的转型呈现出内在脉络与外在形态的深刻差异,共同推动了中国古典文化的演进。基于此,本文所论的“唐音”,可理解为在儒家文化框架下,对唐代恢弘外拓、兴象玲珑诗学境界的概括;而“宋调”则是在宋代士人文化勃兴的背景下,对内省思致、理趣盎然的文学风貌的指称。
2. 政治格局变迁与诗词创作中心的地域化
2.1. 权力中心下移与地域文化特色的彰显
隋唐时期随着国家的稳定使得社会出现竞相推行文治的风气,到了宋朝由于科举制的大力推广,这个时期的文学社会风气更加繁盛。这种文化格局的变迁,使得文学创作突破了唐代以两京为中心的单一模式,形成了多个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文化中心。五代时期的西蜀国依托其得天独厚的地理屏障和经济基础,在继承唐代文学传统的同时,发展出以《花间集》为代表的绮丽词风。其作品多描绘蜀地富庶安逸的生活场景,语言精雕细琢,意象华美婉约,形成了独特的西蜀词派[3]。南唐则凭借其深厚的中原文化积淀与江南灵秀的自然环境,孕育出意境深远、情感细腻的南唐词风。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及其臣僚冯延巳等人的创作,既保持了士大夫的典雅趣味,又融入了江南水乡的清新气息,在婉约中见沉郁,于清丽中寓感慨[4]。吴越国虽偏安东南,却在钱氏家族的治理下保持着文化繁荣,其文学创作既受中原影响,又带有明显的江南地域特色。这种文化权力的下放与地域特色的彰显,打破了统一帝国时期的文化同质化倾向,为宋代文学多元格局的形成奠定了重要基础。
2.2. 文人南迁与江南文化气质的塑造
持续的社会动荡引发了中国历史上又一次大规模的人口南迁。中原士人携带着深厚的文化传统和丰富的创作经验,如潮水般涌入相对安定的江南地区。这批文化精英的南迁,不仅改变了中国文化的空间布局,更深刻地重塑了江南地区的文化气质。在南唐、吴越等统治者的招揽下,南迁文人与当地文化深度融合,他们的创作逐渐摆脱了北方文学特有的苍茫浑厚,开始着力描绘江南的明山秀水、细腻情致。这种转变不仅体现在题材的选择上,更深刻地反映在审美趣味的转型中。文人在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间找到了新的艺术灵感,创作出大量以江南自然景观为背景的诗词作品[5]。这些作品往往意境空灵,语言清丽,情感表达委婉含蓄,形成了一种与北方文学迥然不同的美学风格。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文化气质的塑造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南迁文人将中原文化的精髓带入江南,同时又从江南的地域特色中汲取创作养分,最终催生出独具特色的江南文风。这一文化转型不仅提升了江南在中国文化版图中的地位,更为宋代文学中南方气质的主导地位奠定了基础,标志着中国文化重心南移进程的重要阶段。
2.3. 都市繁荣与市井文化对创作题材的拓展
南方各国的稳定统治促进了城市经济的繁荣发展,成都、金陵、杭州等大都市成为区域性经济文化中心[6]。这些城市的繁荣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社会环境和传播空间,促使诗词创作呈现出明显的世俗化、平民化趋势。都市中的歌楼酒馆、瓦舍勾栏成为词作演唱与传播的重要场所,文人与乐工歌伎的密切合作,使词的创作更加注重音乐性与可歌性[7]。这种创作环境促使词人在保持文学性的同时,必须考虑作品的传播效果与受众的接受程度,从而推动了词语言风格的通俗化转变。与此同时,都市生活的丰富性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题材来源。词人开始将笔触伸向市井生活的各个角落,商贾百工的情感世界、城市节庆的热闹场景、市井男女的爱情故事等都成为词作表现的内容。这种题材的拓展不仅丰富了词的表现领域,也使词这一文学形式更加贴近普通民众的生活实际。值得注意的是,都市文化的繁荣还催生了新的文学生产与消费模式。专业词人的出现、词作的商品化趋势、市民阶层的文化需求,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词的创作方向[8]。这种由都市文化孕育的文学新变,虽然尚未成为当时文学的主流,但已为宋词在未来的全面发展准备了必要的受众基础,预示着中国文学即将迎来一个更加多元化、平民化的新时代。
3. 社会结构变革驱动诗词创作主体转型
五代时期深刻的社会结构变迁,重塑了诗词创作主体的构成、心态及其审美取向,从而推动了文学创作从集体叙事向个人抒写的关键转型。
3.1. 士族衰微寒门崛起改变创作视角
随着门阀士族这一传统精英阶层在历史舞台的消退,一大批出身寒微、凭借文才或科举晋身的士人登上了文化前台[9]。这一历史性的阶层更替,绝非仅是创作主体的简单置换,它从根本上改变了诗词创作的视角、内容与情感基调。唐代以王、谢为代表的旧士族,其文学创作往往与政治身份、家族荣耀紧密相连,作品气度恢弘,带有浓厚的贵族气息与集体叙事色彩。而五代新兴的寒门士子,缺乏世族门荫的庇护,其人生轨迹充满了更多的不确定性与个人奋斗的印记[10]。他们的仕途沉浮,不再仅仅系于家族,而更多地依赖于个人才能、机遇乃至地方政权的青睐,这种不稳定的生存状态,使他们将目光更多地投向自身。
因此,他们的诗词创作自然而然地摆脱了贵族化的应酬与咏叹,更多地聚焦于个人的宦海浮沉、生活际遇与内心真实情感。作品中的“我”愈发鲜明突出。例如,韦庄的漂泊之感、冯延巳的忧生之嗟,都是这种个体境遇的深刻写照。他们不再热衷于描绘帝国的壮丽图景,而是细致地书写个人的羁旅愁思、宦海风波、友朋聚散以及日常生活的琐碎情趣。这种从世家群体的高远气度到寒门士子个体境遇的视角转换,使得诗词作品的情感浓度大大加深,个人化、日常化的色彩更为鲜明[11]。
更重要的是,这一转变促使文学的功能发生微妙的偏移。诗词不再是用于社交应酬或彰显身份的工具,而越来越成为士人安顿心灵、抒写性情的载体。他们开始在文学中建构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无论是通过回忆、梦境,还是对隐居生活的向往[12]。这种对个体内在世界的深度关注与细腻刻画,为宋词能够深入挖掘个体复杂、幽微的心灵世界,并最终成为“一代之文学”,开辟了至关重要的路径。可以说,没有五代这批寒门崛起的士人将笔触转向自我,宋代文学中那种深刻的内省特质与鲜活的生命体验,便将失去其坚实的社会基础。
3.2. 文人处境边缘化催生内省创作心态
在重武轻文的时代氛围中,文人的社会地位与政治影响力相对边缘化,传统的“学而优则仕”道路变得崎岖难行。这种政治上的失意与处境上的尴尬,并未导致文化的凋零,反而以一种相反的方式,催生了一种全新的、内省的创作心态,并由此重塑了诗词的美学风貌[13]。当外在的事功之路受阻,大批文人被迫或将主动选择将精力从经世济民转向内在的精神世界与精雅的文艺创作。他们或寄情于山水园林,在自然中寻求慰藉;或沉溺于酒宴歌席,在声色中暂时忘却烦忧;或求索于哲学思辨,在佛道思想中寻找解脱。
这种由外向内的心态转变,是五代文学风格转型的核心动力。创作不再以追求盛唐式的雄浑阔大、昂扬进取为目标,转而致力于向内挖掘,营造含蓄深远的意境,锤炼精工婉丽的语言,表达复杂细腻的心绪。这在词的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14]。西蜀花间词人将目光聚焦于闺阁庭园,通过精微的物象与华美的辞藻,构筑起一个狭深而精美的情感世界。南唐词人则更进一步,冯延巳的词中充满了莫名的闲愁与生命的焦虑,李煜更是将个人亡国的巨痛升华为对人类普遍命运的悲悯,其情感的深度与力度,均源于对内心世界的极致开掘。
在诗歌领域,这种内省表现为对苦吟的推崇、对冷峭意境的追求,以及对日常琐事中理趣的发掘。诗人们不再热衷于宏大叙事,而是更关注如何通过精巧的语言安排,传达出内心幽微的感触与哲思。一种内省、沉潜、尚文采、重思致的创作心态成为主流。这种心态及其指导下的创作实践,直接奠定了宋代文学“以理入诗”、“以意入词”的美学基础。宋代士大夫将这种内省精神与深厚的学养相结合,从而形成了宋诗尚理、宋词言情的独特格局。五代的乱世,恰如一个高压的熔炉,将唐代外拓的文学气质锻造成宋代内敛的文人风骨。
3.3. 职业身份多元化拓宽文学表现领域
社会动荡打破了固化的仕进格局,单一且稳定的官僚身份对于许多文人而言已成奢望。这种困境反而迫使文人探索多样化的生存方式与职业身份,而这种身份的多元化,在客观上极大地拓宽了诗词的表现领域,为其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中有的成为地方政权的幕僚书记,负责文书撰写、参谋议政;有的隐居乡里,教授生徒,成为民间知识的传播者;有的则与蓬勃的市井文化深度融合,参与书会、为乐工歌伎编写唱词,成为早期职业或半职业的文人。
这种角色的分化,带来了生活体验与交际圈层的极大丰富,从而深刻地影响了其文学创作[15]。幕府生涯使文人的作品不可避免地融入对时局政治的观察与感慨,其笔法也因长期处理公文而可能趋于简练、务实。隐逸生活则使他们有更多机会接触田园风光与乡土人情,从而滋养了山水田园诗的再度兴盛,其风格更趋清雅、真率。而与市井的接近,则是五代文学发展中一个极具前瞻性的现象。文人为乐工歌女填词,必须考虑到演唱效果与听众的审美趣味,这促使词的语言更加通俗流畅,情感表达更加直白动人,题材上也更多地涉及都市风情、世俗情感乃至市井生活场景。
这种由身份多元化带来的体验广度,是此前唐代以官僚士大夫为主的创作群体所难以比拟的。它使得五代诗词不再是单一阶层的情感回声,而是呈现出更加丰富、立体的社会风貌。文学的表现领域从庙堂、沙场、山水,扩展到了繁华的市井、琐碎的日常生活以及更为复杂的个人职业境遇。各种新的风格、题材在此过程中孕育、交融,展现出从唐音到宋调过渡时期的独特风貌。正是这种文人与社会各阶层更深入的互动,为宋代文学最终能够雅俗共赏、并能够以更加宽广的视野描绘社会百态,进行了重要的前期探索与实践。
4. 词体成熟过程中的功能拓展与美学构建
五代时期,词体文学迎来了其发展史上的关键阶段。在这一过程中,词不仅完成了艺术形式上的自我完善,更在功能与美学层面实现了重大突破,为其在宋代的全面繁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4.1. 宫廷文化催化词体艺术精致化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前后蜀等相对稳定的政权宫廷成为词体发展的重要温床。这些割据政权虽偏安一隅,却为词体艺术的发展提供了独特的文化空间。宫廷不仅是政治中心,更成为文学艺术的创作场域,其奢华的生活环境、频繁的宴饮活动和精致的审美趣味,共同塑造了词体发展的独特轨迹。
在这个特殊环境中,词的创作呈现出明显的专业化、精致化趋势。君主如李璟、李煜父子及蜀后主王衍,不仅大力倡导文艺,自身更是杰出的词人。他们的参与极大地提升了词体的文化地位,使得词从民间曲子词和酒宴助兴的小道,逐渐转变为具有高度艺术价值的文学形式。在宫廷文人的共同努力下,词作开始注重文辞的雕琢、意象的营造和音律的精严,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标准。
这一时期的词体发展呈现出双重特质:一方面延续了唐代曲子词的娱乐功能,另一方面又在艺术表现上不断深化。花间词派的创作虽以艳情为主,但其对词藻的锤炼、对意境的营造,都显示出词体艺术的自觉追求。南唐词人则在保持艺术精致性的同时,开始注入更为深沉的人生感慨,冯延巳词中的忧患意识、李煜后期的亡国之痛,都将词的艺术表现力推向了新的高度。这种精致化趋势使得词逐渐获得与诗并立的文学品格,为宋代词人将词推向文学正统奠定了基础。
4.2. 抒情维度深化拓展词体表现空间
五代词人在继承唐代曲子词传统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拓展了词的抒情维度,使词体文学的表现空间得到了革命性的扩大。这一时期的词人成功地将个人化的情感体验和深刻的生命思考引入词中,突破了词仅为“艳科”的传统藩篱,为词体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可能性。以韦庄、冯延巳为代表的词人,率先在词中注入了鲜明的个人色彩。韦庄的词作以其清丽疏朗的笔调,抒写漂泊之感与故国之思,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动荡紧密相连。冯延巳则以其深婉密丽的词风,表达出士大夫阶层特有的忧生之嗟和时代苦闷,词中那种莫名的闲愁与焦虑,已然超越了单纯的男女之情,展现出更为复杂的情感世界。
李煜的创作生涯则集中体现了词体抒情功能的飞跃。其前期词作虽仍以宫廷享乐生活为主,但已显示出非凡的艺术才华;而亡国后的作品,如《虞美人》《浪淘沙》等,将词的抒情范围从个人情感扩展至人生际遇、历史兴亡等更为深广的领域。他将个人的亡国之痛升华为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悲悯,实现了词体表现力的质的突破。这种抒情重心的转移,使得词体获得了承载更复杂人生体验和更深刻生命思考的能力。词不再局限于佐欢侑酒的娱乐功能,而成为抒写士人心灵、表达复杂情感的有效载体。这一转变不仅丰富了词的内涵,也提升了词在文学体系中的地位,为宋代词人进一步开拓词的题材范围、深化词的思想内涵指明了方向。
4.3. 音乐文学融合确立词体本体特征
五代是词乐结合最为紧密的时期,音乐性构成了词体的本质特征。在这一阶段,词作为音乐文学的特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和巩固,文人与乐工歌伎的密切合作,使得词在格律、句式、章法上都与音乐保持着高度的和谐,这种词乐一体的创作模式深刻影响了词体的发展方向。这一时期的词创作始终围绕着音乐展开,词的文本创作必须服从于音乐的韵律要求。文人为配合乐曲的节拍、旋律而精心锤炼字句,使得词在语言上形成了特有的音乐美感。长短句的交错使用、平仄的精心安排、韵位的巧妙布置,都体现出对音乐性的高度重视。这种创作实践不仅造就了词特有的节奏感和韵律美,也形成了词在结构上分片、句式上长短错落的体式特征。
在宫廷和市井两个层面,词与音乐的融合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宫廷中的词作更注重艺术的精致化,在保持音乐性的同时追求文辞的雅致;而市井间的词创作则更强调音乐的娱乐性,语言趋于通俗,节奏更加明快。这两种倾向的并存与发展,丰富了词的艺术表现手法,也为后来宋词的雅俗分流埋下了伏笔。尽管后世词乐多已失传,但五代词所确立的依声填词传统和音乐性内核,始终是词体区别于其他文学形式的根本特征。宋代词人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词的格律规范,完善了词的艺术形式。可以说,五代时期词乐的高度融合,不仅确立了词体的本体特征,也影响着千年词史的发展轨迹,其深远意义不容忽视。
5. 结论
五代十国时期,以其独特的政治格局与社会生态,为中华文化的转型与重构提供了特殊的历史场域。在政治分裂的表象之下,文化的发展并未停滞,而是以地域化为契机,实现了多元中心的繁荣共生。社会结构的深刻变革,促使新兴的士人阶层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将个人的生命体验与时代的普遍情绪熔铸于诗词创作之中,推动了文学视角从外在事功向内心世界的转向。尤为关键的是,词体文学在这一时期完成了质的飞跃,通过宫廷文化的精致化提炼、抒情维度的深度拓展以及与音乐的深度融合,确立了其独特的艺术品格与表现力,实现了从“伶工之词”向“士大夫之词”的美学升华。这一系列深刻而内在的变革,清晰地勾勒出从恢弘外拓的“唐型文化”向内省思致的“宋型文化”过渡的轨迹。因此,五代十国绝非文化史上的断裂带,而是一个承前启后、以“破”促“立”的关键重构期,其文化遗产直接奠定了宋代文化繁荣的基本格局与精神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