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谈到书信要素,无外乎写信人、收信人、写信地点及日期,主体自然是书信正文内容。我们平日读信,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焦到信件具体内容上。
其中单封书信情感多大于载体,但当多封零散的书信被整编起来后,情况变得复杂:一种是书信集,整理者通常按照自然时间顺序排列信件,书信篇目之间只在某一特定阶段会有内在的因果联系,比如《爱眉小札》,徐志摩与陆小曼由相识、相知至相恋的过程,反映在当时的书信中便有一种内在的情感发展脉络。而在大多数文献资料汇编形式的书信集中,书信的编排缺乏必然的因果联系,多是随性而为的写作,且大多为后人所整理出版,诸如《毛泽东书信集》、《鲁迅书信集》、《梵高书信集》等。
如果说这种依据时间的编排方式相对客观,那么另一种形式书信体小说,则处处体现着作者的“良苦用心”。尽管书信体小说中的书信基本也按照自然时间顺序排列,但更多时候作者予以精心设计,书信篇目之间存在很强的因果联系。有时,小说作者为了达到某种叙述目的——比如造成多位书写者之间的误会,使情节更为曲折或达到讽刺等叙述效果——会有意地安排时间空白或是打乱信件的时间顺序。在书信集中,书信往往只是书写者日常生活行动和思想情感的“记录”或是“注解”;而在小说,尤其是对现实生活如实仿制的小说作品如书信体小说、对话体小说里,人物的书信和对话常常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作因素,如《危险的关系》所述,“每一封信既是叙述的手段,又体现情节的发展” [1] 。一言以蔽之,书信集重在“编”,而书信体小说则重在“造”。
那么作者如何“造就”书信体小说?每封信之间有何种关联?作者又是如何巧妙安排叙事时间来推动故事情节呢?笔者希望能站在更为客观的角度研读文学文本,探求其文学性及价值,感受书信体小说艺术魅力;因此本文选取法国作家拉克洛的小说《危险的关系》Les Liaisons Dangereuses为例,借助叙事学中叙事时间理论,基于小说文本对其叙事时间与情节进行分析研究。
2. 《危险的关系》与叙事时间
《危险的关系》是法国18世纪作家肖德罗·德·拉克洛的代表作,讲述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la Marquise de Merteuil)和德·瓦尔蒙子爵(le Vicomte de Valmont)两位情场高手在巴黎社交界交手,害人终害已的故事。从一封封信中,我们读到原本天真无邪的少女塞西尔因瓦尔蒙变成沉迷性爱的傻瓜;同时,对塞西尔怀有深深爱意的年轻骑士投入梅尔特伊的怀抱;德行化身的都尔维尔院长夫人最终把她的虔诚奉献给瓦尔蒙的谎言。我们无奈地看着主人公们迅速堕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被处心积虑地摧毁。
《危险的关系》可以说是集书信体小说之大成,所涉及的人物关系、时间艺术远超过18世纪风行一时的其他书信体小说。全书共有13位人物通信,从17XX年8月3日至12月27日,不到150天的时间,总计书写175封信件。小说作者拉克洛通过精心设计安排叙事时间,将每几封书信起承转合组成一个小事件,事件和事件平行交错,高潮迭起。
文学创作是一种在时间中展开和完成的艺术。书信体小说同样是在时间的支配下进行。然而与其他被看为时间的艺术形式如音乐相比,叙事文的时间性更为复杂,其具有双重时间序列的转换系统。对这时间双重性,德国理论家们用erzählte Zeit (故事时间)和Erzählzeit (叙事时间)的对立来表示 [2] 。其中,“故事时间”指文本叙事中时间从发生、发展到结束的自然的时间状态,遵循物理时间的线性发展脉络,而“叙事时间”则指叙事文本中事件所呈现出来的人为的时间状态,它是作者对故事事件进行重新编排加工后提供给读者的文本秩序。
需要说明的是:书信体小说的内部叙事有其特殊之处,其中最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为经典叙事学所忽视的“人物作者”,如《危险的关系》中梅尔特伊、瓦尔蒙。他们使得小说出现了双重主人公——小说作者的主人公与人物作者的主人公。由于我们即将探讨的是书信体小说中小说作者拉克洛对于叙事时间的巧妙安排,所以本文不会细化到具体人物作者的写作行为。
3. 叙事时间与情节发展概览
要探讨书信体小说时间上安排,关乎到上文所提及“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并由此引出时序(order)、时距(duration)与频率(frequency)三个概念。
首先,叙事时序回答的是“什么时候”,通常用首先、其次、最后等时序词来表示。其间包含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其中故事时序按照实际发生而列,自然天成,固定不变;叙事时序则是人为的编排,变化多样。二者之间的对比在叙事文本中形成了顺叙、倒叙和预叙的时间排列方式。
书信体小说的叙事时间可以概括为“即时–倒叙”形式,即事件通常在事后得到讲述;与此同时,事件给人物带来的心理影响和情感反映却以一种即时的方式呈现出来,具有即时记录的真实效果。在这175封信中,信件内容多为人物作者记录当下情景,或是对当天甚至之前的事情进行复述及评论;这类信件逻辑清晰,写信目的即再现当时情景,比如小说第一封信——塞西尔将自己误把鞋匠当男伴的故事,及时告知修道院好友索菲;再如梅尔特伊为使瓦尔蒙嫉妒,在信件中讲述其勾引军官普雷旺并使其身败名裂;又如沃朗热夫人每天在照顾完受情伤而疯癫的院长夫人后,随即将院长夫人的身心状况告知罗斯蒙德夫人,均采用“即时–倒叙”的写作方式。
有的信件系同一天里不同人物作者书写,平静的表面下是风起云涌,当塞西尔正与索菲夸奖好友梅尔特伊,梅尔特伊已经同瓦尔蒙定约实施报复。我们选取8月20日那天的信件为例,20日共发出六封书信,涉及七个人物,五对关系,信件分别是塞西尔告知索菲为当瑟尼的事情为难;塞西尔致当瑟尼希望两人保持朋友关系;梅尔特伊致瓦尔蒙协商定约;瓦尔蒙复信梅尔特伊讲述自己行善的故事;院长夫人向沃朗热夫人讲述瓦尔蒙的行善事迹;瓦尔蒙向院长夫人表白。作者选取这一天让几位主要的人物同时展开自己的叙述,如此一来为小说读者提供了一幅共时的叙述场景。在这个共时的时间场景中,人物作者们为着自己的叙述目的向不同的人物作者发出信息,同时,每一个信息都带着行动指向性,都蕴含着故事情节将要发展的方向。尽管8月20日这个日期本身不重要,但将大部分情节线索的开端都系于这一天,还是表明了情节的集中性、复杂性和紧张性。随着书信的增加,故事情节也将进一步推进。
其次,叙事时距回答的是“多长时间”,考察故事时间在叙事时间中所占的时间比率,借用热奈特的说法,即“根据故事的时长(用秒、分、小时、天、月和年来测定)与文本长度(用行、页来测量)之间的关系来确定” [3] 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长度之比,从而形成省略、概述、等述、扩述和静述这五种叙述运动。书信作者为了达到某种叙述目的,会通过不同叙述运动方法建立自己的时间场,从而强化自己的话语权。按照米歇尔·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话语一方面隐藏了权力的运作方式,另一方面也暗含了欲望的语言,这两者借助话语实现自身,又必须在通往目的的过程中掩盖自身的存在。由此,为保全自己在事件中的主导性以及权威,书信作者在回述事件时总会掂量轻重,重新整理出利己的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其中两种时间基本吻合的叫做等述,这种安排具有时间的连续性和画面的逼真性等特征。在表现人物意识活动时也有明显的优势。它能够生动地记录人物的随意联想,使叙述显得混杂而又逼真;概述则叙事时间短于故事时间;扩述则相反,叙事时间长于故事时间,叙述者缓慢地描述事件发展的过程和人物的动作、心理。尤为擅长描述人物的意识活动;省略指叙事时间为零,故事时间无穷大;静述相反,故事时间为零,叙事时间无穷大。
再次,叙事频率回答的则是“是否经常”。研究发生的次数与叙述次数的关系,包括一次叙述发生一次的事件、几次叙述发生几次的事件、多次叙述发生一次的事件及一次叙述发生多次的事件。其中“多次叙述发生一次的事件”更容易反映出事件的多样性和风格的丰富性,增加阅读的难度,调动读者参与的积极性。从叙事频率角度来说,书信体小说中的叙事频率往往呈现多向多次回放型。因此,有时我们会看到几位人物作者会就同一件事分别给各自的人物读者写信叙述自己对此事的看法,重大事件往往会被不同书信作者多次提及,这类信件的分析相对复杂。比如说贯穿全文的瓦尔蒙勾引都尔维尔院长夫人的剧情,梅尔特伊和瓦尔蒙两人大多数信件都在重提整个赌注的进展情况,属于高频话题;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围绕着他们两人所谓的“爱情”展开的。总之,在组信式书信体中,每位书信作者都有自己的时间观,并从自己的聚焦点出发,对同一故事的进程进行自己的编辑,这样一来,同一故事就得到不同主体多次叙述,信息量增加的同时,同一事件在不同人物的表达中呈现出不同状态,情节也得以往纵深方向发展。
4. 叙事时间与情节发展分解
以下我们将以小说《危险的关系》中瓦尔蒙最终征服都尔维尔院长夫人事件为例,作叙事时间具体分析。该事件来龙去脉共涉及五位书信作者,分别是梅尔特伊、瓦尔蒙、都尔维尔院长夫人、罗斯蒙德夫人及昂塞尔姆神甫,同一事件,五个视角,叙述侧重点出现极大偏差。
事件首先要追溯到10月25日昂塞尔姆神甫致信瓦尔蒙,帮助他约好了下星期四前往院长夫人府邸拜访。信件中除了提及约定时间与地点,神甫大篇幅用于劝导。在神甫的时间场,叙事重点集中到救赎本身。叙事时序上采用倒叙的手法;叙事时距上采用概述故事结果,叙事时间多于故事时间。拉克洛之所以这样安排昂塞尔姆神甫的措辞,一是神甫并不知道两人的暧昧情史,信息完全不对等,只是听信瓦尔蒙一面之词帮其安排见面;最主要是神甫的职业习惯让他不由自主地进行规劝,单纯地想要拯救信徒。这封信是昂塞尔姆神甫在本书中的唯一书信,不料却成为了院长夫人悲剧的直接推手,点燃导火线。在神甫通知瓦尔蒙的同一天,原本已不太冷静的院长夫人当晚更是迫不及待地给罗斯蒙德夫人写信讲述这一约会,罗斯蒙德夫人待她亲如其母,同时也是瓦尔蒙的姑妈。这封信内容毫无逻辑性,却生动地体现出院长夫人内心难以按捺的狂喜却又极度纠结,徘徊在情感与理智之间。
自此直到下星期四,拉克洛没有再安排任何往来信件,形成一个巨大的时间空白,中间发生的林林总总我们毫不知情,可谓吊足读者胃口。那么事情是如何连贯起来的呢?拉克洛将整件事情设置在10月29日瓦尔蒙致梅尔特伊的信件里再现。读者读完那封信后会恍然大悟。故事情节也就此进一步往前发展。
瓦尔蒙的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十分骄傲地向梅尔特伊讲述院长夫人最终委身自己的全过程。信件第一句写道“我战胜了她,这个高傲的胆敢自认为可以抗拒我的女人!” [4] ,之后详尽描写了两人的对话、推搡等等细节。在这封信中,瓦尔蒙为建立自己的时间场,炫耀不易的胜利果实,展现自己的智慧魅力:叙事时序上采用顺叙法,事件脉络简单清晰;叙述时距上采用等述法,再现事件的始终,一吐几个月以来内心的隐忍;中间偶尔插入叙述者自己的评论,然而自我评价与事实形成鲜明对比,使整件事更显荒诞与龌龊。
接下来一封信是罗斯蒙德夫人10月30日回复院长夫人10月25日的信件,由于写上一封信引起疲劳,罗斯蒙德夫人的风湿痛复发,所以时隔五天才回复。这封信大篇幅地称赞院长夫人的英勇与执着。然而事实是在这五天内,事态发展之迅速恐罗斯蒙德夫人所不能料及,院长夫人早已沦陷。罗斯蒙德夫人的信件采取的叙事方式如同神甫,由于不了解事件始末,叙事时间大于故事时间,更多地是赞扬院长夫人兑现允诺,没有做一点同她身份名誉不相称的事儿,信件时差让事情变得更加荒诞不经与讽刺味十足!
10月31日时梅尔特伊回信瓦尔蒙,仅仅时隔一天,这与她平时回复很慢不同,这封信短小精悍,没有直接提及瓦尔蒙的“英雄事迹”,但话中有话,字里行间处处显现这位原本冷静理智的女人浓浓的醋意,她在信中说道“我有时自负我能一个人代替整个宫廷的妃嫔,但是我从来没有同意充当其中的一人” [5] 。
关于这件事情还有一次信件来往,分别是院长夫人11月1日致罗斯蒙德夫人承认自己的爱意并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以及罗斯蒙德夫人11月4日回信表示理解但希望院长夫人还是不要陷得太深,两人要继续保持联系。由于都是同一事件的复述与评价,在叙事上书信者行文采用静述方式,叙事时间无穷大,将每位书信作者对此的态度显露无遗。总的来说,罗斯蒙德夫人较为冷静地看待整个事情,反衬出院长夫人的单纯与轻信。此外,这些信还与其后瓦尔蒙出轨后各方态度形成鲜明对比。正是这些看似简单的复信叙事时间安排,拉克洛使小说中的两条故事线索出现碰撞并最终走向高潮。
这类例子不胜枚举,拉克洛把故事打碎,线索拆成一截截再编织,留下时间空白,使得事件变得扑朔迷离,让读者自行想象。而这些书信时间空白期间正是现实中事件的发生,书信只是对先前事件的转述与评论。
不同书信作者对同一事件有不同的观察角度与感知,信的时差使情节呈现出一种戏剧性的讽刺:比如瓦尔蒙讲述行对善事件的各方态度;钥匙事件成功挑拨塞西尔和当瑟尼的感情,引起了塞西尔的一系列变化;被当作德行楷模的院长夫人沦陷瓦尔蒙后,好友罗斯蒙德夫人还称赞她的英勇与执着。一部分人明白,一部分被蒙在鼓里,反讽意味十足,而真相就是在书信作者们的信件中无意披露的,情节前呼后应,不断编织成一个大网。比如,读者就是通过当瑟尼致罗斯蒙德夫人的信件,了解到各位主人公的最终结局的。此外,有的信件不仅是整体事件的重复描写,甚至是一些用词的重复提及。比如,梅尔特伊因为嫉妒瓦尔蒙爱上院长夫人的事实,同时对他信末采用“那件大事”的说法很是敏感,在回信中大肆嘲讽,这些小细节累积起来最终触怒了瓦尔蒙,导致两人决裂。
5. 结语
总体来说,书信体小说通常以描绘人物内心世界为主,其实从叙事方法来讲,就是如何记录时间的问题。书信时间不仅是显性地写在书信末端,而且隐性地藏身于字里行间。在书信文学中,拉克洛书信体小说《危险的关系》的结构编排与书信剪辑,可以说是远胜于任何一本通常以联篇累牍的说教与没完没了的滥情为主的同一体裁作品。
拉克洛将叙事时间与情节发展两者巧妙进行处理,尤其在于某些相同事件的叙述时间差,书信作者描写的是自己当下的状态,收信人所得到的信息是滞后的信息,甚至由于各种原因得不到信件;而滞后信息及没有收信的情况,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时间巧合,事实上都是作者巧妙设计;以此达到戏剧性、讽刺性的效果,使得小说人物之间“关系”变得复杂而微妙,甚至是“危险”,从而深刻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如今,尽管书信随着网络时代到来没落,但书信体文学作品天然可以架设迷局,其叙事魅力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