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总是处在缓慢的变化之中。当前所使用的语言既是历史发展的结果,也是走向未来的一个发展阶段。语言学研究中最引人入胜的问题之一便是:语言为什么会变化?由于人们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或制约,因而从不同视角来研究语言变化的论著也是层出不穷。
本书的作者Trask生前1是英国苏塞克斯大学(University of Sussex)的语言学教授,他在历史语言学的研究领域卓有建树,曾出版Historical Linguistics等专著近30种。除了专业性较强的学术著作,Trask也致力于语言学普及读物的写作,例如Language: The Basics等,《语言为什么会变化》一书则是这一写作形式的又一次尝试,旨在帮助那些对语言变化问题感兴趣的初学者培养语言变化的意识,将读者引入历史语言学的研究领域。全书的正文部分共8章,下面将简要介绍该书的内容,然后做一个简评。
2. 内容概述
第1章 语言是怎样变化的?
本章主要从词汇、语法和语音的层面介绍语言是如何变化的。作者用自己亲历的语言材料开宗明义地表达了“语言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观点。例如,上世纪六十年代,“胭脂”由之前广为使用的rouge逐步让位于blusher。作者进一步指出,词汇的变化往往反映了社会的变化,随着新事物的出现以及旧事物的消亡,词汇也随之更新或者消失。与词汇变化的变幻无常相比,语法层面的变化则要缓慢许多,而且不易察觉。英语语法中一个近期的发展是“进行时被动态”(progressive passive)的运用,比如My house is being painted。但是在数个世纪前,正确的说法则是My house is painting或者My house is painted。语音的变化也在稳固有序地进行中,作者指出,现在的英语发音已经同古英语大相径庭,但我们仍能从英语的拼写规则中找寻早期英语发音的线索。相比较而言,元音的发音具有易变性,因此它变化通常要快于辅音。本章的最后部分,作者重申了“语言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观点,并将话题引向“导致语言变化的因素”。
第2章 为什么语言总处在不断变化之中?
本章是全书的核心部分,共11节。第1~2节为引言。作者认为,对于导致语言变化的因素的探求由来已久,但是在过往的讨论中有许多不合理的解释,比如将语言变化同身体特征、血型、气候甚至种族联系在一起。在逐一澄清上述谬误之后,作者指出,虽然语言会随着新事物的出现而变化,但这并不是语言变化的唯一因素。在随后的第3~10节中,Trask逐一列出了自己的观点:1) 惰性(laziness):作者认为,人类天性中便具有急躁、马虎等特点,因此人们偏向于使用更为简短的表达。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是缩写,不仅普通词汇可以缩写,如flu (influenza)、CD (compact disc),具有语法功能的词汇也获得了相应的缩略形式,比如’ll (will)。尽管如此,作者在本节的最后提醒读者,这一解释只适用于小部分的缩略词;2) 强调读音和表达明晰的需要(emphasis and clarity):发音的变化通常会带来词形的简化。早期拉丁语用短语hoc die表示“今天”,到了古典拉丁语时期,该短语在丢失了一个辅音后融合成一个单词hodie。随后,音素/h/、/d/消失,最终在法语里简化成hui2。但在日常使用中,人们发现hui的发音过于短促,容易使人不悦,于是将其扩展为更为响亮的表达au jour d’hui “on the day of today”。语言交流需要遵循的一个重要原则是避免歧义,这一需要也能带来语言的变化。作者举了一个古英语的例子:动词lætan “permit, allow”和lettan “hinder, obstruct”本是两个意义不同的词汇,但在随后的发展中,两者的读音逐渐趋同,最后都演变为let,这样便造成了人们理解上的困难。为了避免歧义,人们选择保留了“permit”义的动词let而不再使用表示“obstruct”义的动词let。于是,后者便从英语中消失了;3) 出于礼貌的需要(politeness):作者认为,人们通常会因为避免冒犯他人而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做出调整。比如在谈论“死亡”、“性”等禁忌时,人们会创造多种委婉语来取代直接的表达。又比如一些带有性别歧视的语言由于遭到抵制而转变为中性的表达等等;4) 误解(misunderstanding):作者指出,一些语言中的变化是由误解造成的。例如古英语中表示“幸运”的单词是silly,当它的词义发生了转变之后,另一个来自于荷兰语的词汇lucky经由赌徒的黑话(argot)进入英语并取代了silly的位置;5) 因为声望和炫耀(prestige and pretentiousness):该因素与时代背景有关。当英格兰被说法语的诺曼人征服后,英格兰当地的上层人士为了融入法国的上流社会开始学说法语,并经常在日常用语中加入一些法语词汇以示炫耀,因而有大量法语词涌入英语。在这一过程中,有大约60%~80%的英语本族词被法语中相对应的词取代;6) 结构因素(structural reasons):作者将结构因素分为三个层面,即生理结构、语法结构和语义结构3,并逐一介绍了它们在语言变化中的作用。对于生理结构,作者主要是指人类的声道(vocal tract)由于在结构上的复杂性和形状上的多变性有时候会成为导致语音变化的一个因素。对于语法和语义结构,作者集中讨论了颜色词语义范围的调整给语言带来的变化。比如巴斯克语(Basque)中的urdin最初可以指浅灰色以及所有的蓝色、绿色,但随着berde “green”和gris “grey”的引入,urdin的语义范围缩小,最后仅用来指蓝色。本节的最后,作者还进一步指出,结构因素和语言变化相辅相成,互为反作用;7) 类推(analogy):作者认为,类推也可看作是引起语言变化的一个结构因素,但因其重要性突出,所以单独列出。比如,英语的名词复数形式经历了由复杂到简化的过程,这一变化正是类推带来的结果。但作者也提醒,类推带来的不仅仅是规律性(regularity)和简洁性(simplicity),它也有可能带来相反的变化,比如catch原来的过去时catched在其他不规则形式(如teach/taught)的类推作用下演变为caught。此外,类推效应给语言带来的变化需要在较长的时间段中才能体现出来;8) 群体认同(group identity):作者指出,与其它因素相比,学者们对该因素重要性的认识相对较晚。人具有社会属性,总是希望能够被某一社会群体所接纳,而保持并展示这种群体认同的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便是语言的使用。每个社会群体都有自己的话语风格,外界如何看待某一群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群体中的每一个成员都遵循其他成员的说话方式。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接受该群体在语言上的任何变化。伦敦当地口音经历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time听起来像tsoim。如果想要融入当地的生活,人们就必须接受并使用这样的发言方式。第11节为最后的思考,作者一方面重申了语言变化的一些重要机制,如类推等,另一方面则提示读者,书中接下来的内容会将语言变化的特点同这些机制联系起来讨论。
第3章 词从哪里来?
本章借助翔实的语言材料向读者介绍了词汇起源的复杂性以及追根溯源的困难性。语言中的每一个词汇都有其来源,并且来源也是多种多样。作者指出,虽然有词源学(etymology)为依托,但仍然无法揭示所有词汇的起源,这当中既有词汇来源复杂性的因素,也有词源学研究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等方面的原因,英语中至今仍有许多不知来源的词如zebra、sleazy等等。此外,作者还以batter、jazz、bug、chad、bizzar这五个词汇的探源为例,讲述了词源研究中的种种困难。在本章的后半部分,作者将视角转向新词。作者指出,英语词汇并非全部源自于盎格鲁–撒克逊语、拉丁语或是古代法语,英语使用者在近两个世纪以来的自创也成为词汇来源的一个重要手段。Trask列举了一些常见的自创手段,比如缩略(clipping)、截搭(blending)、逆构词(back-formation)、重新分析(reanalysis),甚至凭空创造(out of thin air)以及误解(mistake)都有可能成为词汇的起源。本章最后,作者以总结的形式指出,词汇形成以及词汇起源的背后都有固定的模式,但是具体采用哪一种模式则是随机易变的。
第4章 Skunk-Leek4:名称的背后是什么?
本章主要讨论地名的变化。由于历史的原因,地名的形成非常复杂,导致其含义和发音发生变化的因素也是多种多样。词源学的分支——专有名词学(onomastics)专门研究名称的起源。作者指出,从地名上透露出的语言学信息不仅可以帮助我们弄清当地的史前史(prehistory),还为我们了解古代语言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对于导致地名最初含义发生变化的因素,作者认为,一旦事物被命名,该名称便会逐渐失去其独立的意义而成为一个由一组任意发音序列组合而成的标签(label)。同时,人们也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对其进行修整甚至变更。随着时间的推移,该名称的初始义就变得模糊而无法辨别。5作者还认为,在众多引起地名变化的因素中,政治因素的作用格外突出,比如许多非洲的英属殖民地在获得独立后纷纷将原有的英语名称更换为本族语名称。在本章末的结论中,作者指出,专有名词学因其观察词语语义从有到无的视角可以成为语言变化研究的一个缩影(microcosm)。此外,他还强调了语言变化研究中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abiding truth),即任何讨论都需要有证据的支持,否则只能流于猜测。
第5章 英语从哪来?
本章介绍英语的起源和发展。作者将这一过程分为六个主要阶段:1) 公元前6000年左右:生活在东欧和西亚,说原始印欧语(Proto-Indo European,以下简称PIE)的族群开始向四周扩散;2) 公元前1000年左右:其中一个分支定居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日德兰半岛以及德国北部平原。在随后的几个世纪中,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原始日耳曼语(Proto-Germanic,以下简称PG)在词汇和语法上已不同于PIE,比如动词系统简化,创造了新的动词过去时等6;3) 公元前500年左右:PG开始向东部、西部和斯堪的纳维亚北部扩散,并逐渐分裂为各不相同的派生语言(daughter language),其中西日耳曼分支对英语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4) 5世纪中叶至9世纪:西日耳曼部落朱特族(the Jutes)、盎格鲁族(the Angles)和萨克森族(the Saxons)开始在不列颠定居,他们的语言相对独立。8世纪末,斯堪的纳维亚人入侵,萨克森族的反抗最终演变为再征服(re-conquest),最后统一英国。该族使用的西萨克森方言也在各种方言的不断接触中逐步成为英语最初的标准形式;5) 11~14世纪:法国占领期间,大约有60%~80%的英语本族词汇消失或是被法语对应的词汇替代。尽管如此,英语词汇的主干仍保持了日耳曼语的特点,比如人称代词、日常动词和形容词、亲属称谓等等;6) 15世纪至今:一系列社会历史事件让英语逐步复兴并走上向外扩张的道路,比如15世纪活字印刷术(Movable-type Printing)的使用和推广、1611年钦定版《圣经》(Authorized Version of the Bible)的出版、17世纪新大陆(New Worlds)的开拓等都为英语成为当今的世界语奠定了基础。本章的最后,作者一方面探讨了语言纯洁性的问题,指出英语使用者通常认为语言纯化论者(purist)的观点毫无意义,另一方面也指出,英语在世界范围内存在各种区域变体,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美式英语。
第6章 为何美式英语有别于英式英语?
本章讨论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的差异及成因。作者主要从词汇、语音和语法三个层面介绍英式和美式英语的区别。Trask指出,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词汇层面,并尝试对这一现象作出解释:1) 与地理因素有关(geography):比如coriander (英)和cilantro (美),前者受法国餐饮文化影响,后者则是来自与美国接壤的墨西哥;2)选择的不同:作者认为大多数的不同源自于两者在两三个世纪内的独立发展。本章的中间部分,作者介绍了英式和美式发音的六个主要不同之处:1) 非元音前的/r/的丢失(non-prevocalic /r/ loss);2) 触音/t/(/t/-tapping);3) 元音/ɑː/的扩展(bath-broadening)7;4) (按)拼法读音(spelling pronunciation),如missile分别读成[`misail] (英)和[`misəl] (美);5) 非圆唇的元音/ɒ/(unrounding of the pot vowel):如/ɔ/在美语中读成/ɒ/;6) 重读撤销(stress retraction):比如美语发音保留了法语双音节词重音在第二音节的发音,而英式发音则将重音移至首音节。在Trask看来,唯一可能导致两者发音差异的因素是:自从说英语的人在北美定居后,发生在大西洋一端的语音变化没有扩散至大洋的另一端。对于两者语法上的比较,作者主要归纳了虚拟语气(the subjunctive)、现在完成时(the present perfect)、集合名词(collective nouns)、复合名词(compound nouns)以及shall的使用(shall)上的不同。
第7章 为何英语的拼写异于寻常(eccentric)?
本章讨论英语拼写的不规则性及成因。作者指出,英语可能拥有世界语言中最为独特的拼写系统:一方面,一个读音可能有多种拼写;另一方面,同一个拼写可能代表几个不同的读音。Trask结合历时和共时的视角,对这一情况做出如下解释:1) 英语的26个罗马字母无法满足48个元辅音表征的需要;2) 当今词汇是按照数百年前的读音进行拼写,即保留了历史上的拼写;3) 其他语言的词汇大量进入英语,比如法语、拉丁语、希腊语等;4) 对于采用罗马字母拼写的外来词,英语通常保留它们原来的拼写,而对于非罗马字母来源的,英语则有一套将其他文字转换为罗马字母的体系,比如针对日语的“赫伯恩体系”(Hepburn System);5) 如外来词没有书写系统,英语的拼写则难于预测,有些能接近英语的规则,比如squash,有些则不能,比如kiwi;6) 使用者的自创带来了奇怪的拼写,比如bi。本章最后,作者解释了为何英语没有改革拼写系统的原因,一是改革可能造成后人学习和理解上的困难,二是人类在语言上表现出的保守性倾向。
第8章 哪一种语言最古老?
本章转向语言宏观层面的探讨。作者认为,要回答“哪一种语言最古老”的疑问,首先要解决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即何时为语言的起点(beginning)?Trask认为,一种语言比另一种语言更古老实际上是指语言的“年龄”。通常我们只有在某事物具有明确的起点的时候才会涉及年龄,比如人的出生。但是语言没有起点,语言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中,没有那种语言会在之前不存在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因此,没有那种语言比其他语言更古老,也不存在最古老的语言。尽管如此,一些特殊的语言可以看做例外,如人工语言(artificial language)、皮钦语(pidgin)、克里奥耳语(creole)、混合语(mixed language)、手势语(sign language)等。但就目前所知,人类绝大多数语言是同岁的。
3. 简评
语言的变化及其规律只有在历史的长河中才能表现出来,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各种因素共同作用诱发了语言的变化,塑造了语言的面貌。本书主要探讨语言变化的各种动因,尝试回答了语言为什么会必然变化的问题。总的来说,本书具有以下特点:1) 视野开阔,语料丰富翔实。该书最为显著的特色在于作者超强的语言材料驾驭能力,书中引例既考虑了语言的地域性和多样性,又保证了语料的代表性;2) 结构严谨,表述清晰。全书的8章既相互独立又彼此联系;3) 理论联系实际,从社会、文化、历史、政治、语言结构等多种维度探讨了引起语言变化的外部和内部因素;4) 内容的编排体现了语言的系统观。语音、词汇和语法既相互制约又相互依存,一个方面的变化往往会产生连锁反应,导致语言内部一系列变化;5) 针对的群体广泛。不论是对语言变化感兴趣的非专业人士,还是从事语言教学与研究的专业人员都适合阅读本书。
当然,本书也有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三点:1) 集中介绍词汇和语音的变化,忽略了对语法层面的讨论。与词汇和语音容易受社会文化等外因的影响不同,语法的发展一般来自内因,具有稳固性 [1] [2] ;2) 没有涉及认知因素。书中谈到的“类推”因素实际上同联想、推理等人类的基本认知能力密切相关,历史上许多词义的不断变化通过比喻或隐喻实现也是这些认知能力作用的结果 [3] ;3) 忽略了使用频率的作用。该因素与语法变化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Bybee、Hopper & Traugott、石毓智均讨论过使用频率对语法变化的影响和制约 [4] [5] [6] 。实际上,本书谈到的英语不规则动词过去时受类推影响变得规则的现象也同使用频率有关,即由高频规则形式类推到低频不规则形式。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高频不规则形式能使其免受类推规则的影响而得以保留,比如lend和lent [7] 。尽管有这些问题存在,但都瑕不掩瑜,本书仍不失为一本(历史)语言学领域的优秀入门读物。
致谢
本文系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15YBA057)和衡阳师范学院基金启动项目(14B3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感谢项目对本文研究的支持。感谢编辑部及匿名审稿人的宝贵意见。
NOTES
1Trask于2004年去世。《语言为什么会变化》在出版前由阿伯丁大学(University of Aberdeen)的高级讲师Robert McColl Millar修订。
2这里的h不发音。
3作者在书中并没有单独介绍“语法结构”对语言变化的影响。从本节的用例均来自“颜色词”上看,作者可能是默认为“语义和语法密不可分”。
4即“芝加哥”。作者认为,地名最初的含义和读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但是澳洲许多地名的含义至今仍可以从当地语言中找到线索,因为这些语言为了防止原来的含义变得无法识别,会在变化的每个阶段将该名称以某种方式更新(update),保持它的总体意思不变(可以允许一定程度的模糊)。按照这个逻辑,Chicago一称起源于北美印第安语词汇shikaakwa (意为skunk+leek),那么今天就有可能更新为类似于Skunk-Leek的名称。
5这是一种可能,注释4的示例给出了另一种可能。
6在动词词尾加上读音为/t/或/d/的后缀,这一点目前仍保留在英语中。
7即元音/æ/向/ɑː/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