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美国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作品涉及多个领域,包括历险、淘金、战争、农业、航海等等,以野性、强力著称。他的作品是研究“美国文化史上最多变而又动荡不安的一段时期(Cassuto, p. 1) [1] ”的极佳材料。长期以来,专家学者们对杰克·伦敦及其作品的研究从未间断。然而容易被人忽略的是,除去作家身份,杰克·伦敦本人其实也是一名忠实的拳击爱好者。在他的多部作品,包括《拳赛》、《深谷猛兽》、《一块牛排》、《墨西哥人》、《月亮谷》中都出现了拳击手的形象。他曾表示“在所有的竞技当中,拳击是我唯一钟爱的项目”(Bankes, p. xii) [2] 。在杰克·伦敦生活的年代,拳击运动也正处于波动时期,美国正取代英国成为拳击运动的中心,新的规则也正在逐渐取代旧规则。“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拳击已经成为了美国的一项主流运动。(Boddy, p. 110) [3] ”评论家弗雷德·帕蒂(Fred Pattee)也曾指出:“他(伦敦)不仅代表了个人,而且代表了那个时代,是当时美国现实环境的产物;要理解美国新世纪开始的那段岁月,我们就必须研究伦敦主义。(Pattee, p. 273) [4] ”因此,探究杰克·伦敦的作品中的拳击手形象,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二十世纪初的美国文化和时代特点。
2. 男性气质的展现者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为了促进工业和商业发展,男性开始将大量的时间消耗在工厂或办公室内,成为了生产机器的一部分。他们长期在标准化的要求下工作,逐渐丧失了个性、创造力与活力。教育孩子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女性的肩上。历史学家齐梅尔(Kimmel)指出“生活中的女性,身为教师、母亲和主日学校的教师,她们在这些机构所表现出来的女性化的控制力被认为是潜在的威胁,因为这会把强壮的男孩子都变成柔弱的小不点。此外(女性化)还指的是日渐扩大的都市和工业文化,这种文化不断剥夺男性的机会,使他们无法像男人一样冒险,也失去和他们工作紧密相连的感觉。(Kimmel, p. 20) [5] ”随着女性逐渐掌管教堂,美国新教也逐渐变得女性化,她们向新一代的年轻人们传递着温顺谦卑的价值观念(Riess, p. 16) [6] 。城市生活要求秩序和规范,这使得城市居民的生活模式越来越组织化。
1859年,《纽约先驱报》将美国女性化问题的根源归结为体育运动的缺失;《时代》杂志也要求年轻人们在户外释放天性,培养男子气质(Riess, p. 11) [6] 。美国当时的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作为一名业余拳赛爱好者也倡导年轻人们练拳击,培养勇敢的精神,坚韧的意志和自控能力。在古希腊,拳击运动发展之初就被认为是高贵和男子气概的代表。拳击手们用涂着橄榄油的躯体赤身肉搏,展现他们的英雄气质。斯堪那(Scannell)在著作中强调:“拳击让男性成为真正的男性……在拳击运动中男性成为了勇敢、力量和骑士精神的代表。(Scannell, p. 44) [7] ”杰克·伦敦曾在作品《约翰·巴利科恩》中指出,拳击俱乐部可以让男性逃离女性狭隘的影响,而在自由宽广的世界中成为真正的男性。
在杰克·伦敦的作品中,拳击展现了男性的躯体之美,成为了吸引女性的一种途径。《拳赛》里,作为一名拳击手,乔的男子气质深深地吸引了他的未婚妻吉娜维芙。“作为一个女人,所有的遗传特性都决定了她要寻找一个强壮的男性作为伴侣,从而来仰仗他的力量。”“他的男子气概,那战斗中的男子气概,对她有着难以阻挡的吸引力。 [8] ”在《深谷猛兽》中,女主人公玛特也被柏脱“男性的甜蜜(38) [9] ”所吸引。在《月亮谷》的撒克逊看来,“职业拳击手是一群可怕又神秘的人。他们不是一般的人……这本身就代表了浪漫。他们还代表着力量。他们不为老板干活,而是运用自己雄健的力量,与广阔的世界展开英勇搏斗,从其不情愿的手中赢得一份辉煌的生活。(19) [10] ”
而这些作品中女性的共同点则是她们几乎对拳击一无所知。《深谷猛兽》中的柏脱面对即将到来的女记者发过牢骚:“她们干嘛要钻到拳击里面来呢?”“这儿不是她们的世界。她们究竟懂些什么呢?(35) [9] ”当《拳赛》中的乔兴奋地向吉娜维芙表达他对拳击的热爱时,吉娜维芙的脸上则“笼上了恐惧” [8] 。撒克逊在对拳击手抱有天真的幻想的同时对拳赛的残酷所知甚少。可以说,正是因为女性的不了解才让拳赛成为了男性独有的展现自己力量和特质的途径。
拳击在杰克·伦敦的作品中还成为了男性赚钱谋生的一种手段。《拳赛》中乔之所以参与最后一场拳赛的原因就是为了赚取和未婚妻“开始新生活的本钱。 [8] ”之前拳赛的奖金帮助他还清了母亲的房贷,给妹妹买了钢琴。《一块牛排》中,上了年纪的拳击手汤姆·金要通过拳赛的奖金维持自己和妻儿的生计。《墨西哥人》中勇士利威拉则在拳赛中赢取民族革命的本钱。对于《月亮谷》中的撒克逊来说,职业拳击手不仅意味着力量,还意味着经济独立,他们可以“从其不情愿的手中赢得一份辉煌的生活。他们有些人甚至还拥有汽车,可带着培训人员和侍者一同外出旅游。(19) [10] ”拳击比赛让男性成为了家庭收入的来源,和最初开疆扩土时一样,他们可以通过蛮力赢得维持生计的本钱,维护作为男性的自尊。
从这一角度看,杰克·伦敦笔下的拳击手形象表现出了男性独特的男子气概,满足了当时读者在社会普遍的对女性化现象焦虑下对男性形象的期待,反映出了整个时代的特点。
3. 对现代工业化社会的反思者
卡萨·鲍迪(Kasia Boddy)指出十九世纪中期时拳击还被视作一样不合潮流的事物。但在二十世纪早期,“拳击手已经和电影,拼贴艺术等一起成为城市的代表,成为美国性或现代性的代表。(Boddy, p. 225) [3] ”从美国内战后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美国的城市人口增加了四倍。大量的外国移民和乡村居民涌入城市。在城市化和工业化飞速发展的同时,各种社会问题也层出不穷。人们的健康受到暴力和疾病的威胁。过度集中的人口导致了剥削和腐败。随着资本主义的飞速发展,资本家和垄断组织开始不顾法律和道德的约束,从对劳动力的压榨当中谋取暴利。
杰克·伦敦从童年时期就饱尝工业化社会下在城市求生存的辛苦,幼小的他曾每日三点起床卖报纸,放学后又继续卖晚报。周末则是在冰车和保龄球场工作。中学毕业后,为了帮助家庭维持生计,他在罐头加工厂全职工作,每日工作十到二十个小时,每小时的工薪仅为十美分。工作结束时早已精神不济,筋疲力竭。在城市的生活压力下,每个人都变成了毫无活力的工作机器。1906年,在《生命的意义》中,杰克·伦敦曾谈及放弃体力工作而从事写作的原因。他指出被压榨的用以赚取资本的肌肉力早晚会用尽衰竭,所以他决定靠脑力来工作。
在《月亮谷》中,比利提及自己之所以放弃拳击比赛的原因时也有类似的表述。尽管热爱拳赛,并在拳赛中学到了许多,比利还是放弃了职业拳击手的身份,成为了一名马车夫。在退役拳击手比利看来,“拳击得不偿失。一个人接受训练,直到变得像绸缎一般美好,甚至于变为绸缎本身……然后他爬过绳圈,和某一位与他功力匹敌的对手艰苦卓绝地进行二十轮搏斗。在这一过程中,他磨破了全部的绸缎,生命也在一年之中玩完。(31) [10] ”工业化社会下高强度、商业化的生产模式给人们的身体造成了不可忽视的伤害。
从某种程度上说,拳击比赛逐渐变得与工厂生产消费品并无二致。1867年,拳击比赛的昆斯伯里规则出台。规则规定了拳击手需要带拳击手套比赛,将每一轮比赛的时间限定为三分钟,被击倒后十秒钟无法站立即为对方胜利。戈恩(Gorn)认为:“在昆斯伯里规则下,拳击比赛每轮的锣声和十秒计时就和工厂的哨声一样了。(Gorn, p. 205) [11] ”拳击比赛在城市的消费社会中实则成为了售卖暴力表演的商业行为。面对观众的叫骂,尽管心中不忍,比利只好在拳击场上继续攻击自己的好友。“但下面那些人在我们身上投注了钱。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们把自己给卖了,只值一百元。我们必须交付商品。(40) [10] ”飞速发展的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下,职业拳击手不得不变成冷酷的赚钱机器。
工业社会下的工作方式不仅消耗着人们的身体,也让人们的精神逐渐异化。比利告诉撒克逊:“拳击本身并不坏,只是观众难以忍受。(38) [10] ”面对女权运动的发展和资本家的无尽剥削,城市里生活的中产阶级男性倍感压力,观看拳击比赛成了他们主要的娱乐方式之一。“在那些醉眼朦胧。吞云吐雾的可恶的拳击迷面前,撕碎我的绸缎。他们不满足于一记重拳或在下巴或肚子上的一记勾拳。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唤血腥的场面。他们崇尚血腥!而在他们自己的身体里,是一丁点儿的血性也没有的。(38) [10] ”“你想想看,一伙醉鬼,他们连和一只病猫呆在一块儿都心惊胆战。他们给正经人提鞋都不配。(39) [10] ”标准化的生活压抑着中产阶级的精神与个性,拳击场实际上成为了他们发泄欲望的垃圾场。
从这一角度看,比利选择离开拳击,最终离开城市便有了更深的含义。拳击场成了城市生活的典型代表,工业化影响下的城市生活不仅带给人肉体上的折磨,更损害着人们的精神世界。杰克·伦敦通过拳击手的话语和选择,表达了他对城市生活的反思,表现了美国当时的飞速发展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带给人的负面影响。
4. 拳场腐败现象的揭露者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城市的腐败问题达到里历史的顶峰。官商勾结,暗箱操作等问题十分突出,拳击领域也出现了为使赌博集团获益的内幕交易现象。许多资本家甚至奉行“只要我能发财,让公众利益见鬼去吧”的经营哲学。这些现象引起了社会的强烈不满和抨击。于是许多作家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扒粪运动”或“揭丑运动”。学者奥利得(Oriard)指出《深谷猛兽》实际上是披着童话外衣的拳击场的揭丑行为(Oriard, p. vii) [12] 。
《深谷猛兽》中,从小在大自然中长大的柏脱在父亲老柏脱·格兰登的保护下不谙世事,天真无邪,对拳击场的腐败现象一无所知。然而他的天真被经理斯窦勃纳所利用,为自己谋取不道德的收益。他告诉柏脱为了让观众观看值得的拳击表演,本可以一拳击倒对手的柏脱要在规定的轮数击倒对手。斯窦勃纳则将这些信息透漏给赌博集团,以此来获利。并且瞒着柏脱在几家电影制片厂那儿接受一笔又一笔的巨额津贴。柏脱的父亲老柏脱实际上也是拳场腐败的受害者。在最后一次拳赛上,老柏脱被赌徒集团指使的裁判员出卖,当他用右拳击中对手的下颚,把他击倒时,尽管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和体育家都知道他没有犯规,“裁判员却泰然自若地宣布格兰登犯规,剥夺资格。(6) [9] ”正是因为深知拳场的腐化情况,老柏脱在柏脱出发前往城市前向斯窦勃纳强调要坚持拳赛的正派,禁止任何讹诈行为。面对腐败,老柏脱选择了隐忍,而小柏脱则最终成为了拳场腐败现象的揭露者。
发现真相之后,柏脱在最后一场比赛前,向公众发表了揭露比赛内幕的演讲。“拳击是充满了奸诡讹诈,和拳赛有关系的人都是串通舞弊的。拳击赛里的腐化已经透了顶,从一个小小的职业性俱乐部,一直到今儿晚上这样的盛会都是一样。(67) [9] ”他向公众说出拳赛都是布置和计谋好了的,拳师的胜利或失败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为的是增加比赛场数,从广告商,电影方,赌博集团和观众身上获取更多的利益,而拳赛的举办人和经纪人则是为了捞取油水而从事拳击行业。“一小撮的人能在三场拳赛中,瓜分七十五万元。(71) [9] ”在最后一场比赛中,柏脱并没有按照经纪人的计划在第十四个回合打到对手坎拿姆,而是一拳击倒了他,这象征着柏脱与腐败的决裂。
值得一提的是《深谷猛兽》中的女主人公玛特·山格斯脱。她出身于一个著名的富豪家庭。创业人老杰考勃·山格斯脱在佛大发现了硼砂矿而起家。后来又用在硼砂上获得的利润投资森林地。接着他又把政治和企业联系起来,“收买政客、法官和政府机关而成了庞大复杂企业中的一个领导角色。(33) [9] ”他死后则在自己的名字上留下了巨大的污点。他的小儿子则在后来立志要洗刷父亲的罪孽。思想独立的玛特则因为厌倦父亲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干涉在父亲洗刷旧金山的时候就与家庭脱离。可以说,玛特与家庭的脱离象征着她与腐败的脱离。也是女记者玛特在柏脱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帮他看清了腐败的真相。最终柏脱选择在公众面前揭露拳击场的肮脏交易,也让柏脱进一步接近了他的灵魂伴侣玛特。柏脱最终离开了拳击场,也象征着离开城市的腐败。笔者认为与腐败决裂的共同选择是柏脱和玛特最终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
最终柏脱被群众们欢呼簇拥着成为了抗击腐败的英雄人物。拳师、经纪人和举办人都遭到了观众们的痛打和攻击。杰克·伦敦通过笔下的拳击手揭露了拳击场的腐败现象,这体现出了他对拳击运动的深入了解以及对“扒粪运动”的响应:揭露腐败,宣扬正义。
5. 结论
杰克·伦敦的拳击作品反映出了杰克·伦敦对城市生活和拳击运动的深入观察和思考。拳击手这一城市中的斗士形象的特质反映出了世纪之交的美国人对女性化生活的焦虑心态,工业化影响下城市生活给人们带来的负面影响以及对城市腐败现象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