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人类社会伊始,即产生了分工,社会活动便有了专业性特征,比如早期的狩猎、捕鱼、农作等。随着这些社会活动的日益精细化与专业化,人们从事专业活动时所使用的语言手段逐渐发展成为了专门用途语言,简称“专用语”。作为民族共同语的一种功能变体,专用语与共同语几乎是同时出现,共同发展,它在人类各知识领域和各项事业中发挥的作用举足轻重。相比于专用语出现的历史,专用语研究的历史尚短。18世纪西方科学技术迅速发展,科学技术交流日趋频繁,科学家们日益重视专业术语的命名和统一,专用语研究初见端倪。在接下来的发展过程中,有两条主线引人瞩目:以英语专用语为对象的英美专用语研究(分布在英国、美国、加拿大、南美、澳大利亚、亚洲和中东)和以德语专用语为对象的欧洲大陆专用语研究(以德国为代表)。
在英美研究流派的专业文献中,专用语被称为“English for Specific Purposes”(简称为“ESP”),而在德国的专业文献中,专用语这一概念由“专业”(“Fach”)加“语言”(“Sprache”)组成的复合名词表示,即“Fachsprache”,直译为“专业语言”。鉴于英语在当今世界的重要地位,ESP研究更为人所熟知,目前我国的专门用途语言研究基本上归属为英美流派,以ESP为主要对象,包括学术英语,专业英语、职业英语等。德国的专业语言研究同样建树颇多,具有丰富的洞见,在国内却鲜为人知 [1] [2] [3] 。实际上,二者不仅仅是名称上的不同,它们的研究对象和研究内容均有诸多差异。
英美流派以ESP为主要研究对象,语种比较单一,并且实践型应用型色彩突出,即关注ESP教学的方方面面,研究目标通常是学生的学习需求分析、课程大纲的制定、语言课程的教学方法与教学材料的整理、课程测试与学习效果评价等。研究的理论总结建立在经验研究基础之上。20世纪80年代以来,英语专用语被划分得更为细致,出现了学术英语、经贸英语、科技英语、医学英语、法律英语、军事英语等研究领域。欧洲大陆的专业语言研究虽以德国及德语专用语为典范,但却致力于探索不同民族专用语的共性与特性,理论型色彩浓厚。早期的研究重在运用语言学基础理论分析专业语言各个语言层面上的特征,包括词汇特点、常用构词手段、句法特征、篇章结构特征等,后期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以及语言学理论的发展,研究者试图建立独立的专用语理论体系。此外,专用语的教学和翻译问题也时常被讨论( [4],p. 54)。
尽管世界范围内的ESP研究有效地改善了实践当中专用语面临的实际问题,例如追求术语的统一保障了许多专业交际领域内的安全与高效;国内对ESP教学的诸多论见使得英语教学和相关人才培养更加具有针对性、实效性。但仍有人对英语专用语研究缺少深层的理论反思和不顾及欧洲大陆的研究成果提出批评。纵观欧洲大陆流派专业语言研究取得的丰硕成果、诸多理论建树以及对于人类语言运用的深刻反思,这种批评不无道理。
德国在17世纪末开始关注科学术语的问题。Johann Beckmann首次将大家对统一术语的需求落到实处。于1777年和1806年先后出版了《技术科学或手工业、工厂和手工制造业导论》、《科学技术概览》。在书中,Beckmann致力于专业术语的分类和定义,并介绍了其术语工作的初步研究成果( [4],p. 26)。20世纪,德国的术语研究进一步向纵深发展。1931年奥地利工程师Eugen Wüster出版了《电子技术中的国际术语标准》,对专业术语的构成、使用规则和术语标准化等作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影响深远,并促成1936年国际标准化协会(ISA)的成立。尽管我们不能否认术语研究属于专用语研究,但两者之间实际上存在很大差别。首先,术语研究具有更为强烈的实践倾向性,研究目的在于对各种专业语言的术语系统进行整理与编排,以避免术语混乱造成的实践问题。因而与语言学理论并无太大关系。研究人员也并非语言学家,而是谙熟自己专业领域的实践家。
术语作为一种语言现象(专业词汇)真正进入语言学的研究视野始于20世纪60年代。在德国,专业语言研究自60年代以来一直引人瞩目,涌现出Hans-Rüdiger Fluck,Walter von Hahn,Lothar Hoffmann,Dieter Möhn和Roland Pelka,Hartwig Kalverkämper,Klaus-Dieter Baumann,Thorsten Roelcke等一大批专用语研究人员,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既反映了专业语言的特殊规律,也展示了语言发展的一般规律。纵观德国专用语研究从早期至今的发展脉络,至少可以以“语言系统”、“语用交际”、“认知心理”为关键词区分出以下三个发展阶段,如图1所示:

Figure 1. The development history of German terminology research
图1. 德国专用语研究发展史
在理论发展的时代背景下,研究者从不同的理论视角出发,对专用语语言现象进行了多方位的解读与分析。本文以德国专用语研究发展为主线,回顾和展示其在各个不同发展阶段的主要研究对象、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并探讨专用语研究未来的发展趋势,由此深化对专业语言现象及其研究发展路径的认识。
2. 专用语语法研究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受当时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德国的专用语研究以语言系统为导向,侧重对专用语语法,包括词法和句法的描写。70年代中期,Lothar Hoffmann将专用语定义为某个专业领域内从事活动的人们为了达到相互理解与沟通而使用的所有语言手段,并主张研究专用语各语言层面上的特征,即音素、语素、语法范畴、词汇、短语和句式( [5],p. 53)。总体上讲,专用语并没有自己特殊的语言符号,它根植于通用语中,由专业领域内的专门词汇、词义专门化的通用语词汇以及通用语语言成分组成。专用语也没有自己特殊的语法规则,所有的组词造句规则都遵从通用语语法体系,其特殊性来源于对某些语法规则使用频率的高或低。
2.1. 专业词汇研究
专业词汇承载了专业知识的概念内容,是最早被专用语研究者关注的对象,并长期占据了重要的地位。Wilfried Seibicke指出:“专用语的特殊性主要体现在专业词汇上”( [6],p. 70)。Helmut Müller Tochtermann也认为:“专业语言首先是专业词汇,在特殊情况下这些专业词汇需要结合或多或少广泛的,不可或缺的通用语一起被运用”( [7],p. 89)。Thorsten Roelcke将专业词汇分为四类:专业内词汇(仅属于本专业的词汇)、专业间词汇(不仅属于本专业,也属于其它专业的词汇)、专业外词汇(属于其它专业的词汇,但出现在本专业中)、非专业词汇(属于通用语的词汇) ( [8],p. 57)。无论属于哪一个专业领域,专业词汇都具有一些区别于通用语词汇的典型特征,体现在词形和词义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即构成专业词汇研究的主要内容。
对专业词汇的词形研究通常包括两个方面,即构词和屈折变化。前者主要运用构词法中的词汇切分,组合以及直接成分分析法,并主要依据量化的特征。专业词汇中,名词所占比例最大,接着是能够对名词进行修饰限定从而加以区分的形容词,出现频率比较低的词类是动词和副词( [9],p. 48)。因而早期对专业词汇词形的研究主要就是围绕着名词的各种构词法进行,并且主要集中在复合、派生、词类转换、借用、缩略等几种使用频率较高的构词法。详细考察了诸如名词加名词、动词词干加名词、形容词加名词、缩略词加名词等复合词现象;加词缀-er构成工具或人、加词缀-ung, -heit, -keit, -bar等的派生词现象;动词不定式变名词等词类转换现象;借用另一语言的词汇,但使其符合借入语语言词汇语音表达习惯的借用现象以及将多词复合词进行不同形式缩略的缩略语现象等( [9],pp. 79-82)。这些构词法有效地满足了科技发展对新生事物不断增长的命名要求,是专用语精确性在词形方面的体现。
这种对词形传统的形式化的研究很快就遇到瓶颈,人们开始将视线从形式层面转入内容层面。专业词汇的语义首先具有规定性的特征,即利用各种下定义的方式确定专业词汇的内涵及外延,以确保专业语言语义的精确性。下定义的方式主要有亚里士多德式定义(由被定义项、定义者和定义项组成)、解释型定义(以列举特征项的方式进行定义)、示例型定义(以举例的方式进行定义)、程序型定义(解释被定义项形成的过程或方式)等等( [8],pp. 60-68)。从方法上来讲,研究者主要运用了语义学中的语义场理论、义素分析法和认知心理学理论等来对专业词汇的语义和语义关系进行描述和解释,最后得到某个概念系统的层级结构或网状关系图,有序地厘清专业知识内容。
其它的专业词汇特征比如人称和数的使用范围十分狭窄。作为典型的语体特征之一,现代专用语都避免使用第一人称作为主语,取而代之的是不定式人称代词man, es及相应的动词单数形式,或者使用复数人称代词wir以及der Verfasser, die Autoren等词汇。目的是隐匿作者,提高表述的客观性。有代表性的专用语变位特征主要表现在语式(较多地使用直陈式,命令式主要出现在使用说明和指令中,虚拟式用在复述的情形);时态(现在时占主导地位,其它的时态如过去式和将来式只零星可见);语态(主动态无论是在专业语言运用中还是通用语交际中都具有更高的使用频率,但被动态或反身动词结构在专业语言运用中的使用频率有所提高)及动词不定式几个方面( [8],p. 83)。
2.2. 专业句法研究
专业句法的研究规模虽然比不上专业词汇的研究,但已有的研究成果依然能够显现出专业语言运用领域内的句法特点。正如专业词汇研究,对专业句法现象的考察也是依据量化特征,并且主要集中在句子类型、定语叠加、名词化现象和功能动词结构、复杂句结构等等。人们对这些句法现象功能的探讨主要围绕着可理解性、语言经济性和匿名化几个方面。
德语专用语中,陈述句的使用比例要高于疑问句、命令句和感叹句,说明句子主要行使的是表达功能。复杂句中,最常出现的从句有条件从句,目的从句和连词während引导的比较从句,研究者认为专用语的这种句式选择表明其相较于共同语而言更高的精确性、逻辑性和信息密集性( [8],p. 86)。除了这些句型,专用语中大量的关系从句和各种定语,如形容词定语、分词定语、介词结构定语、二格定语、定语叠加等均显示出专用语表述精确性的要求。而名词化现象和功能动词结构则因隐去动词的主语而具有匿名化,提高表述客观性的功能。
此外,研究者普遍较为关注的句法现象还有句子成分的形式、功能和句中位置;有选择的句式(陈述句、祈使句、问句)和句型(扩展句、句子联合体);从句在主句中的功能(定语从句、状语从句);状语从句的语义类型(原因、条件、让步、结果、目的、情态、时间、地点)、匿名化的方式、谓语名词化、不定式结构等等( [8],pp. 80-84)。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研究人员尝试摆脱传统的句子二分法(主语和谓语),而是以动词和其补足语为重点,运用配价理论和格语法研究专业篇章中动词的配价、分布及其语义特征。
前述提到的大部分句式特征无论从结构还是句长来看都加剧了专用语句式的复杂程度。简单句少,复杂句较多;句子中名词复杂结构和动词复杂结构以及主从复合句较多以至句长偏长,句子成分结构复杂,通过直接成分分析法可得句内多个层级结构。专业语言的种种句式特征可以归纳为利用最少的语言手段表达最多的信息内容,体现的是专业语言简洁、客观而精准的表达方式以及信息密集的特征。与此同时,其可理解性的问题也受到广泛关注。即便是专业人士也会面临专用语可理解性差的问题,这是引发专业语言可理解性探讨的主要因素之一。还有研究人员指出,口头专业语体中,这种信息密集式的表达方式不如书面专业语体明显,但这方面的相关研究尚且缺乏( [9],pp. 56)。
3. 专业篇章——80年代以来的研究重点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着语言研究中语用认知转向以及篇章语言学的兴起,专业篇章开始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这一时期专用语研究所发生的变化,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首先,人们开始深入思考专用语理论的连贯性问题,试图为专用语语言学建立一个独立学科的概念基础。研究人员逐渐从对单个专用语结构特征的经验分析转为从广义上考虑专业交际中专业篇章的功能。如果说篇章语言学对篇章的理解按研究发展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即静态的语法导向的篇章观与动态的交际语用导向的篇章观,那么专业篇章的研究从一开始便秉承的是交际语用篇章观。
Walter von Hahn在1983年提出专用语研究应当以专业交际行为为基础,进行交际导向的语言现实分析,建立语用导向的专用语理论( [10] )。Hartmut Schröder在总结将语用学模型引入专用语研究的必要性时指出:“只有在专业篇章语用学范畴内,人们才有可能对特定交际领域内的语言交际行为进行复杂的分析。这种分析一方面包括篇章内和篇章外的各种因素,另一方面也超出组词构篇的语言层面,囊括了篇章构造的各种符号手段”( [11],p. XI)。这意味着,专业语言研究逐渐从关注其语法特征转变为更加关注专业语言运用的交际条件,交际意图和交际功能。人们将专业篇章视为专业交际基本单位,将其置入更大的语境之中进行考察。语言学之外的理论和概念也被纳入语言研究的范畴,使得研究更具有多面性特征。随着人们对专业篇章研究的展开,专业语言研究可以说暂时迎来了其高峰期。从80年代至今的专业篇章研究状况来看,比较有代表性的研究内容有专业篇章的宏观与微观结构和专业篇章综合型多层面分析模式。
3.1. 专业篇章的宏观与微观结构
Roelcke认为借用van Dijk (1980)提出的篇章宏观与微观结构概念来分析专业篇章的宏观结构和微观结构可取得丰富的研究成果( [8],pp. 93-107)。篇章的宏观结构通常由多个句子,图片序列或二者的组合构成。构成篇章宏观结构的单位由大到小有全篇(Gesamttext)、小篇(Teiltext)、章节、段落及更小的划分单位。在确定宏观结构的篇章单位时通常以功能而非形式为衡量标准。依据功能划分的宏观篇章结构可以没有明显的形式标志。相反,虽有明显的形式标记,但缺乏功能上区分的动机,也没有理由将其划分为独立的结构。与其它篇章类型相比,一方面,专业篇章在划分形式与功能的比重时要更加严格,另一方面,出于精确性的要求专业篇章内的形式与功能存在相互协调一致的趋势。这种形式与功能的一致性是许多专业篇章首要的特征。在宏观结构的最顶端是形式上专业篇章的全篇,该全篇具有一个总的篇章功能,该功能保证了全篇要素间总的关联性。全篇层面以下各个层级单位的小篇功能都为总功能的实现而服务。
在专业篇章形式与功能一致性的驱使下,许多专业篇章类型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结构模式。这种独特的结构模式表现为专业篇章宏观结构层面上的篇章构造计划,不仅存在于科学篇章当中(研究专著、研究论文、研究报告)、也存在于科技篇章(安装说明、使用说明书)和机构篇章中(纳税通知单、法律文书)。除了特定专业篇章类型的结构模式,有一些篇章结构单位在专业交际领域内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例如注释、脚注、引言、标题、次标题、篇章指示、摘要、总结、内容提要、参考文献、表示归纳、演绎、原因、结果的小篇等等( [12],p. 1388)。除了由语言表述的小篇,专业篇章内还有许多非语言形式的篇章要素,例如照片,各种图形包括示意图、曲线图、弧形图、结构图和各种表格如名单、列表、矩阵等。口头专业交际中,表情和手势也具有一定的辅助作用。专业篇章中,这些非语言要素可用来解释说明语言要素,也可独立承担某种功能。以上所述的所有小篇形式和全篇结构模式有助于改善专业交际的精确性和可理解性。同时,由于每个小篇所承担的功能是约定俗成的,不必明示小篇的功能也提高了专业语言表达的经济性。
与宏观结构以多个句子序列或多个非语言要素以及二者的组合为单位不同,专业篇章的微观结构关注这些句子或要素本身,因而是对篇章更加精细化的一种结构划分。形式与功能的一致性同样体现在篇章微观结构上,比较典型的有主述题结构、问答结构、不同类型的推理、复现和篇章同位义素( [8],pp. 102-107)。
一般情况下,主题被认为是已知信息,述题是未曾提到过的新信息。Roelcke指出,专业篇章的主位推进模式常见的有:每句的述题构成下一句的主题,下一句中出现新的述题;或者每句的主题相同,只是引入不同的述题;又或者主题被分裂成不同的次主题,在行文的过程中,要么保留原主题,要么出现不同的次主题。这种主位推进模式可以保证主题的精确性。在主述题理论中,决定什么是已知信息,什么是未知信息时通常采用的是问答结构,比如“人们怎么理解……?”,“从……中可以得出什么结论?”,“……是如何起作用的?”等等。这种问答结构通常出现在哲学著作中。除了微观结构,宏观结构同样可以有问答结构,比如在问卷调查、笔试和口试中,人们需要用整段话来解答问题。甚至有时候整个篇章的标题是某个问题(“什么是……”?),这时候需要用整个篇章的篇幅来作答。
专业篇章中经常会运用不同类型的推理,包括语言形式的推理和逻辑论证。二者的方法大同小异。典型的推理是三段论,即由大前提和小前提推出结论的过程。其它的推理模式比如肯定前件式(modus ponens)和否定后件式(modus tollens)运用的也较为普遍。专业篇章内语言要素的复现和同位义素指篇章内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语言要素的不断重复,在行文过程中可形成较长的复现链和同位素链。德语中比较常用的实现复现和同位义素的语言手段包括代词的前指和后指、替换、同义词或近义词、其它聚合意义相关的词汇如上下义词、反义词、意义互补的词、组合意义相关的词汇(作家、写作、书、出版社)等等。这些语言手段本身并不是专用语特有的,特殊的是它们出现在专业篇章中的频率。专业语言精确性和解释性特征决定了专业篇章内复现和同位义素现象较高的出现频率。
由于人们在专业语言交际中追求信息传递的精确性,因而专业篇章比日常交际中的普通篇章更加具有显著的宏观及微观结构特征。除此之外,专业篇章也有一些与普通篇章共同的篇章性特征:目的性、可接受性、信息性、情境性和互文性。这些篇章性虽然不是专业篇章的构成性要素,但都能从不同的角度促进专业交际地有效展开。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3.2. 专业篇章综合型多层面分析模式
20世纪90年代,专用语研究中有关专业篇章的话题已十分普遍。在这一时期,专业篇章可以被看作是专用语研究的基本单位和出发点。这与当时语言学研究中语用转向及重视语言功能的研究兴趣密不可分。研究人员纷纷将专业语言现象置入交际活动和社会互动复杂的关联中,由于交际活动和社会互动本身的复杂性、多面性特征,确定合适的策略研究专业语言并非易事。况且专业内容不计其数,专业交际多种多样,然而一种语言的表达手段是有限的。利用有限的语言手段表达无限的专业内容促成了专用语研究中综合型、结构和功能一体的研究概念的形成,旨在对专用语进行完整的,同质化的描写,并对专用语满足不同专业交际领域内交际需求的状况进行阐释。在此过程中,各种社会因素、学科因素、心理因素和语言因素相互交织,协同作用。专用语综合分析模式将那些直接或间接影响专业交际的结构组织和功能系统的各种因素综合起来考量,能够克服学科分化带来的各研究层面的分离,防止将某一方面的特征绝对化从而将部分特征误认为是整体特征。在众多综合型分析模式中,Klaus Dieter Baumann的专业篇章综合型多层面分析模式(Integrative Fachtextanalyse)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13] 。
专业篇章综合型多层面分析模式的方法论基础是“整体性”,即在观察研究具体的研究对象时,动态地结合语言学和建立在其它相关学科概念基础上的非语言学描写工具,最终形成一个独立的跨学科专业篇章分析的概念工具。需要注意的是,在专业篇章分析中合并语言学和其它科学的做法并不是要将某一门科学融入到另一门科学当中,而是要在分析中保持各自的独立性,相互间形成一种辩证关系。融合的原则是主观因素或客观因素决定的认识兴趣与研究问题。通常,研究对象所属的领域与其它领域的互动关系越复杂,该对象所涉的多层面分析模式就会越广泛,而具体包括哪些学科领域的哪些分析模型总是由功能因素和研究对象本身的特殊性所决定。在分析的过程中,如果到达了某一学科的认识界限,研究语境的范围会被扩大到不同的方向。如果专业篇章所涉的领域较为复杂,与很多不同的科学领域都有关联,那么这些关联的过渡地带是跨学科分析的前提,但同时也是专用语研究中的难点问题( [14],pp. 403-404)。
Baumann在对英语、德语和俄语社会科学领域的专业篇章进行了广泛地分析后认为,综合型多层面的篇章分析模式至少包括来自社会语言学、心理语言学、语言理论、(专业)篇章语言学、语言功能分析、言语行为理论、文体学、语义学、术语学、语言统计、语言对比以及各个领域专业科学等的理论方法与分析模型。在具体分析方法上,结合了三种相互关联的前提:1) 将专业篇章视为复杂的功能单位,该单位由社会的、情景的和主题的因素以及由此而决定的篇章结构特征、文体特征和形式特征构成。因此,篇章作为功能单位是篇章内要素和篇章外因素相结合的产物。在结合的过程中可以展现出交际伙伴间的互动关系,篇章的专业性程度也由特殊的语言表达方式体现出来。2) 将专业篇章作为有组织的语言结构,在分析篇章内结构时运用语义学、(专业篇章类型)文体学以及(专业)篇章语言学。3) 依据篇章生产者与篇章接受者间的互动关系、交际对象和交际的专业性程度等影响专业篇章的篇章外因素来描述专业篇章的特征。这种描述涉及社会语言学和语言理论等方面的内容( [13],pp. 9-10)。
Baumann的专业篇章综合型多层面分析模式秉承的主要原则是对专业篇章进行结构与功能一体的篇章分析。在此视角下所选取的来自不同领域理论体系的理论基础和方法论相互间不是简单地相加关系,而是有机地结合,结合的依据是特定的研究对象和研究问题。因此,分析模式总是处于一种开放的、动态的关联中。对于专用语研究中讨论的专业篇章的专业性问题,即交际多大程度上受到专业的影响,这种影响又如何反映在具体的语言形式上,专业篇章的综合型分析模式是一种有效的分析方法。Baumann认为,如果能够对专业篇章的结构与功能进行系统地描写,确定并分析影响专业性要素的层级关系,就可以推断篇章复杂的专业性特征。同时,专业交际过程中结构和功能的灵活性构成带有不同专业性程度的专业篇章类型的重要前提 [15] 。
4. 认知导向的专用语研究
伴随着专业篇章成为专用语语言学的焦点,20世纪90年代中期亦逐渐兴起了交际认知导向的专用语研究,并一直延续至今。此时,研究者除了关注通常意义上专业领域内的交际特点,而且开始探讨专业篇章语言加工的过程。这方面的研究被称为“专业篇章加工研究”、“专业篇章可理解性研究”或“专用语认知语言学”( [4],pp. 63-64)。认知导向的研究则主要是受到两种研究倾向的影响,一种是对篇章功能的探讨,一种是对篇章加工过程的探讨。正如Baumann1995年指出:“专用语研究的重点越来越转向专业篇章生成与理解所涉及的结构和过程”( [14],p. 116)。
4.1. 对篇章加工过程的探讨
认知导向专用语研究的理论一般基于专业篇章加工的认知模型,Ursula Christmann和Norbert Groeben将此认知模型的核心描述为:“认知模型的基本共识是,篇章的意义并非以离散和象征性的(以命题的模式)方式表征,意义的表征遵循整体和相似性的原则……相应地,篇章加工是在两个层面上进行:命题层面和认知心理层面。认知模型的特点是,其功能和结构与现实中相关的事实情况具有相似性,从而使在认知层面上对过程和行为进行模拟成为可能。这方面的研究大多试图在模型中顾及认知加工过程的不同方面。理解过程被视为是动态的及富有策略的,理解者结合自身目标和兴趣灵活地吸收篇章信息”( [16],p. 171)。
Baumann指出,这一时期,特定的认知系统是专用语语言学研究的兴趣所在:“现代专用语研究将专用语的交际和行为特征视为不同知识系统协同作用的结果,这些知识系统相对独立但又相互融合。”( [17],p. 355)为了研究知识系统,专用语语言学必须和心理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和认知心理学相结合:“由于知识系统作为专业交际的起点和终点不能为人们直接感知,目前的专用语研究正努力寻求与心理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和认知心理学的合作。”( [17],p. 356)而专用语研究的对象领域也扩大至:“交际行为中进行的,或多或少有效的,与专业相关的信息结构和知识结构的传播与认知加工,该结构由专业交际不同层面的特殊的结构和功能关系构成”( [18],p. 8)。
JanEngberg指出:“直到对语用者语言加工过程和知识结构感兴趣的认知科学的兴起,专业交际研究才有了对专用语中专业内容进行描写的兴趣。”随后又指出:“将认知科学引入专业交际研究最大的益处是研究视角的扩大。人们不再只限于对语言成品和其语境条件的探讨,而是开始关注专业交际背后的认知过程和知识结构。在研究初期,认知视角还只是一个有待实现的愿景,并非现实”( [19],p. 3)。虽然对于什么是认知过程,什么是知识等问题人们还没有清晰的认识,但这一阶段专用语研究取得的最大的进步在于,将研究兴趣由篇章转移到篇章的使用者。
4.2. 对专业篇章可理解性的探讨
在专业语言研究领域,语言的可理解性问题之所以备受关注,大多是因为特定的语言表述方式比较复杂而给人们的理解造成了一定的负担。这个问题有时也会演变为全社会共同关注的焦点,因为公众对于某种专业语言的理解往往是其参与社会民主生活,如意见的表达、意志的形成和参与决策的前提,例如涉及政府行为、针对普通民众的行政管理语言和法律语言。语言的可理解性研究一般是心理语言学探讨的对象。在德文的文献中,这方面的讨论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可理解性研究” (Verständlichkeitsforschung)。除了通过科学研究获得对研究对象尽可能正确的认识,可理解性研究向来都有着自己的实用目的,即找出影响篇章可理解性的因素,并据此摸索如何生产出符合实际需求的可理解的篇章。
在早期的可理解性研究中,人们将语言看作是一个独立于语用者的客体,它的可读性(Lesbarkeit)是其可理解性的决定因素。可读性计算公式是这个时期可理解性研究的代表。人们认为,篇章的可读性可以通过改善篇章的排版印刷等技术而得以提高,而且篇章的可读性可以通过设计数学公式,依据篇章内的某些语言参数而得出。Christoph Sauer对可读性下的定义是:“如果篇章的外观和表达没有给读者造成或只造成很小的困难,那么这个篇章就是可读的”。篇章的外观主要指篇章的排版,比如印刷、行列、行距、色差对比、排版(页边距设计、栏目距离、句子排列等)、字体大小和字间距、纸张的质量和光泽度等( [20],p. 174)。接受者的阅读速度一旦不适应语言的编排方式,那么排版就对其可读性产生直接的影响。
汉堡派的可理解性概念(Hamburger Verständlichkeitskonzept)认为( [21],p. 74),语言是否是可理解的代表着语用者的一种评价,每一个篇章在语言形式方面都有高度复杂的特征群,只有人类的大脑能够注意到篇章这些复杂的特征。因而,具有良好教育背景的“专家”评价就是测量篇章可读性程度最好的方法。评价的参数包括有趣程度、篇章长短、逻辑性强弱、词汇的常见程度、是否有清晰的结构、句子的复杂程度、内容的难易等等。这些评价参数不仅包含词汇句法因素,还涉及了篇章的结构因素( [22],p. 28)。但也有人指出,依靠专家评价的方法完全是经验性的,专家受试者不仅要自己做出评判,还要预测其他潜在受试者的选择,不免有以偏概全之嫌。
虽然研究者们已承认专业语言的可理解性一方面取决于语言的表达特性,另一方面取决于语用者对语言可理解性的评价。但不论是设计可读性公式,还是设计接受者的评价标准,二者的关系都有意无意地被隔开了。Groeben试图将二者结合起来,提出了可理解性的四个维度( [20],p. 32):
1) 语法文体的简洁性(Grammatikalisch-stilistische Einfachheit):核心句子成分、主动动词、主动积极的表述、被动消极的表述、名词化与形容词化、并列关系和主从关系;
2) 语义重复(Semantische Redundanz):信息详尽、语义信息重复;
3) 认知结构(Kognitive Strukturierung):利用认知的前结构、突出强调重要的概念、篇章信息的有序排列、总结、举例、标题、注释、提问等;
4) 概念冲突(Konzeptueller Konflikt):对具有不同解决方案的问题的描述,引入与已有的固定概念相矛盾的新概念,传播新知识和产生意外的效果等。
语法文体的简洁性除了依据阐释学的文体研究(hermeneutische Stilforschung)和经验性的可读性研究,还参考了后期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法的心理语言学模型,这些模型关注的是句法和篇章的语法特点对篇章的加工和存储所产生的影响。语义重复的理论基础来源于信息加工和信息理论,尤其是记忆心理 (Gedächtnispsychologie)和控制论教育学(Kybernetische Pädagogik)。Groeben认为,不仅要使用促进记忆的语义重复,而且要将句法和语义信息以某种方式结合起来,通过相应的句法信息来充分利用短期记忆的信息容量,同时保证重复的语义信息能够进入到长时记忆中( [20],p. 199)。
认知结构在Groeben看来是接受者的记忆效率和篇章可理解性的最重要的维度。这个维度的出发点是Ausubel的专门针对书面篇章接受学习的认知学习理论。这个理论同时顾及到了篇章结构和篇章接受者的认知结构,其理论核心是对“概括归纳过程”(Subsumtionsprozess)的假设( [20],p. 200)。按照Ausubel的看法,学习意味着将新的内容纳入到已有的认知概念下,对篇章信息的排列是从概括力强的概念开始,然后逐步细化到具体的概念( [20],p. 235, 205)。概念冲突维度是篇章接受的动力,源于Berlyne的“好奇心理论”(Neugiertheorie)。该理论表明,如果个体同时会有两种不同的行为反应可供选择,就会产生概念冲突。为了解决这个冲突,接受者必须要寻找更多的信息,直到找到一种自己更满意的选择( [20],P. 202)。
Groeben的可理解性概念以接受者的理解为前提,并尝试顾及不同的篇章特征。篇章是否被理解不仅取决于其本身的语言表达特点,而且也取决于篇章接受者的认知理解因素,是两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符合以专业篇章研究为代表的专用语研究具有将影响篇章加工、理解以及交际过程的各要素相互整合与融合的特征。
5. 总结与展望
按目前的发展状况来看,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专业交际的语言手段是专业篇章,专用语研究自然以专业篇章分析为主。分析重点逐渐由篇章自身转向利用篇章实施言语行为的人。依据具体的研究问题,综合考量影响篇章运用的认知和语用因素。这一转变代表着,研究者不再将篇章视为一个独立的存在,而是一种依附于篇章生产者与接受者的客体。实际研究中,以专业篇章为问题的起点,进而对影响篇章运用的各种因素进行重构,例如该篇章或该类篇章的某个或某些典型的语言特征(词汇、句法、篇章结构、话语),将这个或这些特征与篇章生产者的交际目的相结合,讨论哪些因素对专业篇章的生产和理解起决定性的作用。研究的专用语可以是具体的、某些专业人士所运用的带有个体语用色彩的专业语言;也可以是普遍意义上的某个专业领域或行业所通用的,为这一领域内从事活动的所有专业人士所掌握的专业语言。
专用语的分析并不能仅限于对单个专业篇章的描写与重构,而应以重构某类专业篇章的典型与区别性特征为目标。并在此基础上获取一定的应用知识,比如为达到预期目的,应如何生产和理解专业篇章?采取怎样的措施可以有目的地改变或增加某些特征?当然终极目标是,通过合理的介入,完善专业语言,提高专业话语的交际效率,使专业人士能够以最佳的方式满足专业交际需求,完成交际任务。这当中的核心问题实则是,通过专用语研究的不断发展,专业人士能够更好地获取、加工和整理专业知识,能够更有效地与其他专业人士进行理解与沟通,从而不断完善专业话语。因而,专用语研究既是理论研究,也是应用研究。
从专用语的相关分析来看,将语言功能仅设定为交际功能是远远不够的。语言首先具有认知功能。任何人,在习得与其他人进行交际的能力之前,首先要确定自己要交流什么内容。在专业交际领域,这个内容通常与专业知识相关。而专业知识的获取、加工与整理都要借助专业语言进行。专业语言不仅是表达和传递知识的载体,同样在获取和整理知识时发挥重要作用。因此,对专用语的研究不仅旨在改善其交际功能,还要致力于改善其认知功能。在以篇章使用者为核心的专用语研究中,二者本质上是融为一体的,因为,人的认知能力和交际行为能力本就相互影响,不可分割。
基金项目
本文系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语料库的德汉立法语篇研究”(项目编号:16YYC03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