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汉语合音现象自古有之,如之于为诸、不之为弗 [1] 等。到了现在,合音现象广义上包括儿化韵、D变韵、子变韵、小称音变等等。狭义合音则指的是由两个词根音节融合而成的合音现象,例如:“甭不用”“消需要”“昝早晚”等 [2]。狭义合音因为存在着一定的特殊性,所以经常和上述合音现象区分开进行研究。
对于汉语方言中的狭义合音现象的研究,往往集中于对于一个方言点合音词的描写。如:杨碧珠(1999) [3]、杨绍林(2007) [4]、徐睿渊(2013) [5]、孙红举(2016) [6] 等,鲜少有人关注某一类别中的合音现象。林晗、张维佳发现古田方言中的否定合音现象有一定的规律 [7],这启示我们北方官话中是否存在规律性的否定合音现象?
通过考察我们发现,北方官话中劝禁类单音节否定副词多数为合音词,例如:“甭”“嫑”“别”。现阶段对于北方官话中否定副词合音现象的研究极为少见,多侧重于单字“甭”在语法、语义上的比较而不是其合音过程的描写与解释。赫琳比较了甭和别在句法上的异同 [8]。林刘巍从语用角度解释了“甭”所蕴含的语用法的凝固化 [9]。
我们认为“甭”字背后所代表的劝禁类单音节合音否定副词的合音过程存在着一定的共通性。因此,本文拟运用特征几何理论框架下的合音过程,来探讨北方官话劝禁类单音节合音否定副词。
2. 特征几何理论框架下的合音过程
王洪君考察了不同地区的儿化韵和子变韵现象,并结合特征几何理论的特征树和最大音节模块,使得他们的历史演变轨迹和过程得以被揭示。她指出:合音词词性模块会经历“两个正常音节 > 一个正常音节 + 轻声音节 > 一个长音音节 > 一个正常音节”的变化过程 [10]。
孙红举考察了中原官话28个方言点的合音现象,并依据词汇性合音的语言事实对上述合音过程的具体细节进行了修正 [6]。他认为演变链条中第二个步的“一个正常音节 + 轻声音节”应该为“弱化音节 + 弱化音节”。他指出:弱化音节不仅是轻声音节,还包括声母或韵母的弱化或脱落1。例如:顶上(宁陵方言):tiŋ55ʂaŋ35 > tiŋ55ʐaŋ35 > tiŋ55aŋ0 > tiŋ55-aŋ0 > tiaːŋ55 > tiaŋ55。“上”字在第二步中,首先发生了声母的弱化,由ʂ浊化为ʐ。在第三步中“上”的声母脱落,为之后形成长音音节创造条件。最后两个音节合音为一个长音音节,最后变为一个正常音节[tiaŋ55]。
因此,现阶段特征几何理论框架下的合音过程应是:两个正常音节 > 弱化音节 + 弱化音节 > 一个长音音节 > 一个正常音节。
3. “甭”的合音过程
甭字读音,一直被简单的归因于合音,但是其具体的合音过程却鲜少有人解释。依据上文讨论的合音过程,下面对“甭”的合音过程作简要分析。
北京官话中“甭”存在着羡余现象。“甭”后还可以出现“用”形成“甭用”2。周一民指出在这种情况下,“甭用”常变音为[pəŋ35iŋ3] [13]。这一点启示我们,“不用”合音时,“用”轻声后韵母会高化、展唇化为[i]。由于展唇会进一步减弱对气流的限制作用,因此,[y]变为[i]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语音的弱化。这也符合上文讨论的合音过程。
据此,我们推测“甭”字语音的合音过程应该为3:pu35yŋ51 > pu35iŋ3 > *pi35iŋ3 > *pi35-iŋ3 > *piːŋ35 > piŋ35。
这里便存在两个问题。问题一:*pu35 iŋ3这一音节是如何变为*pi35 iŋ3的?问题二:为什么合音之后的声调选择了“不”变调后的声调,而不是“用”的去声声调?下文我们将着重解决这两个问题。
3.1. “甭”的韵母
“合音音节在形成中要受到当地方言声韵配合的基本音节结构格局的制约” [6]。北京官话不允许存在u作为介音和双唇清塞音相拼合。因此,为了进入北京话的语音系统中,音节中的[u]自然会被音节结构格局制约从而前化、高化。正如上文所述,[u]前化、高化为[i]的过程与[y]高化为[i]的过程本质上相同,都是一种语音的弱化,符合经孙修订的合音过程。
此外,合音分为词汇性合音和语法性合音 [14],词根语素和非构形语素合音成为词汇性合音。词汇性合音会保留后字音节韵母的大部分特征,语法性合音却恰恰相反(孙红举,2016)。“用”是非构形语素,所以“不用”的合音应为词汇性合音,其保留后字韵母的大部分特征。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构拟的合音过程的正确性。
3.2. “甭”的声调
那我们现在来看问题二:为什么合音之后的声调选择了“不”变调后的声调,而不是“用”的去声声调?
这是因为在合音过程中,“用”已经轻化,其声调特征不明显。最后的合音字如果想成为一个正常音节,那么只能够选择没有变为轻声的字的声调。合音发生在语流中,我们不能忽略语言中语流音变对合音过程的影响。北京话中,“不”在去声之前变调为阳平。所以,在“不用”合音的过程中选择了“不”的表层声调。合音字“甭”也自然读为阳平。
因此,“甭”最后合音的结果理论上应为[piŋ35]。
按照理论推理出来的结果,还可以通过方言中的现象来印证。陈刚在《北京方言词典》中记录了甭[piŋ35]的读音 [15]。属于冀鲁官话的临西方言中,“甭”读作[piŋ53] [16]。方言区“甭”的读音证明了以上推论的正确性。
3.3. “甭”何以读作[pəŋ35]
陈刚记录了“甭”的两个读音[piŋ35]和[pəŋ35] [15]。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甭”[piŋ35]仅出现在句中,读为[pəŋ35]时则处于句首。
(1) 你甭([piŋ35])弄了
(2) 甭([pəŋ35])你胡唚
甭出现在句首,表示否定,否定“甭”后的整个小句。这种现象并非北京官话独有,冀鲁官话区也存在。例如:
(3) (你)甭你逞能,到时候真考不上唠有你哭的时候。(倪焱2018 [16] )
读作[piŋ35]的“甭”为了区别意义和用法,需要改变现在[piŋ35]的读音。主要元音央化为[ə],形成了现如今的“甭”。这种变化主要元音区别意义的做法在汉语方言中十分常见,许凤香(2012)记录了冀鲁官话中“白”读作不同读音时的两种用法。读作[pai53]时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别”;读作[pei53]时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白”。例如:
(4) 白([pai53])疼外甥了,疼外甥白([pei53])搭。(许凤香2012 [17] )
在语言后续的发展中,[pəŋ35]舌头的动程要少于[piŋ35]。出于经济型原则,[pəŋ35]的读音逐渐取代了[piŋ35]。陈刚记录了“甭”的两个读音 [15]。董树人在《新编北京方言词典》中对“甭”只记录了[pəŋ35]这一个读音,但在注释中提到“甭”还可以读作[piŋ35] [18]。值得注意的是,二者的用法在此已不作区分。新华字典(第11版)中只收录了[pəŋ35]的读音 [19]。通过这些词典的收录情况,我们可以推断“甭”字[piŋ35]的读音正在逐渐消失。
4. 嫑的合音
北方官话区使用“嫑”的主要地区为:中原官话、晋语区、冀鲁官话和西南官话。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并没有记录“嫑”这个否定副词,所以分析“嫑”的合音过程需采取方言读音4。
成都话中“不要”读作[pe35iau24],按照特征几何理论框架,其合音过程为:pe35iau24 > *pi35iau24 > *piːau? > piau?。在合音过程中,受到当地音节结构声韵配合的制约,“不”的韵母[e]高化为[i],从而为形成一个长音音节创造了条件。经过一个长音音节的阶段后,“不要”最终合音为[piau]。但是“不要”的声调应该选择谁的表层声调呢?
通过对比西南官话中的“晓得”得知:“不要”的表层声调应选择“不”的表层声调,即35。在西南官话中“晓得”[ɕiau52te43]在和“不”共现时,往往会合音。“不晓得”可以读作[piau35te23]。在这里“不晓”的合音选择了“不”的声调。根据“不晓”[piau35]这个合音的结果,我们推论:对于成都话的“不X”结构,如果二者需要合音,那么最后的合音结果会选择“不”的表层声调。结合王说中的合音过程,我们可知X的读音虽不能完全变为轻声音节,但是也应该有所变化。此处,我们认为其应该读作一个音长较短的音节。这也符合上文中所提到的弱化或是脱落的阶段。
因此,成都话中“不要”的合音过程应该为:pe35iau24 > pi35 + iau24 (音长较短) > piːau35 > piau35。
在官话区,“嫑”不只读作[piau35],还可以读作[pau52]等。他们的区别在于i介音消失。i介音消失的现象在方言中十分普遍。例如:晋语区“扁”[pian213]常常读作[pan213]。我们发现i介音消失的现象往往出现在声母是[p]的音节中,具体的理论解释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5. 别的合音
现阶段,通过合音考释“别”的来源的学术讨论主要分为两大类:不要类 [20] 和不必类 [21]。根据王说的合音模式,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个合音过程:(以下皆为王力先生拟音)
一:piuətiɛu > piuətiɛu > pi:iɛu > piɛu > piɛ
二:piuətpiet > piuətpiet > pi:iet > piet > piɛ
轻声是因为语流音变而读的又短又轻的调子 [22]。轻声音节和入声调在音长上听感近似,都属于短音长音节。江说中u韵尾脱落,在方言中难以寻得证据。但是演变路径二却可以在方言中得到印证。
晋语区山西临汾读作[piəʔ3]。四川南充读作[pi33],虽然在西南官话中“别”已经不读作入声,但是这个33声调实际上是入声字在西南官话区演变的体现。入声字在西南官话中演变为同一种特殊的声调,即:33。如:别[pi33]、白[pæ33]、八[pɑ33]等都为同一声调。
因此,通过方言的比较,我们从合音角度入手,证明“别”的来源应该是“不必”而不是“不要”。
6. 结语
北方官话区中的“甭”“嫑”“别”都符合特征几何理论框架下的合音过程。它们不仅印证了合音过程的正确性,并且深化了特征几何理论框架下的合音过程。除此之外,运用合音过程,还可以解决一些汉语词汇史发展中的争论。
以上讨论启示我们,在考察汉语方言中的合音词的时候,需要关注语流中合音前字和合音后字的超音段成分,如音长。这有助于解决合音过程中声调选择的部分难题。
根据嫑、别的语言事实,我们认为:合音过程中的“正常音节 + 轻声音节”的“轻声音节”部分存在争议,可以进行适当修正。孙说中的“弱化音节”实际上也是一种音长较短的体现。因此,“正常音长音节 + 短音长音节”更为合适。那么修正后的合音过程应该为:一个正常音节 + 一个正常音节 > 一个正常音节 + 短音长音节 > 一个长音音节 > 一个正常音节。
此外,根据上文的分析,声韵配合对音素的制约、修正应该发生在由“正常音节 + 短音长音节”到“长音音节”的过程中。在该过程中,正是处于由两个音节向一个音节合并的过程中。为了能够顺利重塑音节,声韵配合、音节结构等在此时发生作用,对不合适的音素进行修正、删减等处理,最后形成了合音词的正常音节。然而,以上只是我们的理论推导,仍需要更多的语料来验证该结论的正确性和普适性。
NOTES
1袁碧霞指出根据发音响度和发音强度可以把各类辅音和元音按照发音强度排序 [11]。顺序为:塞音 > 塞擦音 > 擦音 > 鼻音 > 边音 > 半元音 > 元音。元音响度强,但是发音强度最弱。此外,李如龙指出声母的浊化实际上也是一种语音的弱化 [12]。因此,后文中宁陵方言“上”的声母虽然只是单纯的浊化,但也可以算作是一种声母的弱化。
2此处的“甭用”指的是“不需要”,并非是词组“不使用”。表示“不使用”义的词组“甭用”不在本文探讨范围之内。
3此处标注星号的是一种拟音,实际上在现如今的北京官话中并不存在这样的用法。
4本文下述未标注来源的发音,皆来自于语保工程采录展示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