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澶渊之盟”是宋辽关系发展中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澶渊之盟”签订前,宋辽关系经历了宋太祖时期的相互对峙和短暂交和,随即进入宋太宗时期的征战不休。“澶渊之盟”签订后,宋辽之间维系了117年的和平关系(1004~1121年),交聘成为定制,双方不断派遣使臣,协商各类问题,互致年节问候,喜贺丧吊,往来频繁,长期以兄弟之国相称,共同谱写了中国古代历史上并存政权之间平等交往的绚丽篇章。宋辽一百余年的和平通使,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的一抹亮色。正如聂崇歧先生所言:“于是国君序昆仲,信使通往还,甲子两周,疆埸无警,邦交之辑睦久长,在我国史册中,直无一例可与比拟。” [1] 据王慧杰统计,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年)至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至宣和三年(1121年),宋辽两个和平交聘时期,北宋共向辽遣使725人次,除却重复出使,共654人。 [2] 为数众多的使辽宋臣,因使职类型和出使线路存在差异,故其视野较为开阔,所见辽境自然地理、经济状况、政治体制、思想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全面而真实,为我们了解辽朝社会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2. 宋辽交聘制度的确立
宋辽交聘始于宋太祖开保七年、辽景宗保宁六年,亦即974年的宋辽和谈成功。关于此次和谈的发起方,《辽史》记载与宋人记述截然不同。《辽史》载“(保宁六年)三月,宋遣使请和,以琢州刺史耶律昌术,加侍中与宋议和” [3]。宋人则均记为辽方主动通好,如北宋杨亿载“开宝中,虏琢州刺史耶律琼遗书于我雄州刺史孙全兴,求通好曰‘兵无交于境外,言即非宜事有利于国家,事专之亦可。’其文采甚足观。” [4] 不管双方谁先提出议和,由此拉开了宋辽交聘序幕却是不争的事实。辽保宁七年(975年),“宋遣使来贺”, [3] 应该是宋辽交聘最早的出使记录。但这次和平交聘期是短暂的,也未有相关语录流传。随着宋太宗亲征北汉,辽朝援汉抗宋,加之北宋不放弃幽云地区,辽宋脆弱的和平关系宣告结束。这一和平期,宋辽之间初步形成了正旦国信使、生辰国信使、告哀与吊慰使、贺登位使、遗留使、泛使等使臣派遣制度。“澶渊之盟”后,宋辽交聘成为常态,交聘制度亦逐渐完善,使臣选拔、监督、奖惩及礼仪要求形成了完整的体系。从历史价值看,宋辽交聘维持了双方的和平关系,促进了相互间交往交流,具有积极的意义,是值得肯定的。
3. 宋辽交聘的使职类型
从使职上看,宋辽交聘使节整体上可分为常使和泛使两类,对应国要派遣接伴使、送伴使和馆伴使陪同。常使是宋辽双方按时派遣的交聘使臣,泛使(也称“横使”)则指因事临时派遣的“特使”。综合傅乐焕、赵永春、刘浦江、王皓等人的研究,结合《辽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等相关记载,整理宋辽交聘使职类型如表1。

Table 1. The types of envoys in the Song and Liao Dynasties
表1. 宋辽交聘的使职类型
表1可见,宋辽交聘使职类型多种多样,既有平常的礼节性交往,也有解决特殊事件的临时出访,抵达对方境内还有接伴使、馆伴使、送伴使的陪同。其中,“正旦使”和“生辰使”均为贺岁使,一般同时派遣,每年1次,“终北宋一朝,共派出518人次,占出使使臣总数的71.4%” [5]。从现存(含残存)使辽语录的12位记述者来看,宋抟(正旦使)、路振(生辰使)、王曾(生辰使)、姚迥(生辰使)、薛映(生辰使)、宋绶(生辰使)、陶悦(正旦使)等,均以贺岁使身份出使,占58.3%;从现存使辽诗的23位作者来看,除刘跂出使身份不详外,有15位以“正旦使”或“生辰使”出使,占65.2%。贺岁使以恭贺辽皇太后、皇帝、皇后正旦或生日为名,敬献贺礼、递交国书、接受赏赐,将北宋皇帝的问候关切、政治态度等艺术性地转达给辽方。如宋仁宗贺辽道宗正旦的一封国书曰:
“正月一日,伯大宋皇帝致书于侄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阙下:玉历正时,布王春而兹始;宝邻敦契,讲信聘以交修。方履新阳,益绥多福。其于祝咏,罔罄敷言。今差朝散大夫、守太常少卿、上骑都尉、渤海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吴中复,供备库使、银青崇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骑都尉、广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宋孟孙,充正旦国信使、副。有少礼物,具诸别幅。专奉书陈贺。不宣。谨白。” [6]
国书中强调“宝邻敦契”,通过差遣正旦使沟通感情,“讲信聘以交修”。此外,常使中的“告哀使”“吊慰使”“报谢使”“遗留使”“告即位使”“贺即位使”“回谢使”等也是礼节性使臣,在现存使辽语录和使辽诗的作者中,陈襄、欧阳修、张舜民、陆佃等均承担过此类使职,为维护宋辽双方友好关系做出了贡献。
泛使“是商议重大事务的特别使节” [7]。现存使辽语录记述者中,沈括是承担泛使使职的典型代表。熙宁七年(1074年),辽朝遣萧禧使宋,提出重划河东地界之要求,往复谈判数次未果。八年,萧禧再次使宋,继续要求重划河东地界,因未得到北宋的回应,“久留不肯还”。宋神宗遂以沈括为“审行商议使”赴辽报聘,直接与辽帝商讨分划地界等事宜。萧禧听说沈括赴辽,“未辞”而匆匆返回。宋神宗见萧禧返辽,遂改称已在出使途中的沈括为“回谢辽国使”,出使辽朝商议地界。沈括在整个出使谈判中,据理力争,撰呈《乙卯入国奏请》《乙卯入国别录》《熙宁使虏图抄》。最终,经范缜等人的交涉,“河东地界争端”以分水岭划界而解决。另外,有时“正旦使”“生辰使”等常使也会临时承担泛使的职责。如,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晁迥以生辰使出使,宋真宗曰:“向者东封西祀,皆遣使驰书告契丹。今谒太清宫,密迩京师,重于遣使,就令迥等以此意与之可也。” [8] 晁迥在担任生辰使使职的同时,还肩负了向辽主转告真宗“谒太清宫,密迩京师”的泛使职责。
使辽宋臣还有了解辽主及辽朝基本情况的秘密任务,即“以遣使为名而实行间探” [9]。实际上,使辽语录和使辽诗的许多内容本身就是对辽朝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所见、所闻、所感的记述。使节们通过对辽朝交通线路、社会状况、帝后活动等的关注,为北宋统治者提供了丰富而直接的外交情报。另外,对于使辽宋臣而言,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即护送岁币安全抵达辽境。
必须指出的是,在完成上述使职的同时,使辽宋臣在辽朝的活动客观上还促进了双方的经济文化交流与融合。宋辽之间边境管理甚严,除部分地区设置榷场进行贸易外,其他的沟通交流并不是非常频繁。使辽宋臣的不断派遣,既有助于宋辽和平关系的维护,又通过献礼、私觌、赏赐、文化活动等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互动,为民族交融创造了条件。
4. 使辽宋臣的出使路线
(一) 出使线路的梳理
自傅乐焕、聂崇歧等对使辽宋臣使辽路线、驿馆进行考证以来,陆续又有学者对使辽语录或使辽诗中记载的出使线路、驿馆进行辨析,目前已将史料中所见的使辽线路基本梳理清楚。基于使辽语录和使辽诗的记载,充分吸收前人相关研究成果,可以直观了解宋使行经地域及驿馆分布情况,有助于我们加强对宋人使辽过程的认识。同时,结合现代地图和实地考察,对个别使辽线路问题进行考述,亦对推动宋辽交聘研究有所裨益。
从目前所见的史籍来看,“辽主见宋使非拘于数地”。王曾《王沂公行程录》载:“初,奉使者止达幽州,后至中京,又至上京,或西凉淀、北安州、炭山、长泊。” [10] 实际上,辽主见宋使地点远不止这些,木叶山、清泉淀、九十九泉、混同江、云中甸、靴淀、广平甸、神恩泊等地都曾是受礼之地。根据使辽语录记载,结合前人研究成果,总结可考的使辽路线如下:
第一条:白沟——中京
这条从白沟经幽州(辽南京)到辽中京的线路,现存使辽语录和使辽诗中记载较多。路振、王曾、沈括分别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五年(1012年)和熙宁八年(1075年)使辽,所记路程基本相同,线路如下:
白沟→新城县→涿州→良乡县→幽州(永平馆)→孙侯馆(望京馆)→顺州→怀柔馆→密云馆→金沟馆→古北口(古北馆)→新馆→卧如馆→柳河馆→打造馆(打造部落馆、部落馆)→牛山馆→鹿儿峡馆(鹿儿馆、鹿峡馆)→铁浆馆→富谷馆→长兴馆(由“通天馆”迁)→中京。
王珪于皇祐三年(1051年)使辽,终点广平淀,其使辽诗中描写了幽州市骏坊、檀州杏坛坊、思乡岭、摸斗岭、长兴馆等地;刘敞于至和二年(1055年)使辽,使辽诗中出现了古北口、思乡岭、摸斗岭、松子岭、鹿儿峡、铁浆馆等地名;苏颂于熙宁元年(1068年)和熙宁十年(1077年)两次使辽,使辽诗中均有对古北口、摘星岭、柳河馆、牛山馆、鹿儿馆、打造馆、新馆、牛山馆等地标的记录;彭汝砺于元祐六年(1091年)使辽,其使辽诗也有金沟馆(彭作“金钩馆”)、古北口、望云岭、新馆等记载。此外,从使辽诗看,苏辙、欧阳修等使辽亦应沿这一线路出行。综合使辽语录和使辽诗的记载,白沟——中京这段线路应该是遣辽宋臣前往中京道、上京道交聘最常走行走的驿道,持续时间长,变化也不大。
第二条:中京——上京
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薛映使辽,将沿途见闻笔录成书,后人称《薛映记》。傅乐焕、贾敬颜等对《契丹国志》中《郑富公(富弼)行程录》与《辽史》《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所引《薛映记》进行考证,认为《郑富公(富弼)行程录》实则是《薛映记》的误题。《薛映记》残存300余字,记录了自中京到上京的驿道历程。这段行程与其后成书的《武经总要》记载的驿程基本一致:
中京→临都馆→官窑馆(宫室馆)→松山馆→崇信馆→广宁馆→姚家寨馆(姚寨馆)→咸宁馆→保和馆→宣化馆→长泰馆→上京临潢府(景福馆)
第三条:中京——单于庭
沈括于熙宁八年(1075年)使辽,《熙宁使虏图抄》中详细记录了白沟至永安山单于庭的驿程。这段驿程,保和馆之前与路振、薛映等记录大同小异,保和馆至单于庭段则为现存独有的记录,对了解该区域历史地理具有重要的价值。这条驿道大致为:
中京→临都馆→官窑馆(原记“崇信馆”,疑有误)→松山馆→麃驼帐(崇信馆)→广宁馆→会星馆(姚家寨馆)→咸熙帐→保和馆→牛山帐→锅窑帐→大河帐→牛心毡帐→新添毡帐→顿程帐→单于庭(犊儿山)
第四条:中京——木叶山(“广平甸”或“广平淀”附近)
宋绶于天禧四年(1020年)使辽,撰《契丹风俗》,已佚,现在《续资治通鉴长编》等书中引录有中京至木叶馆一段记录。木叶馆“已到或接近广平甸(淀)” [11],也就是说这段驿路的终点是广平甸(淀)。《辽史》记载:“冬捺钵,曰广平淀。在永州东南三十里,本名白马淀。东西二十余里,南北十余里。地甚坦夷,四望皆沙碛,木多榆柳。其地饶沙,冬月稍暖,牙帐多于此坐冬,与北、南大臣会议国事,时出校猎讲武,兼受南宋及诸国礼贡。” [12] 作为辽主的冬捺钵地,广平甸是遣辽正旦使、生辰使最常抵达的终点,王珪、苏颂、韩琦、苏辙、彭汝砺、晁迥、刘跂等使辽诗中对此段驿程亦零散记录。结合宋绶语录记载及众多宋使使辽诗记录,梳理此驿道走向为:
中京→羖䍽河馆→榆林馆→讷都乌馆→香山子馆→水泊馆→张司空馆→木叶馆
第五条:中京——神恩泊
陈襄使辽,终点神恩泊,《神宗皇帝即位使辽语录》中对行程记载颇详。该段驿程在咸熙毡馆(咸熙帐)之前与沈括《熙宁使虏图抄》记载基本一致(除上述“锅窑馆”位置差异),之后则行程有别。驿路馆舍整体分布如下:
中京→临都馆→锅窑馆→松山馆→崇信毡馆→广宁馆→咸熙毡馆→黑崖馆→三山馆→赤崖馆→柏石馆→中路馆→顿程馆→神恩泊
第六条:白沟——云中
郑獬于嘉祐七年(1062年)使辽,现留存使辽诗9首,分别出现“魏都”“涿州”“居庸关”“云中”“妫川”等地名,据此可勾勒出其出使线路为:
白沟→新城县→涿州→良乡县→幽州→清河馆→居庸关→妫川→云中(西京大同)
综上可见,辽主受礼地点遍布上京、中京、南京、西京,尤以上京、中京居多。这些地点及线路的形成,是由契丹四时捺钵制度和使辽宋臣使职共同决定的。“正旦使”要在次年元月一日前两三天抵达辽主冬捺钵驻地;又据傅乐焕考证,辽主为降低接待使臣的“烦扰”,采取了将帝后生辰改期至冬季月份受贺的办法,从而导致“生辰使”亦是冬季抵达 [13]。因正常情况下“正旦使”“生辰使”每年都派,所以辽主在冬捺钵地接见宋使的频次也因之最高。
(二) 宋使“绕路”记载的考释
在“语录”和使辽诗中,使辽宋臣多有“绕路”的记载,值得我们探讨。至和二年(1055),刘敞充契丹国母生辰使使辽,过柳河馆(今河北省滦平县红旗镇附近)作诗曰“相望不容三日行,多岐无奈百长亭”,题注“自柳河直路趋松山不过三百里,然虏讳不肯言。汉使常自东道更白隰长兴折行西北,屈曲千里乃与直路合。自此稍西南出古北口矣。” [14] 过铁浆馆,赋诗“旷原开碛口,别道入松亭”,题注“此馆以南属奚,山溪深险。此北属契丹,稍平衍,渐近硕矣。另一道自松亭关入幽州,甚径易,敌常秘,不欲使汉知。” [15] 熙宁八年(1075年),沈括使辽,亦载:“自幽州由歧路出松亭关,走中京,五百里,循路稍有聚落,乃狄人常由之道。今驿回屈几千里,不欲使人出夷路,又以示疆域之险远。” [16] 此外,还有两例:范子奇使辽,发现辽接伴使迂路,范诘曰:“抵云中有直道,旬日可至,何乃出此耶?” [17];嘉佑五年(1060年)阎询使辽,“时契丹在靴淀,迓者王惠导询由松亭往,询曰:‘此松亭路也,胡不径葱岭而迂枉若是。岂非夸大国地广以相欺也?’” [18]
刘敞和沈括等都“素精地理学”,对绕路的感知应该是准确的,但不免有夸张之嫌。如刘敞认为从柳河馆到松山馆(约在今内蒙古赤峰西北西龙王庙一带)不过三百里,却迂回千里。从使辽语录看,从柳河馆到松山馆中间有8个驿馆,共9日里程,驿路总长590里。但从谷歌地图测距,二者的直线距离至少330里,几乎直线联通两地的G45则500余里,因此“不过三百里”与实际不符。刘敞认为“汉使常自东道更白隰长兴折行西北”,仅是局部路段的变更,并非“屈曲千里”。关于绕路的原因,宋使们皆归结为“夸大国地广”“以示疆域之险远”。但这不应是主要原因,甚至是宋使的主观臆断。辽朝疆域之广阔对于见多识广、知识丰富的宋使而言不是认知盲区,这一点辽方接伴使应该非常清楚,因此没必要通过绕路来炫耀疆域广博。聂崇歧先生认为,幽州至中京不走松亭关而绕路的原因“盖自燕京东趋松亭,道虽平坦,但潞县三河间地势低下,秋夏多苦水患,倘定为使路,难免常受阻碍,反不若出古北口之便也” [19]。这一观点具有一定的道理,但对于冬季进入燕山地区的“正旦使”而言似乎缺乏说服力。实际上,辽方接伴使绕路引导宋使,一种可能是由于辽廷防止宋使刺察交通道路,驿馆设置时有意加以调整,避开通达中京的最近线路,即沈括认为的“不欲使人出夷路,……”。此“夷路”当是指契丹统治者专属驿路,辽人定然知晓,但不想示于宋使。另一种可能是为了避开险山激流或寻求人烟聚落而做的局部调整,但因使节之间存在戒备心理,从而产生臆断。因为“绕路”多发生于燕山山地,山高林密,“天险限南北,回环千里山” [20],使节们跋山涉水,舟车劳顿,加上“自此入山,诘曲登陟,无复里堠,但以马行,记日景而约其里数” [10],产生臆断极有可能。此外,从宋使记载的绕路问题,我们还能窥知辽境通达中京、西京等中心城府的道路存在多条,说明辽朝的交通体系还是较为完善的。
综上所述,使辽宋臣是北宋一代非常重要的政治群体,他们担负着不同的使职,在辽境不同的地点完成交聘任务,足迹遍布契丹旧地和燕云地区。他们的视阈宽广,对辽朝社会的感知直观而具体,凡自然地理、气候环境、产业形态、政治体制、社会风俗、思想文化等均有“在场”的观察,为我们揭示辽朝社会风貌提供了宝贵的史料。这些基于“他者”视角的史料,具有直接性、丰富性、互补互证性等特点,应当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