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闽南方言中,读作“kah7”音的语法词具有很多的功能。比如:
(1)讲kah7真好!(结构助词)
(讲得真好!)
(2)拍不见一只鸡,害我找kah7!(程度补语)
(弄丢了一直鸡,害我找得要死!)
(3)我kah7你去北京!(介词)
(我跟你去北京!)
(4)我kah7你是好朋友!(连词)
(我和你是好朋友!)
(5)遮kah7是你的。(表反问)
(这是你的吗?)
例(1)中的“kah7”主要用作结构助词,用于动词或形容词跟补语之间,相当于普通话的“得”;例(2)中的“kah7”直接做补语,表示某种动作或性质状态达到较高的程度,相当于普通话的“……得很”“……极了”,但后面不带成分;例(3)中的“kah7”用作介词,引进动作的对象,相当于“跟”;例(4)中的“kah7”用作连词,表示联合关系,相当于“和”;例(5)中的“kah7”用来表反问,相当于“怎么”“哪里”“难道”。可见,“kah7”在闽南方言中的功能非常多样,在《闽南方言大词典》(2006: 652)中这五个功能均使用“甲”字表示。就闽南方言使用情况来看,“甲”应为俗字,并非这些功能的本字,或是因为音变导致某些功能词与“甲”音同,从而使用“甲”字记音,但并不能体现字、音、义之间的关系,因此需要重新考证本字。
由于闽南方言语音系统复杂,考证工作进展较为困难,但也取得一些进展。比如,闽南话中与“到”相对应的是“遘[kau21]”,意为“到达”,虚化后可变为甲[ka5]或[a5](李如龙,2007:165) [1] 。通过音变关系,可以推知例(2)中的程度补语“甲”本字可能是“遘[kau21]”。普通话的“和”,台湾话写作“共”,与漳州话的“和”有较大的出入。普通话中的“和”,漳州话写作“甲”。黄淑芬(2008: 21)认为“甲”的本字是“合”,论证如:“合”在《广韵》中有见母,合韵,入声的读法,根据闽南话的古今演变规律,该字在闽南话读作kap,恰好与“甲”的声韵调吻合,所以我们认为“甲”的本字很可能就是“合” [2] 。据黄淑芬的考察,例(3)和例(4)中“甲”的本字为“合”应该无疑,在笔者的方言中,连词“甲”有时同“合”混用,比如“我和你”可以说成“我甲你”或是“我合你”。可见,“合”是“甲”的本字。
其实,问题最大的,应该是例(5)中的“甲”,“甲”具有表示反问的功能,值得我们注意。“甲”在《说文解字》(1963: 308)中的解释为:“东方之孟,阳气萌动,从木戴孚甲之象。一曰人头宐为甲,甲象人头。凡甲之属皆从甲。古狎切 [3] 。”笔者又对“甲”的发展进行梳理,并未发现“甲”可以表示反问的功能,可见,“甲”用于表示反问应是方言使用的借字。因此,考察具有反问功能的“kah7”的本字很有必要。其实,“kah7”在闽南方言中还可以用于表假设。比如:
(6) kah7你较早认真读书,你辄勿免遮出力也!(若你以前认真读书,你就不用这么出力了!)
例(6)中的“kah7”具有表假设的功能,其义与普通话的“若”相同,后接陈述句,假定陈述句所述的内容为真,则“你辄勿免遮出力也”也实现。例(6)中的“kah7”未被《闽南方言大词典》收录,我们认为,例(6)中的“kah7”本字和俗字都未必是“甲”。
近些年来,关于“敢”的研究取得较大的进步,“敢”在方言中可以用作表疑问或用作假设标记、话题标记等,我们认为例(5) (6)中的“kah7”的功能跟“敢”相近,本文将从语音、语义和语法功能的发展来论证例(5) (6)“kah7”的本字为“敢”而不是“甲”。本文所用语料出自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CCL)、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心(BCC),部分语料来自作者自拟或是生活记录。
2. “敢”的语音发展
语言是不断发展的,语音、词义和字形都可能发生变化,当音义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就存在与字形脱离的可能,因此考本字的主要工作就是设法恢复词语和字形之间的关系。一般情况下,考证工作是以音义两方面相结合进行的。就语音而言,王福堂(2003)提出:在本字考证的语音方面,除了古今对应的一般原则外,还需要借助一些不同的原则和方法来处理,比如:通过方言间的语音比较寻找本字、在白读音中考证本字、在早期时间层次中寻求本字和通过对音变规律的探求考证本字 [4] 。本文认为,其他汉语借词的读音也应该是考证本字的珍贵材料。
2.1. 方言间和语言间比较下的“敢”
就闽南方言而言,《闽南方言大词典》所收录的“敢”读音多为“kam”,此“敢”可用于表示疑问等功能,“敢”读作“kah7”并未被收录。不过,该词典认为表反问的“kah7”可能是“敢”的音变 [5] 。冯爱珍(1998: 283)提到:“敢”字在闽南话中有多种读音,以《厦门方言词典》为例,“敢”字读“kam”“kan”“k㔓kiam” [6] 。冯文认为,这几个读音并没有区别词性和词义的作用。我们认为,闽南方言内部的差异不小,就按厦门话来说,“敢”的语音可能不具有区别词性和词义的作用,但在笔者所操的漳州话来看,“敢”的不同读音对应不同的语法功能,从某方面来说,其语法语义是不同的。另一方面来说,冯文也没有提及“敢”的音变,比如音变为“kah7”。
由此可见,跟“kah7”最接近的是读作“kã”的“敢”,“敢”可能音变为“kah7”,这是目前所据材料可知的。考证本字正常是在某方言内部寻找答案的(比如在漳州话的语音演变系统中寻找答案),但有时从某方言内部难以寻求答案时,可以寻求临近方言或是其他方言的证明材料。因为方言都是从同一个汉语分化过来的,某个语言现象在某个方言中消失了,但还可能存在其他方言。同时,方言的发展具有不平衡性,某个语言现象很可能是按照同一个发展规律先后发展出来,因此,从共时的角度看方言是多样的,但从历时的角度看却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可以利用方言发展规律的一致性和不平衡性来考证方言的本字问题。
就“敢”在方言中读音的分布而言,除了粤方言还整体保存“kam”的读音外,大部分方言“敢”的韵尾“n”大部分都鼻化或是不带鼻音特征。而就“敢”不带鼻音来看,闽南方言外的徽语发展出了这种读音,闽南方言次方言区中的“敢”也发展出这种特征。前者如徽语休黟片的黄山汤口话中的“敢”读作“kα213”,后者如闽南区雷州片雷城话、霞洞镇黎话的“敢”都是如此,雷城话读作“ka52”,霞洞镇黎话读作“ka31”,而就闽南方言而言,在广西闽语平南的上渡雅埠中“敢”读作“ka45”。可见,从汉语方言语音演变的角度看,漳州话中的“kah7”可能是“敢”音变而来的。
从汉语方言比较的角度看方言语音的演变固然是个很好的思路,但是,从汉语借词看汉语方言某个时期的读音似乎也是非常可行的证明,因为汉语借词在其他语言中多只能被该语言储存,很少能够发生整体性的音变。因此,汉语借词是保留汉语某个字读音的真实可靠的证据。在泰语的汉语借词中,“敢干”读作“ka:24kan22”(陈美金,2011:26) [7] 。因此,从各种材料来看,“敢”的韵尾“n”发生鼻化的现象在方言中非常常见,鼻化之后再次脱落使得“敢”的韵部只剩下“a”或是“α”,这种现象在部分方言可见,其中以闽南方言尤甚。从发展的结果来看,“kah7”是“敢”产生音变而发展成的一种可能结果。
2.2. 白读音中的“敢”
漳州话中的“敢”可能存在文白异读的情况,文读音是外来的,白读音是方言本来就有的。文读音大多是晚近的,一般无需考证,而方言的白读音可能因为长期的发展导致音义发生变化,需要考证本字。就文读音而言,漳州话的“敢”读成“kam”,该读音也常出现于台湾闽南话中,是一种文读音,常用于歌词,该读音与粤语的“kam”使用相当,也与辞书中的“敢”的常用音义相当,差异不大。而就白读音而言,厦门话似乎未收有“kah7”的读音,可能是漳州话中使用的白读音。
就厦门话而言,其使用可能多是文读音,在漳州话中可能被读为白读音,如厦门的“门”在厦门读文读音,漳州话读白读音。其实,这种读音的差别,可能是语音系统的细微差距或是出于语义区别的作用。“敢”是个疑问副词,其语义差异多指语法语义的差别。李少丹(2001: 76)曾对漳州话的疑问句进行过考察,李文认为漳州话的“敢(ga) + 谓语”的问话形式除了能表示是非问外,也能表示正反问的意思 [8] 。从其记音来看,“ga”采用宽式记音,但其韵腹是“a”,与厦门话的“kam”中“am”相比,确是存在不同。这种不同可能是因为语法功能不同而在语音上有所体现。
许可(2015: 18)指出:闽南方言内部正反问句句式存在差异,泉州、厦门两地的正反问句以“VP-neg”式为主,且“敢”字问句没有正反问句的特征,而漳州市区只使用“敢”字问句,不使用“VP-neg”式正反问句 [9] 。许文认为,泉州、厦门方言“敢”字问句没有继续发展,而漳州方言“敢”字反问句却发展出正反问句,是闽南本土区域闽南方言内部发展不平衡的表现。其实,就漳州方言“敢”字正反问句的发展而言,其摒弃了“VP-neg”式的正反问句,发展“K-VP”式问句,这是漳州方言“敢”字问句发展的特殊之处。正是这样的语法差异,使得漳州话在使用“敢”时多用“kah7”。比如:“敢(kah7)是明在会下雨(是不是明天会下雨?)”。其实,在雷州话中也是如此,《雷州方言词典》(1998: 50):敢是(ka si),副词,表示不很肯定,如,偌久无见伊来,敢是伊无嗜来啦 [10] 。从词典的收录来看,雷州话的“敢”与漳州话的“敢”功能相似,语音也相近,确是有区别于厦门、泉州方言。
其实,漳州方言中的“敢”发展速度比泉州、厦门方言来得快,“敢”可以用于中性询问。张敏(1990)认为漳州方言中的“敢”几种用法有先后之别,中性询问的“敢”的取得可能发生了这样的步骤:i)既有疑问又有否定的“敢”脱落了否定的成分,发展为推度“敢”;ii)推度“敢”脱落了对答案的预设,便发展出了中性询问“敢” [11] 。其发展线索如下:

漳州话中的“敢”不仅可以用于表中性询问,还可以用作假设标记。“敢”的假设功能很可能就是沿着这样的路线发展出来的,此时的“敢”读作“kah7”而不读作“kam”。可见,漳州话的白读音体现了“敢”的假设功能的发展,与文读音有较大区别。
2.3. 音变规律下“敢”的语音发展
方言中有的词语发生了较大的语音变化,与本字的字形无法取得联系。在一定情况下,有时候可以依靠音变的原因和规律,推断出原来的本字。就闽南方言而言,“an”鼻化成“ã”是成规律的,比如“岸”“安”“官”等,普通话都读作“an”,但是在闽南方言中都读作“ã”。因此,根据闽南方言的语音发展规律,我们构拟出“敢”的语音音变过程在不同阶段的表现:
kam → kam→ kã → kah/ka
这种音变也是有规律的,表反问的“敢”必然需要携带“m”来表示质问语气,增强反问的重音。当“敢”不在反问语境中出现时,可能表示“冒昧”“乞请”,此时的“m”不再携带重音,而是轻化且音长缩短,可看成是附加在韵腹“a”上。出于发音上的省力和方便的要求,会引发发音动作的改变,从一定程度上说“a”带轻音的“m”在发音上较为吃力,就很可能会引发“m”的脱落,而使得“a”带上鼻音,成为鼻化韵“ã”。而当“敢”发展出类似推度问时,“ã”的鼻音会再次弱化,最终使得“ã”音变为“a”。据陆曼君(2011)的考察,漳州方言“敢”字问句可能在明郑成功时期(郑成功父子收复台湾时期)之前至迟是在乾隆时期之前就产生了,即在这个时间段漳州方言的“敢”已经完成了否定成分和对答案预设的脱落 [12] 。而这样的演变与笔者所考察“敢”的功能以及音义演变时间相符,“ã”演变为“a”很可能在明清时期完成。就元明清的语料来看,许多的“敢是”按今天漳州方言来读,都读为“ka si”,与雷州话相近,而不似厦门、泉州或是台湾闽南方言的读音读为“kam si”。从这方面看,泉州、厦门方言在语音上可能发展到“kã”就停止了,但漳州方言又发展出“kah7”的读音。
3. “敢”的语义发展
考证本字,除了需要考虑到上述的有关字音的各种情况外,也需要考虑到词义的发展变化。由于词义发展的复杂性,同一词形的不同词义有时会存在较大差距,但我们仍能够从词义的发展寻求本字的考证。
3.1. 汉语方言“敢”的假设功能
从直观感觉看,“kah”与“敢”在音义方面相差甚远,我们不禁会思考:“敢”的读音为什么变成“kah”,读音为“kah”的“敢”具有什么样的语义和功能,它是怎样发展的?前者已经在前文有论述,后者将是下文即将探讨的。
“敢”的假设功能可见于汉语诸多方言。如李会荣(2008)提到:娄烦方言的“敢”可以表示假设 [13] 。比如:
(7)兀阵会儿敢好好地念书,这会儿还要受这种罪了!
(那时好好儿读书的话,现在哪里要这么辛苦呢!)
例(7)中的“敢”表示假设,李文这样解释道:该句中“敢”所在分句“兀阵会儿好好地念书”只是假设,事实是当时没有好好地念书,导致了如今过日子很辛苦。
荆秀(2014)提出:闻喜方言中的“敢说”可以表示假设关系,“敢还”表示假转关系 [14] 。比如:
(8)村里的几个赖人又欺负人,敢说村长在些,他们就不敢这么折肆
(村里几个混混又欺负人,要是村长在的话,他们就不敢这么放肆。)
李曼(2019)提到:“不敢定”是大同方言假设句常用的关联标记,其义为“如果” [15] 。比如:
(9)不敢定以后能变好呢,先等等哇!
(万一以后能变好呢,先等等吧!)
从例(8) (9)的对译材料可以看出,句首的“敢”多具有“若/如果/要(是)”的语法语义,而不在句首的“敢”多被翻译成“……的话”,句法位置可能影响了“敢”的假设义的发展。
孙彦波(2021)提到:米脂方言中的话题标记“敢”具有假设衔接功能,与普通话中的“如果……的话”的功能相似 [16] 。话题标记“敢”的假设衔接功能,可以通过句式变化得以体现。比如:
(10)你考给三四回敢,保险能考上嘞。
(你考给三四回呢,肯定能考上。)
例(10)中的“敢”是话题标记,但还具有假设功能,对“你考给三四回”这样的条件进行假设,如果条件实现,则听话人就能考上。孙文还通过变换证明“敢”的功能。比如:
(10)你考给三四回敢,保险能考上嘞。
→如果你考了三四回的话,就保险能考上嘞。
→你考给三四回,保险能考上嘞。
若将“敢”变换成“如果……的话”,其语义相差不大,但若是将“敢”删去,在孙文看来,这样的句子接受度差。
其实,孙彦波(2020)在其博士论文中对“敢”的考察更全面。“敢”的语用功能为引入话题、强调、对比、承前、假设衔接、推断衔接、目的衔接、交际和人际功能。孙文将语气词“敢”称之为“敢5”,并认为:“敢5”可用于复句中,在表转折、假转和原因的复句中,“敢5”只能居于前面的分句,而在表条件、推断和假设的复句中,“敢5”只能居于后面的分句 [17] 。比如:
(11)我敢撂不下娃娃,不哩早走口览。(假转)
(12)明下雨口参,敢就省下浇水嘞。(假设)
赵志强(2022)认为“敢”还可以表示“假如”,如内蒙古晋语“(工地上)敢出了事故,你就麻烦了”,“敢”依然可以用“要”替换,但表示假设条件,这与“要”是一个多义情态动词有关 [18] 。可见,“敢”的假设还可能跟“敢”具有的“想/要”的意义有关。
综上所述,方言中的“敢”可以表示假设,可以位于假设分句句首,也可以位于假设分句末尾,表假设的语气助词位置特殊。同时,“敢”表假设还存在一些变体,比如“不敢定”“敢说”。
其实,“敢”不仅可以表示假设,其功能还在不断发展,有些方言已经发展出话题标记功能或是句中停顿的功能。张兴(2012)提到:“敢”可以做话题标记,在句中表停顿,表勉强同意或接受的含义,带有不耐烦、不情愿、埋怨的情绪,是一种抗议型妥协,因多种原因做出让步。句中还可以出现提顿词“咾”和“敢”的连用,而其中的“咾”本身不表示让步语气,它的作用是延长话题与述题之间的间隔,起到缓解语气的作用 [19] 。可见,“敢”在句中的功能是表示让步和提顿。“敢”可以出现在“NP + (咾+)敢 + NP”结构中。比如:
(13)——你看,人张家媳妇戴的都是金的!
——金的敢金的,人家有钱么!
刘丹(2016)提到:神木方言存在复合式话题标记,一共可以分为七大类,“敢”可与“时价”复合,形成“时价+”型。刘文认为“‘时价敢’可以做话题标记,也与述题之间有明显的停顿,表达对话题的强调,带有对话题不满的语气” [20] 。比如:
(14)——你时价敢,有家里面给你帮扶着了。(你呢,有家里边帮你。)
(15)——吃时价敢,哪儿也是吃么,嫑太挑了。(吃饭呢,哪都是吃,不要太挑了。)
刘丹青(2005b)认为汉语和方言的话题标记主要有四个来源:疑问句标记、时间标记、系词“是”、副词性的话题敏感算子。其中,前两者都经历过条件标记的用法 [21] 。其实,话题标记和假设标记在句法上可以相互拓展,其语义具有同一性,其虚化程度相当。就单论“敢”而言,不少方言中的“敢”还能前置当作疑问句标记,当“敢”因疑问义减弱后经语境拓展,“敢”便可以出现在条件句中,再之后就可以出现在假设句中,由于“敢”的假设句具有虚拟性、话题性,故而“敢”在不少方言中发展出话题标记的用法,比如,晋方言、闽南方言等。
3.2. 漳州方言“敢”的假设功能
就漳州话而言,“敢”字可以用于表示疑问、反问,其读音为“kam”。但漳州话的另一个读音“kah”也可以用于表疑问,不过此种疑问多是测度问,一般不能用作反问。“敢”(kah)正是因为这种猜测而形成的一种可能假设。比如:
(16)A:敢是乎你100万,你辄能考着状元? (疑问 + 假设)
B:敢是乎你100万,你辄能帮忙。 (条件)
C:敢(是)乎你100万,你辄能做王。
——勿爱冥望了,兮无可能的。 (假设)
以上三句话都可以看出,漳州方言中的“敢”多用于非现实句中,可出现在疑问句、条件句和假设句中,分别承担不同的语法功能,虽有所差别,但又一脉相承。A句中的“敢是”主要是用于表询问,即在给了“给你100万”这样的假设情况下,你是不是能让“考上状元”这样的行为或是事实发生。B句中的“敢”主要是用来引出条件的,即引出“给你100万”这样的条件,如果这样的条件得到实现,你就得帮忙,B句中的疑问语气不强。C句中的“敢(是)”主要是用来引出假设分句的,与A、B相比,C句的假设特征更为明显,整句的意思为“假定我给你100万,你能当国王。”从C句的答语“别做梦了,那不可能”也能够推知,“敢”所引出的分句具有很强的假设特征,与条件句确有不同。其实,就C而言,还可以拓展成C'。比如:
C:敢(是)乎你100万,你辄做王。——勿爱冥望了,兮无可能的。 (假设)
C':敢你能乎考100分也,你若伾认真,2分拢无,考鬼。 (假设)
此处的C'句中的“敢”是用来表示假设的,“敢”后面所加的句子一般为虚拟句,而不再是条件句,是从条件句中发展出来的,其假设程度更高。从例句中可以看出,“敢”的功能很复杂。“敢”已经不具备原有的疑问或是猜测功能,而是用来表示假设的标记,即在“敢你能乎考100分也”这个小分句中充当假设标记,限制进入该格式的小句的类型,只能为虚拟句。从更高的层次上看,“敢”还具有话题标记的功能,即引入“你能乎考100分也”这样的虚拟性命题,从“你能乎考100分也”“你若伾认真”“2分拢无”“考鬼”这些小句来看,其间关系也很复杂,“你能乎考100分也”是由“敢”引入的虚拟性话题,“你若伾认真,2分拢无,考鬼。”这些小句是对前一个虚拟性话题提出的一些论证证据,“你若伾认真”在后句中也充当假设的功能,从而提出,“伾认真”的后果就是“2分”都考不到,就更别提“考100”了,所以,“考鬼”是对前面“敢你能乎考100分也”的否定,其功能是用来否定前面的假设不成立,从而表达言者的情态。从这个层面来看,“敢”应该还具有表“反话”的功能,即“你能乎考100分也”在“敢你能乎考100分也”句中既是假设句,也是话题句和反语句,这是由于“敢”的多功能所致。其实,漳州方言的假设句更像是冯春灿(1999)所提的“逻辑假条件句”,这类条件句在语义上典型地具有言辞意彼的特征,在多数情况下不可避免地会带有嘲讽的口吻;主句陈述的情况一般根据常识、知识等显然是不可能的,有时甚至是荒唐的,根据逻辑推理可知该条件句是不可能为真的 [22] 。
从推测到可能假设,在语义上有继承和发展,当推测义消失时,“敢”后接的成分可能就更倾向于假设。比如:
(17)敢你是我的话,你敢莫勿会安内做。(猜测/假设)
(18)敢我是你的话,我辄勿会安内做。(假设)
上句的“敢”可以有两解:其一、“敢”用于表示猜测,如果这件事是你来做的话,你应该不会这样做的吧?其二、“敢”用于表示假设,要是这件事是你来做的话,你应该不会那么做。下句中的“敢”只能用做假设,因为下句和上句不同,涉及到言者视角的转变,言者从自身的角度来说较难引出猜测的语义(对于他人,由于不好把控,多会产生猜测),即基于对自己的了解自己将会如何是可以肯定的。从视角的转换也可以看出,“敢”字句的主语逐步变成言者主语,其主观化程度逐步加深,由于猜测义被压制,“敢”被重新解读为“假定”的可能性很大,其语义可以被解读为:假定你是我。而从“敢”字句的后分句来看,其所接的关联词也不同,前者为“敢莫”(表示猜测,意为“应该”),后者为“辄”(表示肯定,意为“就”)。可见,第二句已经形成了假设框架“敢 + S,就……”,犹如普通话的“如果……,就……”。
就现代汉语普通话而言,威胁构式“你敢 + VP”具有假设功能。韩志刚(2010)认为格式为“你 + 敢 + VP,结果句”的威胁句是假设“敢”字句 [23] 。伍懿(2017)提到:在警告言语行为中,“敢 + Neg”组配既可以分布在假设复句的偏句中,也可以分布在假设复句的正句中 [24] 。比如:“你敢骂人,我就敢打你。”黄均凤(2006)指出:表示“警告”的“小心VP”祈使句一般处于假设句中,“小心VP”祈使句表示结果,表示假设或条件的分句语形上常带有“再/敢/胆敢/要是/假使/如果”等表示假设的词语 [25] 。
其实,漳州话中也有威胁构式“你敢 + VP”,也是用于表假设,此构式中的“敢”可有两读,分别为“k㔓kah”,但后者使用更多更符合语感。比如:
(19)你敢(kã)去试请看仔,我nam mi (一会)脚都给你打断!(威胁构式)
(20)你敢(kah)去试请看仔,我nam mi (一会)脚都给你打断!(假定结构)
例(19)中的“敢”犹普通话的“敢”,即“有勇气做某事”,此句主要是威胁语气,由威胁而引发的假设,威胁为主,假设为辅。例(20)中的“敢”跟例(19)有较大区别,“敢”的勇气义消失,“敢”主要用于表示假定,“敢”的功能是引出“你去试请看仔”这样的假设,假设中伴有威胁,此时,假设为主,威胁为辅,威胁可看成是语境赋予,而不再像例(19)中的“敢”一样由“敢”承担这种威胁义。例(20)的威胁义从“敢”剥离,“敢”专司表假设,在语音上也有所区别,“敢”读作“kah”。从语音使用的便捷性来说,“kã”在表达威胁语气时较为费劲,鼻化音较难用来负载强烈的威胁语气,当“ã”去鼻音之后变为“a”就能够承载重音和威胁语气。
3.3. 古代汉语“敢”的语义发展
共时多样性的语法特征需从历时的角度出发,描绘其演变的路径,解释其动因和机制。方言“敢”的假设功能的语法化路径可能与古代汉语相似。就漳州话而言,基于共时的构拟,我们认为“敢”的假设功能是通过这样的路径获得的。具体如:

与张敏(1990)考察的中性询问“敢”相比,我们认为,“敢”随着猜测度的下降,逐步发展出假设义,即在中性询问“敢”之后又发展出假设、虚拟的等一些功能,结合张文的考察,我们可以将演化的路径进一步细化为:

从历时的角度出发,古代汉语“敢”表假设功能的取得可能也跟“敢”具有的[+怕]的语义特征相符合,其语义演化路径可以归结为:

“敢”在勇气义之后的反诘功能在一定的语境作用下,“敢”会将这种语境义吸收,“敢”或是“敢不”在句中的主要语义是“不敢”,因而由“不敢”“冒昧”等义引申出“敢”具有的[+怕]的语义特征,“敢”具有[+怕]的语义特征促进“敢”功能的发展,使得“敢”具有猜测和假设的功能。这种猜测或是假设的功能,我们在现代汉语中还可见到。比如:
(21)我是怕他走了,要是他走了,我看你一会咋办!
例(21)中的“怕”就是兼具猜测和假设的功能,言者猜测或是假设某人可能要有某种行为,后一分句就采用具有假设标记功能的“要是”来引出假设内容“他走了”,可见,“怕”对假设语义的产生至关重要。
其实,在古代汉语中,“怕”也具有假设功能,在元明清时期,常与“敢”组合,组成“敢怕”用作假设连词表示假设。比如:
(22)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银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妇人家没志行,敢怕独自个一时喉极了,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够当,方得这项银也不可知。(明《二刻拍案惊奇(上)》)
例(22)中“敢怕”具有假设功能,引出“独自个一时喉极了”这样的假设,当假设实现时,便会得出言者的预测。
(23)凭着一味甜言媚语哄他,从此做了长相交也未见得。倘若有些怪你,我自重重相谢罢了。敢怕替我滚热了,我还要替你讨分上哩。(明《二刻拍案惊奇(上)》)
例(23)中“敢怕”所出现的语境不具有猜测义,“敢怕”的猜测功能被压制,“敢怕”所做的猜测只能被解读为言者主观化的假设。该例句“敢怕”和“倘若”对仗,“敢怕”具有很明显的假设,其义相当于“如果”或是“要是”。
关于“敢怕”,周晓林(2009)曾有过探讨,周文认为:明代《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中的假设连词“敢怕”语义上与假设连词“怕”无差异,其义相当于“假使” [26] 。据周文考察,“那怕”和“敢怕”不可视为假设连词“怕”的双音化的一种语法创新,“那怕”是演变的“起变”,而“敢怕”是“拓展”。不过,周文是从“怕”的语法化来看“敢怕”的发展,得出“敢怕”是受到“那怕”格式的类推这样的结论无可厚非,只是难以解释,为何“怕”需要和“敢”结合成双音的假设连词,而不是其他词。据本文的考察,本文从“敢”的语法化历程来看,“敢”同样具有“怕”的这种“猜测”义或是“担心”义,这样为“敢”发展成假设标记提供了语义基础,而受到汉语双音化的影响,“敢”与“怕”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形成双音的假设连词“敢怕”。因此,说“敢怕”是“敢”“怕”表示假设功能的一种强化形式似乎更为合理。同一时期,“敢”表假设的强化形式还可能是“仔敢”和“敢仔”,诚如王洪秀(2018)指出:《醒世姻缘传》对话体中除了用“仔敢”表示假设,还有“敢仔” [27] 。“敢仔”用在动词前,表示揣测、假设的语气。“敢仔”用于表示可能假设,其猜测的语义主要承担者应该是“敢”。
4. 结语
漳州话中可表是非问、猜测、中性询问和假设等功能的“kah7”在方言中多用俗字“甲”代替或是采用记音的方式,但“甲”与这些功能之间的意义相差甚大。经考证,漳州话中具有上述功能的“kah7”本字应为“敢”,“kah7”音由“敢”的音变产生,文章从语音和词义两方面进行考证,具体如下。
就语音方面而言,“kah7”音的取得符合闽南方言语音发展规律,其发展路径可能为:Kam → kam → kã → kah/ka。就其产生的音变动因而言,语法功能的演变是其语音发展的重要动因,语音使用的便捷性以及语音使用的心理要求也是其发生音变的重要原因。
就词义方面而言,漳州话“敢”的功能较泉州、厦门方言来得丰富,其语义发展的可能路径本文构拟为:敢[+疑问]→敢[+估量]→敢[推度]→敢[中性询问]→敢[+假设]→敢[+虚拟]→敢[话标]。就其功能的发展而言,“敢”的语义特征之一[+怕]是促发其假设功能发展的语义基础,“敢”疑问义的逐步消失是促使其向假设标记发展的重要条件。综上所述,漳州方言“kah7”具备了汉语其他方言“敢”的假设功能、话题功能等,又符合古代汉语“敢”语义发展的可能路径。自此,我们认为,漳州方言“kah7”音的本字为“敢”。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