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气”作为汉语常用词,拥有众多义项,郑敏惠(2015)将“气”的语义链分为“自然之气、人之气、文之气”,并讨论了三者的引申过程 [1] (pp. 58-63)。但该讨论局限于“气”的名词性义项中,关于“气”如何从名词引申为动词,表“愤怒”,还有讨论的空间。
按照学界普遍认同的时代划分,在文章中将先秦划为上古、东汉–隋为中古、晚唐五代–清为近代,其中西汉、初唐、盛唐为过渡时期 [2] (p. 3)。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上古时期文献缺乏,有些义项难以从文献判断中其出现的先后顺序的,则根据字形,结合社会文化等因素判断其先后及引申关系。
2. “气”的义项演变过程
2.1. 上古时期
汉字产生之初,大多通过绘形来记录言语,即象形字,许慎以“随体诘诎,画而成物”来解释,字形与字义之间有密切关系。许慎《说文·气部》:“气,云气也,象形”,写作“
”。(清)段玉裁注:“象云起之貌,三之者,列多不过三之意也”。甲骨文中,本写作“
”,后为了与数字“三”区别,将上下两横弯曲,写作“
”。根据段玉裁注释,“气”的字形描绘的是“云起之貌”。“云”和“气”都是对气体状态的表述,《说文·云部》:“云,山川气也,从雨,云像回转型”。从中可以看出云和雨之间的密切关系,“云”所描述的应该是气体上升后在空中凝聚成团的样子,而“气”为“云起之貌”,应为气体升腾成为云之前的状态。
在甲骨文中,先民通过观察世间万物,创造出一种具体的符号来描绘无形的事物。自然界中有时出现水汽蒸腾的现象,先民根据自己的所见,创造出“
”字,描绘气体及其上升的过程。古人对气体的描画很细致,对平曲都有区分。横谓之气平,曲谓之气曲。另外,气体的多少也可以通过线条的多少来表示 [3] (p. 12)。由此可见,“气”本义为一种弯曲的气体,并有众多之义,常与“云、雨”联系在一起。
(1) 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周礼·考工记·栗氏》)
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容器蒸煮食物代替用火直接烧烤,蒸气也与人类密不可分。之后人们发现烟气、火气、蒸气与云气极为相似。
图式理论认为,人脑将经验以抽象化的图像储存在脑中,作为社会交往和生活的基础,见到相似的场景或图像,会激活原有图式,使新旧事物产生关联。先民将日常所见的各类“气”,通过图像的相似性与“云气”之“气”关联起来。在此过程中,“气”的限制性因素削弱,逐渐成为一切气体的统称,从特殊到一般。
而“气”的弯曲跟风有关,气体流动产生风,风吹动气体产生变化,二者相互影响,出现了阴阳风雨晦明不同的气象,称之为“六气”。
(2) 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山海经·海经新释卷十》)
风的影响,使得气体可以四处流动,遍布天地之间,成为人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物质。上古人们生活、耕作与自然界的变化息息相关,而“气”是导致风雨晦明变化的关键,在先民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可能是出于对天相变化的兴趣,也可能是为了研究天相变化以利于生活,总之在上古时期出现了一些人,研究“气”的运行规律。
(3) 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卷六下·第十七·秋水》)
此时的气论思想,将“气”分为“阴气”和“阳气”,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并基于阴阳学说,研究天地万物的变化。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认为,“气”为天地本原。
(4)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卷四十二》)
这是第一个把“气”作为万物之元素的思想 [4] ,认为“气”是万物之本。道家哲学认为“道”即精气,世间万事万物都由“气”组成。庄子继承老子的学说并发扬,以“气”为本原研究天地变化,“气”也因此引申出“天地本原”的义项。
到这一时期,“气”的义项已经完成了特殊到一般、具体到抽象的变化,并且和自然界、人类生活产生密不可分的联系。
(5) 屏气似不息者。(《论语·乡党第十》)
例(5)中“气”与“息”对应,义为“呼吸、气息”,可见在春秋时期或者更早,“气”引申出“气息、呼吸”这一义项。而在寒冷季节,人呼出的热流上升,其形状、状态和自然“气”相同。束定芳(2008)认为:“隐喻是两个具有相似性的对象之间的映射过程,且两个对象需要处于不同的领域” [5] (p. 160)。自然之气与人体之气图式相同,且分处不同领域,先民将二者关联,通过隐喻,用“气”来指代人的呼吸。此时,“气”的义项从自然领域延伸到人体领域。
(6)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通天下一气耳。(《庄子·外篇·知北游》)
(7) 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第十六》)
(8) 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庄子·卷七上·第十九·达生》)
朱熹说:“阴精阳气,聚而成物,神之伸也;魂游魄降,散而为变,鬼之归也”。“物”由精气聚在一起,魂魄散了就成为“变”,气是事物的本原。道家学说以“气”为世界本原,认为万物由气组成,其中包括人类。在老庄等道家学者的推动下,由讨论天道之“气”到讨论人体之“气”,“气”也成为人体本原,如例(6)。古人对人体形态结构的认识也效仿其对天地规律的认识,认为人体之气与天地之气相通,会产生变化。而“气”的变化则与血、脉等人体生理组织相关,从而影响人的生理表现,如例(7),气若足够,则身强力壮;气若不够,则身乏力衰。中医范畴内,用“气”表达的词语大都与生命活动相关:元气、精气、胃气等 [6] (pp. 99-101)。例(8)更提到了人体的气与精神、情绪的关系,气的变化会导致人发怒。此时,受道家等朴素唯物主义学说、社会文化的影响,“气”引申出“生理本原”的义项。引申先后顺序大致如图1所示。

Figure 1. The process of evolution of “qi” in ancient times
图1. 上古时期“气”的义项引申
2.2. 中古时期
汉初休养生息,推行道家思想。《吕氏春秋》中用“贵生”一词概括道家思想,即重视生命个体的价值,一切事物都是以存在为基础的,生命的存在是一切的基础 [7] (pp. 1417-1420)。“贵生”思想强调“气化自然”,即要顺应天地阴阳的变化,内观自我精神的平衡和五脏六腑的调顺,才能够更好地生存,是对道家“自然与人体之气关系”的继承和发展。
由于国家的大力推行,以及人民对养生之道的需要,“贵生”思想得到极大发展,与之相关的“气”也被不断使用,在使用过程中,导致“气”的语义发生变化。
(9) 钟声锵,锵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史记(百纳本)·卷二四·书第二》)
(10)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胥之。入,太后不和之色少解。(《史记·卷四三·世家第一三》)
西汉时期,“气”与人体生理的联系更加密切。例(9)源于《史记》(百纳本),郑玄注曰:“横,充也。谓气作充满”。“气满”为气不顺的表现之一,与后文“武臣”一词联系,可见“气满”常与某种刚强、铿锵、充沛的情感相关。例(10)的“盛气”也是气满的一种,与“不和”联系,也可知人体气满时,产生某种充沛、不愉快的情感。
(11) 阳气者,大怒则形气绝而血菀于上,使人薄厥。(《素问·第三篇·生气通天论》
(12) 大虚则肾气乘矣,怒则肝气乘矣,悲则肺气乘矣,恐则脾气乘矣,忧则心气乘矣。《素问·第十九·玉机真藏论》
(13) 邪之中人脏奈何?歧伯曰:愁忧恐惧则伤心。形寒寒饮则伤肺,以其两寒相感,中外皆伤,故气、气逆而上行。有所堕坠,恶血留内;若有所大怒,气上而不下,积怨于胁下,则伤肝。(《灵枢·邪气脏腑病形》)
随着社会发展,人们对“气”的认识更加深入,在医书中尤为明显。《素问》和《灵枢经》都明确指出“气满”、“肝气”、“大怒”之间的关系。“肝者,罢极之本”,肝脏是主疏泻的器官,气盛就是气在肝脏堆积,产生愤怒的情绪,现代常说的“大怒伤肝”就是这个道理。可见到东汉时期,“气”已经与愤怒的情绪紧密相连。
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神仙道教盛行,主要由老庄道学理论继承和改造而来。老庄认为天地与人体有关联,在魏晋时期天人的关系则更加紧密。“人皮应天,覆盖于物,天之象也”。人的肌肤、骨骼都是天地之象。此种“身体”,是一种“至大无外的身体,乃至整个世界、宇宙都可以看作是身体的放大和再现。“基于身体的这种无限敞开性”,人与世界的关系以“身体与世界的关系”呈现出来,“身体”成为解释世界的终极之因 [8] (pp. 61-65),形成了独特的“身体哲学”,人们可以以“身体”的视角表达、解释万物,这更促成了“气”的语义演变。
(14) 主治胸中淡热,欬逆上气。其沥,大寒,治暴中风,风痺,胸中大热,止烦闷。(《名医别录·中品卷第二》)
以“身体哲学”解释人体的种种现象也更加有迹可循,身体中“气满”、“气逆”则会导致烦懑、恚怒的情绪。“气”与人体的关系更加紧密。
通过上文的梳理,“气”在中古时期继承“生理本原”的义项,与人体生理的联系更加紧密,产生“气逆、气充、血气、怒气”等词,与愤怒情绪产生直接联系,当“气”与“充、满、怒”等词同时出现时,它已经有“愤怒”的语义。
2.3. 近代时期
到了唐代,道教依然在社会中产生重要影响,白居易《不与老为期》:“存神机虑息,养气语言迟”记录了自己练气的感受,将人体与天地万物相关联,也是“身体哲学”的一部分。
后孙思邈将道教理论运用于中医理论之中,更加促进“气”与人体的结合。
(15) 治肝实热。目痛胸满。气急塞。(《备急千金要方·卷第十一·肝藏》)
(16) 胁下痛胀满气急。(《备机千金要方·卷第十一·肝藏》)
上述文献用到“气急”,“气”仍使用“生命本原”这一义项,为主谓结构。
(17) 心腹肿满,气急不得,下头小便不利,大便难。(《医心方·卷第十》)
(18) 问:“承师有言,我住明招顶,兴传古佛心。如何是明招顶?”师曰:“换却眼。”曰:“如何是古佛心?”师曰:“汝还气急么?”(《五灯会元·卷八》)
在例(17)、(18)中出现的“气急”一词,也应为主谓结构,表示生气、愤怒的含义,其中“气”的“愤怒”语义得到突显,不用与“怒”等典型词关联,也可以表示“愤怒”。如例(17),重新分析为“气|急不得”也能表达愤怒的语义,说明“气”有单用的条件。例(18)中“气急”隐隐有动补结构的特点,类似于“气得很”。
(19) 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
(20) 气得我浑身上冷汗浇流!(《关汉卿·状元堂陈母教子》)
到了元代,在元杂剧中,“气”已经单独使用作动词,表“愤怒”义。例(19)中“气杀”一词只能为动补结构,与上文的“气急”具有明显差异,“气”单独承担“愤怒”义。例(20)“气”后带宾语,作动词。
(21) 却说周瑜见孔明袭了南郡,又闻他袭了荆襄,如何不气?(《三国演义》·第五十二回)
(22) 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大不由的不气。(《水浒传》·第三十二回)
例(21)、(22)否定副词“不”修饰“气”,可以充分确定“气”的动词性。由此可见,“气”的语义经历上古、中古、近代三个时期,在元代最终引申出动词用法,表“愤怒”义,并在元明清的文献、口语中得到运用。其完整引申过程如图2所示。

Figure 2. The process of evolution of the angry meaning of “qi”
图2. “气”的愤怒义引申过程
3. “气”的义项演变原因
根据董秀芳的论述,抽象名词的个体性不强,很容易发生词义的引申和转变。“气”的部分义项是典型的抽象名词,在多方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完成了义项的演变。
3.1. 主观化
沈家煊(2011)提出:“主观性是指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印记”。他将“主观化”分为三个方面: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情感、说话人的认识,三者彼此互有交叉,难以完全分开 [9] (p. 271)。
“气”的语义演变很可能受到魏晋以来“身体哲学”的影响,说话者从身体视角出发,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胡牡丹和李娜提到最佳观察布局和自我中心观察布局两种观察角度 [10] (p. 66),其中自我中心观察布局是概念化主体沿着观察路径向客体移动,直至成为客体的一部分。在这一过程中,客体关系逐渐被削弱,直到完全消失,仅滞留主观扫描。
从上古到近代,“气”与“愤怒”的关联甚密,受道家理论、养身思想、身体哲学等影响,每当人们感受到愤怒的情绪时,就会想到体内的气处于充盈或紊乱的状态,这种关系出现得越频繁,人们对其的主观感受就越强烈,“气”作为“生理本原”的客观属性就越来越弱,而渐渐由“愤怒”这种主观情感所替代。在日常交往中,人们从身体的角度出发,用“气急”或单用“气”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听者根据自身经验和场景进行语用推理,也能明白说话者的意思,这就与说话者的认知有关。而语用推理的产生是说话者在会话时总想用有限的词语传递尽量多的信息,也就是语言经济性原则,“气满”、“气逆”、“气闷”等词中的可变成分逐渐被省略,只留下“气”来承担动作义。
主观化过程主要体现在四个参数的变化:
1) 状态:从实际到潜在,从具体到虚化;
2) 焦点:从台上到台下;
3) 域:从物理域到社会域及经验域;
4) 力的发源地:从具体的移动者到虚化的概念化主体。
以这四个参数来看“气”的引申过程,“气”的状态从本义“弯曲的气体”,引申为抽象哲学思想“天地本原”,再到更抽象的“愤怒”义;焦点和力的发源地,从“台上”即客体“气体”,变化到“台下”即概念主体的情感“愤怒”,与人体密切相关;域从自然领域的物质,引申到人体及社会领域,属于完备的主观化过程。在主观化的进程中,人的视角、认知、情感产生了重要作用。
3.2. 社会文化
社会文化在“气”的语义引申中也尤为重要。上古时期刀耕火种的文明,使得先民发现了气体之间的相似性,完成自然到人体的部分引申。中古时期继承上古的义项,在汉朝休养生息、道家“贵生”文化的推动下,“气”与人体产生密切关联,引申出“生理本原”的义项,并随着中医等社会文化的发展而发展,与人体情绪产生关联,“气”的愤怒义逐渐凸显。魏晋南北朝的“身体哲学”也为其语义演变提供了身体视角。
至近代时期,宋元市场经济兴盛,市民成为重要群体,伴随文晋南北朝开始反映下层人民口语语体的白话文学快速发展,“气”的使用更加广泛。宋代话本兴起,受众通常是市井百姓,文化程度并不高,且话本讲述要求生动形象,因此对口语的要求很高。相对于“怒、愤、愠”等雅词,“气”的受众显然更多,也更加适用于话本讲述。在民间文化的作用下,“气”的使用率大大提高,且为了语言的经济性,甚至省略了与“气”相搭配的词语,单用“气”表示“愤怒”的含义,也使得“气”完成了名词到动词的最终转化。
3.3. 语言因素
“气”的语义在发展过程中,受到前后所搭配的词语的影响,如“怒气”、“气充”等,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气”的语义演变。同时,在语用推理、语言的经济性原则的影响下,与“气”搭配的其他成分可以省略,促使“气”单用引申为动词。
4. 结语
“气”的语义历经三个时期,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引申为动词,表“愤怒”义。同时,“气”参构的绝大部分双音节词的语义,都与“气”的“生理本原”义有关。在双音节词中,“气”既可以作名词,也可以作动词,关于“气”的词语构造相关问题,还有待讨论。
基金项目
西南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认知视域下‘气’的语义演变与词语构造研究”(项目编号:YB202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