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葵花地与葵花地的诗意——评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
Coincides with the Poetic Sunflower Field—Comment on Li Juan, “The Distant Sunflower Field”
摘要: 李娟以“非虚构”写作进入文坛,被誉为“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遥远的向日葵地》依旧呈现了李娟记忆中的阿勒泰,但是写作不再聚焦地域的独特,而是回忆那片土地上生存的独特的人与事。颠沛流离的家人生活、异乡人适应孤独的勇气、边地多姿的万物、大地的诗意和别样的栖居方式。新疆戈壁滩的空阔与阳光的炙烈,李娟一家外地人身份的疏离,坚持种葵花的艰辛,这些因素的巧妙糅合,使得遥远记忆中艰苦贫瘠的生活开出诗意的花朵。
Abstract: Li Juan entered the literary world with her “non-fiction” writing, and was known as “the fairy chant from Altay”. “The Distant Sunflower Land” still presents the Altay in Li Juan’s memory, but the writing no longer focuses on the uniqueness of the region, but recalls the unique people and things living on the land, the displaced family life, the courage of the stranger to adapt to loneliness, the colorful landscape, the poetry of the earth and a different way of living. The emptiness of Xinjiang Gobi Desert and the scorching sun, the alienation of Li Juan’s family, and the “my mother” of sunflower, the clever combination of these factors makes the hard and barren life in distant memory open poetic flowers.
文章引用:何春. 诗意的葵花地与葵花地的诗意——评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J]. 国学, 2023, 11(3): 265-271. https://doi.org/10.12677/CnC.2023.113042

1. 引言

李娟以“非虚构”写作进入文坛,其笔下阿勒泰游牧区草原的辽阔、边地牧民的率直、雪川的空灵和戈壁的响晴,都如安静的清风吹向热闹的当代文坛。李娟对遥远阿勒泰的描绘激活了读者的审美想象,“广阔的空间、原始的生态、古老的传说,充满了生机与诗意” [1] 。因此,有人称李娟的散文是“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

李娟的作品大多聚焦于自身对边疆生活的体验,那些作者熟悉的风景与场景,经情感的发酵,记忆的淘洗,凝练成真实动人的诗篇。《遥远的向日葵地》依旧呈现了李娟记忆中的阿勒泰,当作品以“乌仑古河从东往西流,横亘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曳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 [2] , p. 1)娓娓展开叙述时,作品边地书写的场域和明朗的意象直接拉近读者对遥远边疆空阔明媚的诗意想象。然而,作品的动人并不仅仅来自空间的独特,更来自李娟文字道出的家人外地身份的疏离感、对自我和家人种地生活窘迫感和孤独感的观照。如同向日葵盛开在茫茫戈壁形成的耀眼反差,作品中家人在恶劣环境中倔强的生存状态和朴素的生命意识,更使得艰苦贫瘠的生活流激起朵朵诗意的浪花。

散文作品《遥远的向日葵地》追忆了母亲一家在阿勒泰边地戈壁种葵花两年时光里的事与情。相较于此前《我的阿勒泰》《冬牧场》《夏牧场》等作品集对阿勒泰地理志、民族志的多元书写,《遥远的向日葵地》将自身经验的叙事主体从观照“他地域”和“他民族”拉回到“自我与自家”,因而叙述的主题多元游离,叙述的思想多重迷离,文本传递的诗意解读如同空旷的戈壁上四面飘荡的龙卷风,即自成体系,又汇聚更庞大的形象与力量。

2. 葵花地:倔强的生存状态

说到向日葵,硕大而明黄的花盘,追光的习性、梵高的艺术……简单的一个意象便引发阅读无限明亮的诗意想象。然而以收获为目的的种葵花并不会带给播种者独特的审美空间,在大地上年复一年耕种是中国传统农民主要的谋生手段。丰润肥沃的黑土地也好,贫瘠干旱的盐碱地也罢,种子种上了,植物的扎根也是农人就扎根。在土地上耕耘,在土地上生活。成长、繁衍、老去,农家生存的状态在日常生活的琐屑与平凡中种种被忽视被遗忘。

然而,《遥远的向日葵地》中的我们一家远非中国传统农民,决定在乌伦古河南岸种葵花的母亲是曾跟着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小商贩,是从四川辗转而到阿勒泰的农民工,生活的窘迫,土地的缺失使得以母亲为中心的我们一家总在流离。曾经跟随牧民转冬夏牧场,如今为水源租地频繁搬家。

异乡漂泊者为生存而被动辗转的动荡心境是晦暗的,不少打工者叙事作品主题都揭示了这一点。然而李娟在作品中呈现的生存基调却是明朗的。这或许和李娟家人对边疆生活的接受与认同有关。新疆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区,生活着蒙古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俄罗斯族、回族等46个中国少数民族和部分汉族。新中国成立后,新疆的辽阔广袤和边塞风情吸引了大量内地劳动者。地广人稀、经济建设、西部大开发,一大批有志青年响应国家号召,来到这片土地上耕耘、生活、索取、奉献。其中不乏因家乡田土少或开支高或天灾人祸等原因背井离乡而来的劳动者,且以四川、河南、甘肃等人口大省流动为多。

四川地形东部多丘陵,西部横断山脉,中部虽有成都平原,奈何僧多粥少,加之盆地多云雨,四川多数农家想依靠自家一亩三分地养活一家人,勤肯也好,节俭也好,似乎都不容易。如果有一个地方是大片大片平整的土地,是一年四季的阳光,是地广人稀的辽阔,那么,一户以种地为主的四川人家一定是满怀慕意的。即使干旱了些,即使偏远了些,即使陌生了些。李娟一家大抵也是这样的机缘从四川迁居到阿勒泰地区生活。

在李娟的作品中,家人在阿勒泰的生存即夹杂着外乡人漂泊的疏离,也洋溢着外乡人扎根立足新地域的坚定。因而双重身份导致的对身份界定的叹息与身份寻找的呐喊同时在作品中回响。

(一) 耕种岁月的激情

《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母亲对恶劣环境和艰苦生活的适应,对生活保有的热情和激情令人钦佩。

母亲第一年种地非常不顺,缺水干旱、病虫害,母亲日夜忧心,对决定种地的农妇母亲而言,不仅财产的损失令人忧虑,农作物的干枯不亚于对吃饭本领的挑战,植物生命的消逝无形中意味着农人生命意义的流逝。然而冬天我回家,问母亲赔了多少钱。母亲用愤愤而粗俗的语言骂道:“操他先人,幸亏咱家穷。种得少也赔得少。最后打下来的那点葵花好歹留够了种子,明年老子接着种!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 [2] , pp. 36-37)当一年辛勤与希望付诸流水,母亲没有悲观绝望的哭告;第一年种葵花就欠收的无奈,也没有浇灭母亲以此作为谋取生存途径的决心和信心。因而读者在母亲的宣言里也随着度过灾难的母亲长出一口气,在接下来的文本阅读中期盼母亲在新的机遇与挑战中寻找生存新起点。母亲坚持种地的决绝和战胜恶劣环境的信心无疑为中国文坛的女性形象增添了朗健的一笔。

夏季,烈日在天,母亲的葵花地迎接着戈壁炎炎,火热的温度激发着母亲期盼收获的热情,她时常赤身抗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限。李娟描绘的赤身相迎、肝胆相照的母亲在边地里劳作的画面,仿佛在阅读中看到了戈壁滩空阔的天宇与浩渺的大地,在天地间,凝固于时间与空间里唯一的人,她用执著坚定的背影与超越自然的淡定体现出倔强的人的意义。

李娟极富诗意的语言赞美母亲的辛勤与耐心,“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 [2] , pp. 16-17)母亲粗粝与坚韧的劳作与生活,不仅使读者看到了中国农民的纯粹与勤劳,也看到了中国女性的豪爽与伟岸。这样的母亲形象、女性形象,不正如舒婷诗歌中的木棉树吗?“你有你的铜枝铁杆,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3] 经风沐雨,越发茁壮,酷暑寒冬,越发生机勃勃。

(二) 相依为命的亲情

相比母亲粗粝、坚韧、随性的性格和在生命里风风火火折腾的颠簸,跟随外婆生活,留守长大的李娟对颠沛流离的场景更为敏感。李娟在作品中说“我最擅于离别,而我妈最擅于到来。……她冒雪而来,背后背一个大包,左右肩膀各挎一个大包,双手还各拎一只大包。……我妈为我带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每次她走后,好像家里撤走了一支部队。”( [2] , pp. 23-26)语言诙谐质朴,然而其中传达出的中国传统母女情感是感人的。母女分居两地、颠沛流离,但是血缘亲情总会在不时的会面与离别中,被搅起涟漪,荡漾开去,久久不能平静,也久久抚慰人心。

谋生方式的动荡意味着李娟一家时常面临不可预测的离别,当一切沉淀之后,李娟用蒙太奇的形式在作品中娓娓道出离别的场景。在离别描述里,读者透过有温度的语言,感受到李娟隐藏于诙谐中情感上的不舍、孤寂、脆弱、悲伤,也在李娟描述离别后适应生活里的冷清、窘迫、变动中,看到当代子女与原生家庭被迫割裂的成长。

母亲和李娟都不善于表达爱,如很多中国传统父母与子女的相处关系,亲情更多体现在日常琐碎的点滴里。母亲来时大包小包是爱,来后风风火火的忙碌和嘈杂是过量的关心,母亲一离开,屋里显得格外冷清安静则是女儿对母亲的依恋与不舍。

“回家”章节,李娟参加外婆的葬礼后,前往母亲搬迁到“永红公社”的家。和母亲乘坐摩托车飞奔在荒野深处,戈壁茫茫,乌伦古河寂静西逝,母亲在本来没路的戈壁开辟出只属于自家的一条路,“看,直吧?……这条路只有我一个人在使用。’”( [2] , p. 77)无法揣测李娟回忆这样场景时,对母亲是钦佩还是心酸。只是在呈现这一画面的《遥远的向日葵地》里,读来仿佛心中横亘出一条荒凉的土路,尘埃散尽,路的尽头在卑微里开出花来。

只有母亲摩托车碾压成的“路”,尽头是种葵花的母亲新的家。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唤起李娟对家印象的只有几样熟悉的老物件和外婆养大的宠物狗赛虎。“没错,这是我的家。……不过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上一次的那个家在哪里?”“又记起之前有过好几次,和此时一样,独自去向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一座陌生的院落……”( [2] , pp. 76-77)动荡造成动态,陌生带来新奇,适应带来成长,当时间的距离拉长,曾经积续下来的情绪经过岁月发酵,甘苦糅合、酸辣变质,终酿成了葵花地里诗意的芬芳。也许,葵花地换一个种植户也会开出金黄的花盘,但因为李娟艺术的加工,情感的注入,对遥远向日葵地多年后满怀深情的回顾,生命的美感才显得饱满而丰富。

(三) 敬畏岁月的温情

外婆,秦玉珍。生命有无数种存在形式,人生有无数种活法,一个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是否有衡量的标准?因为是外婆,所以秦玉珍留存在世上的最初形象就已经很老了。当李娟把记忆里的外婆书写出来,碎片化的形象拼贴成抽象、沉默、苍老的秦玉珍。

外婆以过去的陈旧经历支撑起老年漂泊新疆的艰涩。外婆的一生在李娟的叙述中简短却沉重。“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四川新疆两地。……八十五岁独自回到乡间耕种生活。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2] , pp. 72-73)那些个体生命里难以承受的重与轻,是历经多个时代的外婆沉默的记忆。李娟用外婆消逝的生命与其被遗忘的过往呈现着时间的无情,也呈现个体对待时间的深情。抵抗与妥协,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在人类寿命的极限范围内,外婆如同一束温润的烛光,照亮外孙女思念的灵魂,也照亮读者对生命的敬畏与温情。李娟在文本中感叹“都说‘人死如灯灭’,可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2] , p. 71)外婆的葬礼结束了李娟与外婆享受温情的途径与可能,然而外婆的葬礼也使得留存于后辈记忆中的生平变得永恒而明亮。

外婆是中国旧时代女性群体中具有代表性的个体,她倔强而微弱,用全部的力量活着,顺从的接受生活苦难。我们从李娟观照外婆一生的目光中看到了中国旧时代劳苦女性的缩影。

沉默的老人的去世,更迭的消逝的生命。“外婆死了,如同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2] , p. 84)我们看到生命真实老去的外婆,她的时间稀少残破,然而生命最后时光里,外婆的时间流逝在在狭小空间里对外孙女的等待,流逝于独自在茫茫戈壁上的驻足,流逝于亲眼所见的大片金黄葵花的惊叹。

外婆最后的生命时光坚韧而安静,让生活里颠沛流离的李娟母女心理上有了安栖居所,贫瘠的戈壁滩展示着自然的变化沧桑,然而这戈壁滩也承载着三代人的肉体和灵魂。

也许,《遥远的向日葵地》里,我们赞叹讴歌的是如同“我妈”“我”“外婆”这样在大地上平凡而倔强生存的生命,在追光的一生中,每个生命都有散发金光的诗意。

3. 诗意:朴素的生命意识

李娟一家葵花地旁简陋的地窝子热闹非常,成员庞大,外婆、母亲、丑丑狗、赛虎狗、一大群鸡、兔子,鸭子,还有后来的“跟屁猫”。

在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滩上,在无遮无栏的寂静与空旷中,作为附近唯一的人户,大地的空旷与家禽的叽喳越发衬得漂泊者随遇而安的清贫。对于为什么养这么多家禽,其他种植户甚至“我”都时常不理解,养鸡不吃肉,下的蛋还是喂狗;大狗丑丑,缺点多于优点;兔子养得寿终正寝,这些“无用”的动物们,母亲都悉心照料,宝贝得不行。

在“闯祸精”一节,大狗丑丑四处偷周围人的鞋子,母亲为此赔了不少不是,也操碎了心,但母亲依旧心疼丑丑,因为对于大部分时间一个人生活的“我妈”,丑丑就是陪伴,家禽就是家庭成员,就是说话交流的朋友。母亲对待身边生灵朴素的生命平等意识不仅热闹了家庭生活,充盈了李娟观察万物的慧眼,也良善着读者的心灵。

(一) 万物生长:生命的平等意识

《遥远的向日葵地》中,除了李娟家这样的承包土地的外来种植户外,还有不少原住民,热情淳朴的少数民族同胞;花香沁人、果实累累的沙枣林;叽叽喳喳不惧人声的麻雀;水潭沙地边的芦苇、戈壁上的各种野生生灵……李娟用文字表达生命欣喜,平等的书写边地的喧嚣与自然的生机。

常规思维,我们容易偏见贫瘠干旱的荒漠无边无际的寂静与空虚,带刺的仙人掌或者骆驼刺艰难生长,求生者带着愁容期盼着逃离。事实上,李娟用在场纪实的文字展现了边地多姿的万物,以及大地别样的诗意和别样浪漫的表达方式。

戈壁动植物的适应能力远比人类想象的强大。生长的力量、蓄势的韧性、勃发的激情,当晒得发白的一望无际的戈壁大地上看到一抹绿,一抹生机,或是一个个活物,怎能不油然而生敬畏之情。

原生生活在边地的民族同胞尽管也备受恶劣环境和物资贫乏的困扰,但他们生活与自然更亲近,在极低的物质追求下,他们更追求富有情调与诗意的生活。零时工大红花一家穿着邋遢,时常举家蹭吃蹭喝,物质生活困苦窝囊,然而一家人却生活得自在随性,农忙时节,在能通过作临时工挣钱时,全家可以放弃金钱的诱惑,毅然选择愉悦身心,远道而去参加哈萨克传统民间活动。

欠了叔叔五十块钱,二十余年未还的哈萨克小伙子,每次还能正大光明跟“叔叔”寒暄闲谈,还不起就是还不起,因为巴合提是坦诚的,没有蝇营狗苟的算计,所以“叔叔”虽则生气,仍然认可巴合提的为人。或许这也是这些少数民族生活与思维的淳朴带给李娟和读者的诗意。

“面对艰苦的自然环境和外来文化的不断侵袭,他们仍然坚韧的扎根荒野,紧紧依附这块贫瘠的土地,不离不弃……他们犹如这片大地上的向日葵,富有野性激情和生命力。” [4] 在干旱贫瘠的地方绽放金色的葵花不容易,更多的时候还是等待、忍受与离别,因为难,所以更珍贵,也更震撼人心。

(二) 克服孤独:生命的存在方式

人生来独立,然而却无法孤立的生活,生命的存在方式与存在意义总不得不依托群体。当鲁滨逊漂流孤岛,需要感激星期五的陪伴。当李娟站在无遮无栏的旷野,戈壁、大风、黄沙,不仅万物之灵的人感到孤独与弱小,似乎动物都被这寂寥荒凉影响,饱含情绪:“我家的兔子跟狗一样黏人,老围着人打转。……兔子依恋我妈,源于生命之间最孤独的引力吧?……赛虎也依恋我妈。但那种依恋是求取安全感的依恋。它无论何时何地都略微惊惶。”( [2] , pp. 124-125)需要多大的努力,才能开出花来?需要多少成员,才能抱团取暖?

克服孤独与适应孤独是文学作品永恒的命题,它源自人丰富敏感的精神世界,也源自生命本身的脆弱与倔强。

《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克服孤独的方式是寻找。寻找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寻找时间的阶梯,寻找大地的秘密,也寻找自我的身份认同。“每当我站在光明万里的世界里,感到众目睽睽,无处躲避,便寻找四脚蛇的踪影,并长久注视着它。”“四脚蛇是与大地最相似的事物。”( [2] , p. 90)四脚蛇在文本中有着多重的隐喻,李娟对戈壁上爬行四脚蛇的寻找,正是对沧海桑田岁月流转中,思想火花的寻找,关于生命、关于时间,关于宇宙,关于存在与非存在的思考。四脚蛇外形狰狞可怕,在炙热的戈壁砂石里,努力将自身与大地融合,伪装自己的脆弱与温柔。李娟将自己定位为逃难者的后代,此地自己一家人是外来户,故乡自己也早已是半个客人,是不是也需要伪装来找到身份的认同。一双温柔敏感的眼睛,于是只能思考,只能讲述,“我无数遍讲述自己的孤独,又讲述千万人的千万种孤独。”( [2] , p. 196)

外婆克服孤独的方式是等待。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在四川老家就修好了自己的坟山,打好了墓碑,还攒钱订下了棺材。“做完这些事,她心满意足,开始等死。”( [2] , p. 69)外婆的寿衣准备了二十多年,生命本该安顿的最后时光里,外婆跟随我们辗转新疆。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环境,和老家的联系只有一口乡音。

外婆在阿勒泰,每天的事情就是早上送外孙女出门,然后趴在阳台眼巴巴盼外孙女回家。外婆已经没有同路人了,种种孤独,种种惊惧,只有在有外孙女的陪同时,外婆才暂时得到慰藉。为适应异乡生活,外婆付出的最大努力是尝试走出家门,然而城市陌生的街道对于八十多岁的外婆,走出去就是迷途。大多数时间,外婆沉溺于自己营造的世界,梦回四川,梦回童年,来抵抗现实世界的漂泊,抵抗异乡的陌生感,孤寂感。后来,跟随母亲生活的外婆则在荒凉的戈壁滩茫然无措,在黄沙中从白天等到夜晚,再从月升等到月落。等待什么呢?等待葵花绽放的热烈,等待自己生命的流逝。“她走不出异乡新疆,同时她也回不到故乡四川。土地留给外婆的是长长的、跨越不过去的距离,外婆用尽了她的一生终究没有走完。她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带着对故乡的牵挂,深埋在异乡的土地。” [5]

母亲克服孤独的方式是劳作,养一大群家禽。母亲用劳动妇女朴素的热情和在边地顽强的生存意识遗忘精神世界的内省。茫茫戈壁上简陋的家、葵花地的欠收、沙尘暴的肆虐、多次婚姻的失败、高龄外婆跟随自己的颠沛流离……活在世上的辛劳与悲哀,人生来该遭受的磨练,母亲只多不少。然而,干旱的戈壁能开出金色的向日葵,贫瘠生活里的母亲也会体验尘世短暂的喜悦与欣慰。丑丑狗的欢迎、兔子的追随,跟屁猫的到来……和新任丈夫的相濡以沫、和当地村民的八卦、葵花地的收获、难得的闲时……这些母亲生命里的时刻足以温暖她继续孤独前行的背影。

在等待葵花收购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晚餐后一起去散步,跟屁猫去、赛虎狗去、一只胆大的兔子也去、丑丑狗远远跟着,未入圈的鸡也跟上,月圆之下,长风之中,母亲快乐无比。或许,漂泊在外的异乡人,家人的陪伴就意味着孤独的消逝,意味着生活的希望与生存的勇气。

4. 结语

《遥远的向日葵地》依旧呈现了李娟记忆中的阿勒泰,但是写作不再聚焦地域的独特,而是回忆那片土地上生存的独特的人与事。独特在什么地方呢?它观照颠沛流离的家人生活;它表达人在异乡格格不入时,适应孤独的勇气。

可以说,作品中诗意的葵花地承载了李娟一家外地人在他乡种地,恶劣环境下顽强生存的图景。中国农民别样的生存姿态,血缘亲情关系极限的张扬与隐忍,底层人群生存的挣扎与妥协。情节可能发生在中国大地的各个领域,也记述在中国广大人民的历史里,而李娟在“非虚构”的文字里找到属于《遥远的向日葵地》的诗意,那是关于记录一家抵抗生活动荡呈现出的复杂情感、家庭鲜活生命场景的描绘和朴素生命意识。这些也成就了葵花地里的诗意。

参考文献

[1] 王岫庐. “真实性”的重构——从李娟的非虚构写作及其英译谈起[J]. 当代作家评论, 2022(1): 179-186.
[2] 李娟. 遥远的向日葵地[M]. 广州: 花城文艺出版社, 2017.
[3] 舒婷. 致橡树[M]. 苏州: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3.
[4] 林国浒, 李娟. 《遥远的向日葵地》的生态人文书写: 地景变迁、地方依附和诗意栖居[J].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 2021(11): 529-534.
[5] 高娟娟. 论李娟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的思想意蕴[J]. 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0(1): 119-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