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奈达的动态对等理论看李清照《声声慢》的两个英译本
An Analysis of Two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Li Qingzhao’s Sheng Sheng Man through Nida’s Dynamic Equivalence Theory
摘要: 古诗词翻译长久以来都是文学翻译领域的难题,尤其是如李清照的代表作《声声慢》这样以叠词为特色,拥有跌宕缠绵的音韵之美和细腻的情感表达的诗词。翻译家奈达主张,翻译应通过最自然和对等的语言传递源文信息,以确保译文读者能最大限度地获得与原文读者一致的体验。应用奈达的理论,本文从语言风格、美学意境、翻译的忠实度以及文化意象等四方面对《声声慢》的两个英译版本——许渊冲和朱纯深的译作进行了深入分析。研究结果显示,许渊冲的译文语言风格过于直白且存在一些误译;相对而言,朱纯深的译文则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都更为贴近原文,成功捕捉了原文复杂的形式之美和文化意象,更好地为读者提供了与原文读者相似的体验。
Abstract: Translating classical poetry has always been a challenging task in literary translation, especially when dealing with work like Li Qingzhao’s Ci poetry Sheng Sheng Man known for its innovative use of repetition, captivating melodious rhythm and conveying delicate emotional expression. Transla-tion theorist Eugene Nida proposed that translation should convey the spirit and manner of the original in the most natural and equivalent manner, ensuring that readers of the translated work can experience a similar resonance as the original readers. This paper applies Nida’s theory to compare Xu Yuanchong and Zhu Chunshen’s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Sheng Sheng Man from four perspectives: language style, aesthetic imagery, faithfulness, and cultural imagery. The study re-veals that Xu Yuanchong’s translation tends to be overly straightforward in language style and con-tains several mistranslations. In contrast, Zhu Chunshen’s translation aligns better with the original in both style and content, emphasizing the unique beauty of the original text’s form and its cultural imagery.
文章引用:董绚. 从奈达的动态对等理论看李清照《声声慢》的两个英译本[J]. 现代语言学, 2023, 11(12): 5796-5801. https://doi.org/10.12677/ML.2023.1112777

1. 引言

20世纪60年代,美国翻译学家尤金·奈达(Eugene A. Nida, 1914~2011)提出了著名的动态对等理论(Dynamic Equivalence),引起了翻译界的广泛关注。奈达认为翻译不仅仅是对文字的转译,而是要“从语义到文体,以最自然、恰当和对等的语言再现源语的信息 [1] 。”在奈达看来,翻译的首要任务是使译文读者的感受与原文读者尽可能一致。而这并不仅局限于文字层面,还涉及作品的深层寓意,艺术风格以及情感内涵等。如果译者仅停留于字面,而忽视了作品的深层内涵与独特的艺术风格,那么译文读者得到的体验将难以与原文读者一致。这一点在诗歌翻译中尤为值得注意。诗歌,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精髓,与其独特的语言形式,如韵律和意象等是分不开的。因此,翻译古典诗歌不仅需要译者对原文的基本内容有充分的认识,还要对原文中表达情感与美学意境不可或缺的那些独特的语言形式与特点保有敏锐的洞察。在翻译时,译者应依据对原文和目标语言的深入认识,在译文中寻找最贴合的对应表达,同时适当进行增删取舍,以确保译文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文的韵味,使译文读者能够获得与原文读者相似的审美体验。

李清照(1084~1151)是北宋著名的词学家,作为婉约派词人的代表,她十分重视词这一文学体裁的独特性。在《词论》一书中,李清照特别提出词「别是一家」,与诗并不相同。她强调词是一种与音乐密不可分的文体,在填词时须格外注意音乐上的协律和表达上的细腻委婉。因此,李清照的词作不仅极富韵律之美,让读者在吟咏时感觉抑扬顿挫如余音绕梁,同时又展现出十分真挚的情感。《声声慢》是李清照晚期的代表作。在创作这首词时,她已经经历了靖康之变和丈夫离世,国破与家亡之难无一不给李清照带来巨大的痛苦。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词在形式上大胆采用了连续的叠词来突显作者沉痛的悲伤,并运用了大雁、梧桐、黄花等在中文语境中承载着丰富文化意义的意象,以抒发她对逝去的亲人和故土的无尽思念。正是这些特点让李清照的《声声慢》成为千古传颂的佳作,同时也为翻译者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奈达就曾说过,“In fact, difficulties arising out of differences of culture constitute the most serious problems for translators and have produced the most far-reaching misunderstandings among readers.” [2] (因文化差异产生的困难对翻译者来说往往是最棘手的,也是导致读者之间产生深远误解的主要原因。)

本文将从奈达的动态对等理论出发,对许渊冲和朱纯深这两个英译版本进行深入考察。笔者将从语言形式、美学意境、忠实度以及文化意象等方面对两版译文进行详细对比和分析,旨在探讨哪一种译文更能最大限度还原原文的形式与情感之美,使英文读者获得与中文读者相似的阅读体验。

2. 李清照《声声慢》原文分析与译文对比

2.1. 特殊的语言形式:叠词连用与主语省略

例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许译: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 I feel so sad, so dreary,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3]

朱译:Searching, seeking, endlessly. Alone, lonely, moody, gloomy. [4]

叠词,顾名思义,是指单个的词或音节重叠构成的新词,是汉语中的一种常见的修辞手法。通过重复叠加的形式,不仅能增强声音上的节奏感和韵律美,也能更加突出视觉形象和情感表达的效果。而李清照在《声声慢》的创作,可谓将“叠词”这一特殊的修辞手法运用到了极致 [5] 。一开篇,李清照就巧妙地连用了七组叠词,这一写作手法可谓前所未有。梁绍壬在其《两般秋雨庵随笔》中曾对此发出感慨:“连上十四叠字,则出奇制胜,真匪夷所思矣 [6] 。”其中“寻寻觅觅”描述了一种寻找的行动,叠词强化了“寻找”的动作。而主语和宾语的省略,使寻找的主体变得模糊。寻找的对象变得缺失,仿佛天地苍茫之间一个人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更突显了词人内心的孤独与茫然。一番寻觅后,却只寻得一片冷清,词人因此感叹“凄凄惨惨戚戚”,身心都陷入了悲凉之境。这连续的七组叠词,不仅形成了独特的韵律,而且在情感层面上也产生了层层递进的效果,读来仿佛“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这一开篇为整首词奠定了挥之不去的愁绪基调。此外,这首词采用了中国古典诗歌中常见的省略主语的写法。相对于西方语言通常在主谓宾结构上的严谨,汉语则是一种相对灵活的语言。尤其在古典诗词创作上,省略主语的例子俯拾皆是。而且按照中国古代诗教“温柔敦厚”的传统,直接表达“我”要如何会显得过于直白露骨,不符合诗教传统,也缺乏含蓄诗意 [7] 。李清照这首词,则不仅隐藏了动作的主体,连实施对象也省略,使原文更加隐晦含蓄,充满了留白想象的空间 [8] 。鉴于原文在语言形式上的大胆创新对其情感的呈现具有关键的影响,若译文仅仅关注内容而忽略形式,那么读者将很难从译文中体验到原文所带来的令人震撼的音韵和意境的之美。

许渊冲在翻译时却增加了原文中所省略的主语,过多地使用“I”表示我要如何,使原本含蓄隐晦的情感表达变得过于直接。原文有意省略了寻觅的对象,以此来突出主人公内心巨大的茫然和失落,然而许渊冲的译文却以“what I miss”来填充,显得画蛇添足。很显然,许渊冲只将他所理解的原文的内容大意,重新以更直白的英文表述了出来,却未充分考虑到原文作为古典诗词所具有的含蓄幽深的诗意,以及营造出如此诗意的特殊语言形式。此外,即使在对内容的忠实度上,许渊冲的翻译中对一些词语的选择也有待商榷。例如译文中他使用的“dreary”一词在英文中多指因为无聊乏味而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情,这与原文“凄凄惨惨戚戚”所透露出的无限悲凉与感伤显然并不相符。

相对而言,朱纯深的译文则充分考虑了原文作为优秀古典词作的特殊的美学形式。首先,他在译文中保留了原文的省略主语的写法,并巧妙地使用了七个英文词汇来对应原文的七组中文叠词,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文的协律之类和含蓄意境。其次,他也注意到了英文和中文两种语言本身的差异,由于英文诗歌中极少运用到同字重叠的手法,如果生硬照搬,就不符合奈达翻译理论中提到的“以最自然的语言再现源语信息”。因此,他找出了英文中的几组同义词进行叠加。例如“search”和“seek”在英文中都是指寻找,只是“search”更强调搜索的动作,而“seek”常指寻求抽象的事物,这两个单词正好可以对应原文中都表示“寻找”的同义异字“寻”和“觅”,既精确地翻译了原文的意思,又避免了直接翻译叠词可能带来的生硬感。他还在译文中添加了“endlessly”这一副词来修饰searching和seeking,以强化译文的情感深度。原文的“寻寻觅觅”这一特殊的叠词用法使其本来在情感传达上比单用“寻觅”一词强烈许多。当英文不适合以同样的叠词形式来翻译时,朱纯深用副词“endlessly”来表示主人公的寻找似乎永无止境,让译文在情感表达上起到了与原文的叠词手法异曲同工的效果,这显然是充分考虑了中英文各自的语言特性的高明翻译。与此同时,朱纯深又采用了“Lonely, moody, gloomy”来对应原文“凄凄惨惨戚戚”,不仅契合原文的情感基调,对尾韵的注意也让译文具备与原文相似的音韵之美。

2.2. 细节的忠实度

例二: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许译:How hard is it to keep me fit In this lingering cold!

朱译:I am, at this most unrestful moment of the day-now warm, then cold.

“乍暖还寒”的字面含义是天气时而温暖,时而寒冷。在汉语中通常用来形容夏末秋初或者冬末春初等季节交变时的天气。当人们处在忽冷忽热的气候中,往往在生理和心理上感觉难以适应。然而,许渊冲在其译文中却采用了“lingering cold”来翻译“乍暖还寒”,这显然是与原文不太相符的。在英文中,“lingering”一词的含义为“lasting for a long time”,即指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因此在译文中,天气变成了“长时间的寒冷”,而原文中的“乍暖”这一层的含义则完全消失了。英文读者只通过译文便会误以为此处只是描述天气寒冷,而无法理解原文中所描述的是冷热交替变化这样特殊的环境。

再看“将息”一词,在汉典中的释义为“调养休息”。这说明在这样忽冷忽热,变幻莫测的天气中,主人公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难以得到真正的休息与恢复。而许渊冲将“将息”翻译为“keep me fit”这一短语并不准确。剑桥词典中明确指出“keep fit”在英文中是指“physical exercise to keep your body healthy”,即通过体育锻炼来维持身体的健康匀称,这与原文中所描述的身心十分疲惫,难以放松的状态相距甚远。相对之下,朱纯深的翻译更为贴切。他用“unrestful”一词来翻译“将息”,准确地表达了原文中身体无法休息,心灵无法平静的状态。同时,他将“乍暖还寒”翻译为“now warm, then cold”也更为生动贴切,成功地展示了原文所描述的意境。

2.3. 独特的文化意象:大雁

例三: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许译:To see the wild geese pass, for they are my acquaintances of old.

朱译:Overhead, a heart-rending line-south-bound wild geese at morn, yet old acquaintances of mine.

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雁”这一动物意象有着丰富的意涵和情感层次。由于鸿雁是一种定期迁徙的候鸟,在文化演进中逐渐成为人们寄托思念之情的载体。早在《诗经·小雅》中便有“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的描写来表现征人对回归故土的渴望 [9] 。《汉书·苏武传》中则记载着“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 [10] 这一“雁足传书”的典故,进一步使鸿雁成为信使的象征。此外,因为大雁一雌一雄终身伴侣的习性,它在中国文化中亦被塑造为“忠贞之鸟”。在历史上有关于双雁丧其一,则“终不复匹”甚至殉情而死的记载,从而使得大雁这一意象频繁出现在与爱情有关的诗词之中。李清照在《一剪梅》中便曾写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来表达自己对爱人消息的望眼欲穿。而《声声慢》中的大雁意象,则蕴含了词人更为沉痛的情感。鸿雁飞过时的哀鸣声已足够令人伤心,更何况这雁还是“旧相识”,却再也带不回故人的消息,且词人此时身在南方,无法返回北方的故土,对家乡的哀思更难以纾解,望向飞来的大雁便愈发伤情。

许渊冲和朱纯深在对“雁”这一意象进行英译时,均采用了“wild geese”作为对应。从表面的语义角度看,“wild geese”确实能够对应中文中的“大雁”。但在深层的文化符号上,“大雁”和“Geese”在两种文化背景中却具有截然不同的内涵。在英文语境中,“Geese”除了可以指雁或鹅,也常用作形容轻浮或愚蠢之人,这与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的“忠贞”与“思念”的象征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朱纯深对这一具有较大文化差异的词进行了巧妙的修饰:“a heart-rending line-South-bound wild geese”既点名了大雁的迁徙特征,同时“line”又具有双关之意,既是对雁阵的形象描绘,又有“a row of written or printed letters, words”,暗指书信中的一行文字。这种增译策略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文中“大雁”这一文化意象所承载的丰富内涵。

2.4. 巧妙的结语修辞

例四: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许译:Oh, what can I do with a grief beyond belief!

朱译:What a day, /How can you pack it away/In a single word/DISMAY?

这一句作为结语,巧妙地概括和升华了全词的愁绪基调。“这次地”指的是前面所描述的“乍暖还寒、旧时雁归、满地黄花、梧桐细雨”等令作者倍感哀愁的情景。虽然这些情景并不罕见,但结合李清照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经历,她面对此情此景时内心的悲伤是无法仅仅用一个“愁”字来概括的。这里的写法展现出李清照独辟蹊径的表达技巧。前人在写“愁”时,常借助于物的深广来形容,如词人秦观的“飞红万点愁如海”,便是以大海的广阔与深邃来比喻愁的深度。然而李清照却选择了一种新颖的方式,她以诘问的形式提出,只用单一个“愁”字怎能完全表达她难以形容的深沉的悲哀呢?这样留白的表达,不仅增加了读者的想象空间,还营造了欲说还休,余音绕梁的情感氛围。

关于“愁”的英文翻译,许渊冲选择了“grief”这一词汇。剑桥词典中显示“grief”指代极度的悲伤,多用于亲人去世的情境。而朱纯深则选择了“Dismay”。尽管两词都可用来描述悲伤的心情,但“Grief”在情感程度上要更为强烈。乍一看“grief”似乎更贴近主人公的情感,然而,正如上文所述,李清照在此处采用的恰恰是一种充满留白之美的,含蓄克制的表现手法,朱纯深的译法是更能够捕捉到这一精髓的。他的翻译“How can I pack it away in a single word,Dismay?”与“怎一个愁字了得”相呼应,都表达了仅用一个字怎能完整地表达出主人公复杂情感的含义。“Dismay”一词虽然在情感上不如“Grief”那么强烈,放在此句中却更为贴合,因为这里所要表达的正是一个简单的“愁”(Dismay)是无法完整描述她的情感的。此外,从译文的音乐性,包括节奏和押韵来看,朱纯深的译文也更成功。从第一小节的感慨(What a day),到第二小节的反问(How can I pack it away),再到最后一节只有一个字(Dismay),不仅尾韵一致,在长短上也参差错落,念起来婉转动人,情感上层层递进,最后以一字诘问戛然而止,意犹未尽,近乎完美地再现了声声慢原文独特的情绪表达和艺术美感。

3. 结论

本文从奈达的动态对等理论出发,对李清照的《声声慢》的两个英文译本——许渊冲版和朱纯深版,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与比较。研究指出,许渊冲的译本在内容的忠实性以及诗歌的美学意境方面均存在明显的短板。相比之下,朱纯深的译本则更准确地传达了原文的深层含义,并敏感地捕捉到了原文的形式之美。虽然中英文语言及文化的巨大差异,让古典诗词的英文翻译很难再现中文原文的韵味,但朱纯深的译作为英译读者提供了一种更为接近原文的审美体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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