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孤独是谷川诗歌中的永恒主题,常常通过各种意象表达出来,其中就包括“士兵”。因此,在语际翻译中,“士兵”意象及其相关表达的翻译关系到孤独感能否完整传递给读者、使之形成精神上的共鸣。然而,由于社会背景与历史文化等差异,谷川俊太郎笔下的“士兵”意象往往与中国读者心中的形象存在出入。这种情况下,接受美学所指导的翻译行为有助于读者准确理解意象所包含的孤独气质。
在意象研究方面,田原(2005)对谷川俊太郎与其他诗人作品中的“树”意象进行比较,指出文化、语言等差异产生了中日现代诗之间迥然不同的“树”意象[1]。黄丽玲(2009)认为谷川诗歌拥有着从宇宙层面,运用各种意象渲染人类之间的孤独感的特质[2]。张壮(2014)指出诗人的宇宙孤独感来源于战后的日本社会[3]。何甜敬(2018, 2020)认为谷川诗歌通过各种自然形象传达了“侘寂”思想,诗人将孤独与宇宙融为了一体[4] [5]。刘丽媛(2022)指出“士兵”是谷川诗歌的孤独意象之一,童年经历、战争、存在主义、无常观都对谷川的创作理念产生深远影响[6]。
在更深一层的哲学思考方面,叶玉婷(2022)专注于谷川诗歌生死观的呈现与成因,探讨了宇宙意象传递出的透明而纯洁的孤独感,指出在其“明亮”的诗歌中始终漂浮着“死亡”与“孤独”的气息[7]。朱玉倩(2023)认为谷川诗歌的意象符号具有哲理性与象征性,能够引发读者回味与畅想,并指出《二十亿光年的孤独》通过人类与火星人的交友表现了人类在宇宙中的孤独感[8]。
诸如上述意象分析是谷川诗歌的研究趋势之一,可见孤独意象的出现频率较高,且多以社会背景、人生经历、思想文化为切入点。另一方面,谷川诗歌的意象翻译研究则相对欠缺。田原(2008)论述了谷川诗歌翻译的难点包括语言与文化差异,并且指出诗歌翻译中的意译相比起直译,在部分诗篇中更能获得中国读者青睐[9]。
刘利国等(2015)通过考察历来日诗汉译的标准,认为接受美学理论下的翻译原则对目前为止的日诗汉译标准提出了全新的挑战。接受美学包含三个主要观点:期待视野、视野融合、召唤结构[10]。
“期待视野”由姚斯提出,即读者在面对尚未翻阅的作品时,会对该作品隐含某种心理期望,并由此衍生阅读兴致,期待通过阅读领会更深层次的内涵[11]。
当读者通过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与理解,从而跨越既定的期待视野时,会发生“视野融合”。这一过程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期待系统的产生、视野的变化、视野的重构”。首先,读者基于自己的知识储备、审美兴趣等对于文学作品本身的理解经验构成“期待系统”。然后,当读者基于期待系统去感悟文学作品时,发现既定的期待值与作品之间存在差异,进而否定先在经验或接受新的经验,将自己的期待置于新的层次之中,带来“视野的变化”。最终越过原有视野,与所读文本达到融合,进行视野层次上的重构[11]。
“召唤结构”则由伊瑟尔提出,相当于文本中的“意义空白”。所谓“空白”,即“通过文本已实写出部分向读者所暗示或提示的未实写出来的或未明确写出来的东西”。一部作品的“空白”能够激发出读者想要深入探究作品的兴致,鼓励读者去挖掘作品深层次的含义和价值,赋予读者参与作品实际意义形成的权利,进而构成文学文本的召唤结构[12]。
田原作为谷川诗歌的主要译者,推动了谷川诗歌在中国的传播,并以其出色的翻译手法还原了“士兵”意象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一定程度上符合接受美学的主要思想。基于此,本文将从三种不同的“士兵”意象出发,结合上述接受美学观点,对田原译文与原作进行探讨并总结出翻译要点。
2. 战斗的士兵
攻める者はとこしえに卑怯未練/ああ跳ね橋は錆びて動かず/そして俺は番兵/日毎夜毎の剣の音を/裏の畠にこつそり埋める
夢こそは我が嘘いやはての砦/すべての歌の息む時にも/俺は番兵/しじまと刺し違えて/死のうよ[13]
——『俺は番兵』より
进攻者永远是懦弱的/啊——吊桥已锈蚀得无法动弹/而我是哨兵/将日日夜夜挥剑的声音/悄悄埋葬在后面的田里
梦才是我谎言的最后堡垒/在所有的歌声都停息时/我是哨兵/在与寂静的对刺中/死去吧[14]
——《我是哨兵》节选
这首诗当中的士兵作为前线的哨兵,却由于敌人迟迟不来进攻,从而产生无聊、寂寞的情绪,并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仿佛一切都如同“谎言”一样。在汉语译文里,译者通过一些细节上的斟酌,还原了哨兵的孤独意象。比如将「剣の音」译为“挥剑的声音”,这样的加译更加凸显了哨兵的动作。哨兵没日没夜的挥剑,作为一种永无止尽的重复行为,恰好体现了军旅生活中的乏味。另外,在『日本国語大辞典』中可以得知,「しじま」的早期含义是「無言」,后来才衍生出「静寂」的含义。不同于暗示了“还有其他人存在”的「無言」,译文中的“寂静”渲染了一种哨兵周围空无一人的孤寂感。但是,原文中的「死のう」作为意志形,在该语境下应该是“(与孤寂)一同死去”的含义,却被翻译成了“死去吧”,缺少了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哨兵不堪孤独的折磨,宁可去死也要将孤独撕碎,这种侧面描写充分体现了令士兵难以忍受的孤独感。
从译文读者的期待视野来看,战场上的士兵往往呈现浴血奋战的姿态。但这首诗却塑造了一个百无聊赖、倍受寂寞折磨的哨兵形象。这种落差推进了读者的视野变化,让读者意识到,原来战争的常态并非是影视剧中常见的炮火纷飞,而是漫长且乏味的备战,以及不知何时要迎敌的恐惧。诸如此类种种因素塑造了士兵的孤独意象。最后一连的“与寂静的对刺”则为读者留下了遐想的空间。为什么刺的对象不是敌人而是寂静?为什么要与寂静对刺?为什么结局是死亡?这些疑问作为未被解释的空白,读者经过充分思考都可以在上文中找到线索来填补,由此形成了一种召唤结构,引导读者主动去思考答案。
3. 受伤的士兵
在中国,有“伤疤是军人的勋章”的说法,在谷川诗歌之中,常见“受伤的士兵”这一意象,但此处的伤疤并非是一种荣耀的象征,而是一种名为孤独的创伤,只能由自己舔舐却又难以愈合。
1) 洗濯機が回っています/アイロンが熱くなってゆく/お芋が焦げつきます/テレビで誰かが接吻している/あなたは優しく居座っていらっしゃる/仏様のように謎めいて/兵士たちが倒れます/ロケットが飛び出してゆく/男たちは議論しあう/歴史の本がめくられます[15]
——『私の女性論』より
洗衣机在旋转/熨斗正在变热/山芋被烧焦/电视里有人正在接吻/你温柔地坐着不动/仿佛菩萨般神秘/士兵们倒下/火箭飞入云霄/男人们互相议论/历史书被翻开[14]
——《我的女性论》节选
这首诗里,除了士兵的受到致命伤“士兵们倒下”之外,还发生了一系列无关痛痒的小事。这些事情都是不同时期发生的,它们和战争、士兵死亡相比微不足道。然而,如果从历时的角度去“翻开历史书”,这些事情便和士兵们的重伤倒地打上了相同的标签[6]。
在汉译里,「倒れます」并没有被翻译成“倒地”或者“死亡”,而是被翻译成了具有动态感的“倒下”,与“旋转”“变热”“飞入”“正在接吻”等表示动态变化的动词形成一种粘连关系,很好地将士兵与其他事物关联到了一起,共同构成了微不足道的历史事件。这种与平凡事物的关联,打破了译文读者心中士兵的崇高形象,让读者不知不觉认识到:原来士兵并非是不会被击垮的钢铁之躯,他们的受伤,就像洗衣机的运作、熨斗的变热一样频繁。除了这种与期待视野相异带来的视野融合以外,译文采取直译的方式,保留了原文的“非过去时”这一时态,从“洗衣机在旋转”到“历史书被翻开”都体现了这一系列事件注定会发生的宿命感。士兵的倒下与山芋的烤焦一样,都是必然的历史,他们无力反抗这种命运,孤独感油然而生。
2) 生きているということ/いま生きているということ/いま遠くで犬が吠えるということ/いま地球が廻っているということ/いまどこかで産声があがるということ/いまどこかで兵士が傷つくということ/いまぶらんこがゆれているということ/いま/いまが過ぎてゆくこと[16]
——『生きる』より
活着/现在活着/是刚才狗在远处的狂吠/是现在地球的旋转/是生命刚刚在某处诞生的啼哭/是现在士兵在某地负伤/是此时秋千的摇荡/是现在时光的流逝[14]
——《活着》节选
除了历时性的士兵受伤以外,谷川诗歌中也不乏共时性的士兵受伤。诗人的敏锐在这首诗里展露得纤毫毕现,仿佛“活着”对他来说,就是用尽全力去感知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包括负伤的士兵。
与《我的女性论》一样,《活着》的“士兵”同样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形象。在汉译中,译者显然对一些遣词进行了雕琢,比如「いま」一词的翻译。「いま」在『日本国語大辞典』中既有「現在」的意思,也有「先ほど」的意思。译者把「いまどこかで産声があがるということ」与「いまどこかで兵士が傷つくということ」中的「いま」分别翻译成了“刚刚”与“现在”,与上文的“刚才狗在远处的狂吠/现在地球的旋转”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对应关系,显得表达多样的同时,加深了上下文之间的关联,体现了这些事物共同的孤独感。
这种一定程度上的对仗,使得译文结构更加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进而促进不同视野的融合。
4. 死亡的士兵
除了受伤的士兵以外,谷川诗歌中也常见关于士兵死亡的描写,尤其是士兵死亡时孤寂悲凉的状态。
1) 砂に血を吸うにまかせ/死んでゆく兵士たちがいて[17]
——『唇』より
正在死去的士兵们/任沙子吸尽血迹[14]
——《唇》节选
谷川诗歌的士兵死亡不带有任何的英雄主义色彩,这与译文读者所想象的电影式的悲壮死亡背道而驰。他们随时可能死于一颗不起眼的子弹,孤独地离世,就连死后也不被人知晓。
在译文中,「血」并没有被翻译成(流淌在体内的)“血液”,而是翻译成了(流出体外的)“血迹”。而且,「吸う」也没有被翻译成“吸吮”等,而是被翻译成了“吸尽”,意为「無くなるまで吸う」。这种程度差异,使得译文更明确地指出了士兵们必死无疑的结局。那么,被吸尽血液之后,士兵们的尸体将如何?可以想象,或许是在野外静静地腐烂,又或者是成为动物们相互争夺的食物。对此诗人并没有交代,译文也保留了这种不确定性,为读者提供了可以想象的意义空白。但不论结果如何,经过上下文的渲染,读者都会预想到孤独的死亡。
那么,他们的牺牲有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有意义的事物吗?谷川俊太郎的答案是否定的。
2) 死んだ兵士の残したものは/こわれた銃とゆがんだ地球/他には何も残せなかった/平和ひとつ残せなかった[18]
——『死んだ男の残したものは』より
死去的士兵遗留下的东西/是坏掉的枪和倾斜变形的地球/其他什么也没能留下/一个和平也没能留下[14]
——《死去的男人遗留下的东西》节选
在诗人看来,士兵的死亡并没有换来和平,留下的只有因长期战斗而坏掉的枪械和被战火摧毁的人间世界。在战争面前,他们无法保卫自己的生命,只能孤独地面对死亡,甚至消失都是悄无声息的,任何有价值的事物都没有留下。
为了进一步凸显这种“无意义”,「ゆがんだ地球」可以意译为“支离破碎的世界”等。战争无法带来真正的和平,所以才要走和平发展道路。因此,译文所蕴含的“战争是无意义的”这一思想比较符合中国读者的期待视野。
此外,译文的标题与最后一连分别把原文中的「もの」与「ひとつ」直译为了“东西”与“一个”,保留了日语的“拟物化”特点,而不是更贴合中文语境的“事物”与“任何”。这种使得译文陌生化的直译手法,对于读者的视野融合、思想启迪有着促进作用。
3) 砂漠で死んでゆく兵士のそばに/手を切るように冷たい泉がわくといい/そこからまだ誰も語ったことのない物語が/突然のように始まるといい[19]
——『虹の門』より
在死于沙漠的士兵的身旁/最好涌出冰冷切肤的泉水/谁都没有讲过的故事/也最好从那里开始[19]
——《彩虹之门》节选
尽管谷川俊太郎认为战争是没有意义的,但他心中仍然期盼无止尽的冲突能为人类社会带来一丝希望。在沙漠中喷涌的泉水,就是一种希望的象征。在荒凉的沙漠中死去的士兵是孤独的,但其尸体下的土地若是能出现绿洲,涌现出生命之泉,想必也是一件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
因此,将「冷たい泉」译为“沁人心脾的泉水”或者“清凉的泉水”,相比起“冰冷切肤的泉水”这一翻译,是否更能凸显这种希望对于孤独的士兵的慰藉作用呢?此外,“谁都没有讲过的故事”这一汉语译文忽略了「まだ」的存在。「まだ」从历时性的角度上,强调了“故事”从未在那片土地上发生,所以,“人们从未讲过的故事”或许更契合诗人想要表达的情感。不仅如此,译者还对「突然のように」进行了省译,这或许更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但翻译成“也最好从那里悄然发生”也不失为一种传达诗人「~といい」这样的渺茫期盼的译法。而且,从读者的角度出发,也与“士兵的灵魂在某一天能得到慰籍”的美好的期待视野相符。
最后,“没有讲过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其实只要根据上下文稍加思考,就能明白,在一个战火未曾停息过的地方,“没有讲过的故事”就是“和平”。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召唤结构,能够激发译文读者代入战死的士兵的视角,去思考战争与和平的关系。
5. 结语
“士兵”是谷川俊太郎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意象,意味着脆弱、失败与无能,并以此营造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因此,通过何种翻译策略将诗中与这些成因相关的表达翻译出来,事关读者能否顺利感受到原作中的孤独情感。而且,由于中日读者之间对于“士兵”存在期待视野的差异,如何使得译文更符合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也成了一个重要课题。
通过接受美学的三个维度简要探讨了“士兵”意象的翻译要点之后,可得出如下结论:首先,在具体的翻译过程中,译者应该以“归化”的翻译策略为指导,通过加译或减译等方法,尽可能使得译文的用词、语法、上下文结构更贴合中国读者的表达习惯与期待视野。然后,译者需要注重两国受众对于“士兵”的“期待视野”差异,适当采取“异化”的翻译策略,如保留日语中“拟物化与拟人化”的特色表达,让读者更清楚地认识到原作思想,进行不同视野之间的融合。最后,译者在将源语转化为目的语的过程中,要发现诗歌中的意义空白并加以保留,不去过多解读,而是交由读者去点破那一层“窗纱”。谷川俊太郎丰富的批判思想往往并不会直接写明,而是会通过留白去形成召唤结构,等待读者的发掘,并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战争的“悲剧性”与“士兵”的孤独感。
最后要指出的是,诗歌翻译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想要较为完整地传递原文的主旨、结构、音韵,需要译者拥有庞大的知识储备并付出大量精力,以至关于诗歌意象,也有学者建立了许多理论。而本文仅从语言的表意层面出发,基于接受美学的一部分理论对谷川诗歌中的“士兵”意象进行了简要的分析,对于诗歌翻译重要因素之一的“音韵”并没有进行太深入的研究。而且,结论部分所得出的翻译策略仍然有进一步深挖的空间,且有待考察其是否适用于所有谷川诗歌的“士兵”意象翻译。另外,限于能力,本文并未深入探讨大众读者的接受情况。这些问题都将成为今后研究的主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