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合江县位于四川盆地东南边缘、川渝黔结合部,隶属四川省泸州市。《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将该地区所在方言划入西南官话西蜀片岷赤小片。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合江方言词缀表现突出,除了与普通话中相同的情况外,还存有许多合江方言中特有的功能。
首先,本文综合王绍新《谈谈后缀》[2] (1992)中判断后缀的五个着眼点、向烈《现代汉语词缀的确定》[3] (1993)中界定词缀的三个方面、蒋宗许在《汉语词缀研究》[4] (2009)中判定汉语词缀的五个标准,将合江方言词缀的判定标准定为:1) 它是不成词语素,不能单独使用而是黏在词根上,是构词成分;2) 它是定位语素,位置固定,不能像半自由语素那样可前可后;3) 在与词根组合时,它没有实在意义,只表示次要理性意义、感情色彩或附加的语法意义,凡是能从同义连文的角度诠释的情况不当作词缀;4) 有的词缀具有标示词性的作用,构成的合成词主要有名词、形容词;5) 虚化程度越高,则能产性越强,部分词缀只能构成一两个词;6) 部分后缀读轻声,这是因为随着意义的虚化,语音也受到影响。
在此标准下,纳入本文考察范围内的有构成名词的词缀3个:儿、头、伙;构成形容词的词缀2个:当、兮兮;构成多种词性的词的词缀3个:子、家、生。现对其在合江方言中的使用情况作详细描述。
2. 合江方言词缀的使用情况
(一) 构成名词的词缀
1) 儿[31]、儿[]
“儿”《说文》:“孺子也。”“儿”本义是“幼儿”,发展到现代汉语中,“儿”可以作名词后缀、动词后缀、形容词后缀,还可以和前面一个音节合在一起构成带卷舌韵母[r]的儿化音节。
合江地区“儿”作后缀时有两种读音,[31]或[]。与普通话的[]相比,[31]的舌位更靠上,舌面与上颚轻轻接触形成腔体,气流通过腔体后在舌尖位置受阻,从舌叶两侧流出,摩擦发音,单独成音节,记作“儿”。读[31]时常放在单音名词后,如“猫儿、狗儿、马儿、鸡儿、鸭儿、桌儿、锅儿、鱼儿、牛儿、羊儿”,普通话中单说“猫、狗、马”,一般为单音节成词语素。从意义上看,合江方言中“儿”有时表“小称”义,如鸭儿、羊儿、桌儿,相对应的表示大义用词缀“子”,如鸭子、羊子、桌子;有时带有一种喜爱或者更加口语化的色彩,如猫儿、狗儿、马儿、牛儿、鸡儿、鱼儿、锅儿等。
与普通话的[]相比,合江方言中[]的舌位也更靠上,舌面与上颚不接触,是在基式重叠后的读音上带卷舌动作,不单独成音节,记作“儿”如“门门儿、碗碗儿、树树儿、梯梯儿、缺缺儿、秧秧儿、架架儿”等。“儿”与普通话中的儿化用法相同,前面的重叠式均为名词,其基式可以是动词、名词,也可以是形容词,可以是成词语素,也可以是不成词语素。
2) 头[31]
“头”《说文》:“首也。”“头”本义为“首”,最初指人或动物的头部,后引申为物体或事物的某一端或末梢,明明代张溥《五人墓碑记》:“暮至黑山头。”明代魏学洢《核舟记》:“船头坐三人。”普通话中“头”是一个典型词缀,附在名词、动词、形容词、方位词之后。
合江方言中,“头”作方位名词后缀,“X头”表示某一方向所在的处所,如“上头、高头、下头、里头、外头”,普通话中多用“面”。“头”还可接于地点名词后,如家头、学校头、医院头,这里的“XX头”由“XX里头”省略而来,也指某一特点的处所,普通话中多用“里”。另外,四川方言说“在土头”、“在田头”,不是指在土里埋着,或者在田里埋着,而是指在土地或田地这个地方。
“头”还可作事物名词后缀,表示日常器具或身体器官,如木头、石头、砖头、骨头、舌头,这一用法与普通话中相同;有时还可接于动词词根后,表示与该动作有关的价值和意义,如吃头、喝头、听头、看头、盼头、想头,这一用法普通话中也有,另外,合江方言中与这一用法相同的还有“场”。
3) 伙[53]
“伙”,“㚌”的异体字。《方言》:“(㚌)大物盛多。齊宋之郊,楚魏之際曰夥。”“伙”最初见于宋代“年屢稔,漕舟銜尾伙,高廩接楹饒。”“伙”和“饒”义近,都指数量多,富足。《现代汉语词典》收录了“伙”的6个义项,其中② 同伙;伙伴;③ 由伙伴组成的集体;④ 量词,用于人群,“伙”带有“多”的语义特征。因此,“伙”的本义应该为“多”。
合江方言中,“伙”作词缀时主要依附在指人的名词后,不能重叠,常用于斥责的语境中,如“娃儿伙不要耍火”“你跟那家老者儿伙计较啥哦”,与表示规劝的“家”缀词相比,态度更强硬,带有不耐烦的语义色彩。其中,“大人伙”是最近几十年才出现的说法,是依照“娃儿伙”的结构类推出来的。
(二) 构成形容词的词缀
1) 当[12]
“当”龙潜庵《宋元语词集释•题记》:“当,作为人称的附缀,如‘吾当’、‘卿当’、‘尔当’之类。”
合江方言中“当”作形容词后缀,如“慢当、快当、顺当”,普通话中只说“慢、快、顺”。“当”缀词多表示某种正合适的状态,常用在表示某种期望的语境中,如“你走路慢当点”“希望这件事顺当点”,或直接用在表肯定的语境中,如“那个人做事快当”指做事麻利、速度快,“那个人开车慢当”指做事稳、不马虎大意。
2) 兮兮[4545]
《现代汉语词典》【兮兮】〈方〉后缀,用在某些词的后面,表示状态:脏兮兮、可怜兮兮、神经兮兮。
合江方言中“兮兮”作形容词后缀,如“瓜兮兮,𤆵兮兮,焦兮兮,造孽兮兮”,前面的修饰成分可以为动词,也可以为形容词,后接形容词标志“的[00]”,“兮兮”缀词为状态形容词,通常作谓语、补语,常用在表示某种不好的状态的语境中。
(三) 构成多种词性的词的词缀
1) 子[53]、子子[53]
“子”的本义是“婴儿”,后引申出“幼小的”义,并发展成小称词缀。在现代汉语中,普通话中“子”作词缀时常接于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之后,如桌子、拍子、乱子、两下子,构成名词。
合江方言中“子”可以依附在时间类名词类后,如“前年子、去年子、今年子、明年子、后年子,万年子,今朝子,明朝子、头回子、这回子”;可以依附在植物类名词后,如“树子、秧子、豆子、稗子(野草)、麦子、菜子(油菜花)、葱子、笋子、菌子”;可以依附在动物类名词后,如“蜂子、羊子”;可以依附在身体部位类的名词后,如“窗子、席子(凉席)、罩子(窗帘)、起子(螺丝刀)、梯子(台阶)、票子(‘子’的本义是‘婴儿’,后引申出‘幼小的’义,并发展成小称词缀。在现代汉语中,‘子’作词缀时常接于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之后,如桌子、拍子、乱子、两下子,构成名词。钱)、袄子(棉袄)、轮子(有序的队伍)”;可以依附在自然现象类的名词后,如“牙子、心子、肝子、肚子(动物的胃)、胃子、颈子”;可以依附在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名词后,如“烟子、雪弹子、雨点子、浪子(波浪)、石子”;可以依附在与人相关的名词后,如“驼背子、讨口子、赖子(身上长满包的人)”。“子”缀词也都作名词。从功能上看,“子”主要有衍音和成词功能,少部分有转类功能,当“子”作衍音作用时,“子”的虚化度最高,可去掉,不影响词义,这类“子”缀词包括时间类、身体部位类和“动物类”的全部,以及其余类的少部分;起成词作用的如“秧子、豆子、稗子(野草)、菌子”等;起转类作用的如“罩子(窗帘)、起子(螺丝刀)、轮子(有序的队伍)、驼背子”等。
“子”还可以重叠为“子子”,作形容词性或副词性后缀,附在重叠后的双音形容词后,如好好子子、乖乖子子、高高子子、满满子子、低低子子,后加形容词标志“的[00]”,约等于普通话中的好好地(的)、乖乖地(的)、高高地(的)、满满地(的)、低低地(的)。“子子”缀词不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其否定形式不能直接加“不”,要说“不好”、“不好好地”,“不乖”、“不乖乖地”,词形有所改变。
2) 家[45]
“家”《说文》:“居也。”段玉裁注:“(家)凥也。凥,處也。處,止也。釋宫:牖户之閒谓之扆,其内谓之家。”“家”本义是“屋内、住所”。两汉时期,“家”主要是附着在表疾病和表器官的名词后,表示患某种疾病的人或某个器官;到唐代时,“家”跟在标明人的性别、身份等名词后,表示具有某方面特征的人,“姑娘家”“小孩子家”在这一时期已出现;宋元及以后,“家”缀可依附的词语范围进一步扩大,用法也逐渐固定下来,依附在名词后,用于表示具有某些特征的一类人,强调这类人都有某种特征。
合江方言中“家”作词缀时可以依附在指人的名词后,如“小娃儿家、女娃儿家”,可以重叠为“家家”,如“小娃儿家家的”,“女娃儿家家的”,常见于反预期语境中,后面表示的动作与人的身份不符,如“你个小娃儿家家的喝啥子酒哦。”有时带有宠溺、规劝的语义色彩。“家”还可以依附在指时间的名词后,构成副词,如“早晨家、中午家、白天家、晚上家、响午家”,作时间状语,表示某个时间段,如“你早晨家来”“中午家要吃肉”。
3) 生[45]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生】某些副词的后缀,如“好生、怎生”等。石锓《近代汉语词尾“生”的功能及来源》[5] (1994)中认为“生”缀产生于唐五代,来源于魏晋南北朝的“馨”,二者读音相近,用法有继承关系。刘传鸿《“(太) + 形容词 + 生”组合中“生”的性质及来源》[6] (2014)中也认为“生”与“馨”相关,二者都来源于中古表感叹语气的助词“许”,接在动词、形容词、名词后的“生”当为语气助词。
合江方言中有“好生”“光生”“安生”之说。“光生”形容物体表面平整,如“头剃得光生”“地下光光生生嘞”;还表示人的名声好,如“你这回好光生哦”;“安生”形容人安分,如“你咋浓不安生哦”;“好生”作副词,表示“好好儿的,小心的”,如“好生走路”“好生说话”。“生”依附在形容词后,组成形容词性和副词性的“生”缀词。单就“生”缀词看,常表示一种积极、肯定的状态,“好生、安生”常用在规劝的语境中。
3. 合江方言词缀和普通话的比较
从前文可以看出,合江方言中的词缀几乎在普通话中也充当词缀,但是这些词缀在两个系统中有很大的差异。从依附对象上看,合江方言中词缀依附的对象在普通话中除了部分相同的词形外,还有很多单用,或与别的词素组成双音节词,这说明合江方言词缀衍音和构词功能的作用对象比普通话更广,词缀的构词能力更强。
从附加意义上看,合江方言词缀与普通话的附加意义有区别,如合江方言中“儿”缀词除了带有喜爱的感情色彩外,还可以和“子”缀词区别事物的大小。普通话中“儿”和“子”都带有“小称”义,不具有这样的对比性。而且合江方言中“子”缀的小称义、亲切喜爱的语义色彩则没有普通话那么明显,主要是起衍音作用。同样用于规劝的语境中,“家”缀的语气较软,“伙”缀的语气较硬;普通话中“家”缀带有轻视的语义色彩,与合江方言中的用法不一致。
从构成词的词性上看,普通话中“子”缀主要构成名词,而合江方言中除了“子子”本身作词缀比较特殊之外,构成的词还是形容词或副词。普通话中“家”缀主要表示具有某种特点的一类人,而合江方言中“家”缀除了修饰时间名词比较特殊之外,构成的词还是副词,作状语,表示某个时间段。
从语体上看,合江方言词缀构成的词带有更浓厚的口语色彩,这是由合江方言词缀的衍音功能较为突出造成的。普通话追求经济、高效的原则,将赘余的成分尽量删去,能归纳的尽量整合。如“家”缀和“子”缀,普通话中“作家”“科学家”表示掌握某种专门学识或有丰富实践经验及从事某种专门活动的人,而合江话中“早晨家”在普通话中就说“早晨”;普通话中“子”主要起成词作用,某些可以单说的词就直接单说,而合江方言中则加“子”,如“树子”“胃子”等,主要起衍音作用,有时方言中也会单说。
4. 合江方言词缀的别论
邓英树、张一舟两位先生在《四川方言词汇研究》[7] (2009)中将“飞”“梆”“焦”“溜”“溜溜”“彤彤”“梆梆”“焦焦”称为词缀,李荣先生等人在《成都方言词典》[8] (1998)中将“滂[55]臭”“溜”“崭”“捞”“捞捞”“飞”“焦”“黢”“刮”定性为词缀,李国正先生在《四川泸州方言研究》[9] (2018)中将“些”“角”“瓜”“巴郎”“壳”“气”“巴”“杆”“合”“稀稀”定为后缀或词尾,将“刮”“捞”“焦”“死”“稀”“足”“溜”“帮”“泯”定为前缀。
根据前文对词缀的界定,笔者发现邓英树、张一舟两位先生的《四川方言词汇研究》(2009)和李国正先生的《四川泸州方言研究》(2018)主要是在分析词汇的时候,从语法的角度认为复合词中某一出现频率较高的成分是词缀,而其余词义明显的是词根,并没有具体分析其词义是否虚化、复合词内部有没有修饰的关系,是不是同义连用的情况。经过仔细辨析,本文将这些成分分为程度副词,如“刮”“飞”“滂[]臭”;复合词中起修饰作用的结合面较宽的语素,如“杆”“实”“和”“稀”“溜”“崭”“捞”;与修饰成分是同义连用的情况,如“焦干”“黢黑”“䭰香”“蜜甜”。
另外,四川境内一些硕士论文中也将这些成分定义为词缀,如夏晓《四川邻水方言词汇调查和成渝泸三地词汇特征比较研究》[10] (2023):“参照冯建奎提出的现代汉语词缀具有构词时位置固定、语义虚化、非独立性、标记词性等特点,我们判定‘非/飞、焦、稀、滂/帮/梆、捞、溜、昂/安、迅、纠’等表示‘很、非常’义的语素为词缀,他们与词素的搭配较为固定,基本不单独作句子成分,只有在与形容词词素搭配使用时表示‘很、非常’义,同时在语义上构成表示程度较深的形容词。”但笔者在分析时,对这些成分有如下疑惑:一/位置的固定性,包括合江在内的四川方言中“焦干”也说“干焦焦”,“溜滑”也说“滑溜溜”,这种对应的关系较为明显,可以看出其位置并不是十分固定;二、词义的虚化程度,“焦”《说文》:“火所伤也。”《玉篇》:“火烧黑也。”,“焦”的本义与火烧物有关,火烧的结果可能是使物体颜色变黄甚至变黑、或使物体变干,从搭配成分上看,“干”“黄”“糊”都与“焦”有语义上的联系,所以笔者认为其词义并未完全虚化,而是同义连用的情况。根据前文对词缀的判定标准,笔者认为这些成分至少不是典型的词缀,暂不将其纳入考察范围。
5. 结论
合江方言中严格意义上的词缀较少,且大多数在普通话中也是词缀的身份,但是从依附对象、附加意义、构成词的词性、语体上看,词缀在合江方言中与普通话的中的用法有所不同,这些区别也是合江方言和普通话差异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本文通过对合江方言词缀进行研究,归纳出了合江方言词缀与普通话中的特点,发现词缀对提高语言经济性和高效性有重要作用,如普通话中越来越多的类词缀“家、化、员”等可以更高效、更准确地表达概念,而合江方言中起衍音功能的词缀则起到相反的作用,使语言更口语化。最后,笔者认为,在合江地区推广普通话,不仅仅要学习正确的发音方式,词汇的选择也是重要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正确使用词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