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张巍在《中古汉语同素逆序词演变研究》(2010)中指出：“同素词指的是构词语素完全相同的一组词，而同素逆序词就是构词语素的序位互逆的同素词，且以双音复合词为主，也称同素反序词、同素异序词、颠倒词、倒序词等。”[1]同素逆序词是在汉语由单音节词向双音节词转化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在汉语的词汇系统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以往学者对“故事–事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安全科学与灾害防治方面，如张新江(2015)认为少数单位和个人对待安全教育态度不端正，玩味地将“事故报告”当成了“故事汇”，不仅没有汲取经验教训，反而暴露思想“走偏”的大问题[2]。二是教育与教学的艺术方面，如韩玉强(2017)认为在教学中，只有找到学生出错的原因，才能把“事故”转变成精彩的“故事”[3]。目前为止，尚无学者从同素逆序词的角度出发，对“故事”和“事故”的成词与历时演变过程进行过深入的探究。故文章基于“故事–事故”这一组词语的研究现状，从汉语词汇学的角度对其进行分析，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2. “故事–事故”的性质与类型界定
2.1. “故事–事故”的性质界定
由上文中同素逆序词的定义可知，若要认定“故事”和“事故”这一组词语是同素逆序词，就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故事”和“事故”由相同的语素构成，且语素的顺序相反；二是“故事”和“事故”都必须是词而非语素或词组。
2.1.1. 同素逆序的界定
显然，“故事”和“事故”的构词语素是相同的，即“故事”的“故”和“事故”的“故”是同一语素，“故事”的“事”和“事故”的“事”也是同一语素。同时，“故事”和“事故”的构词语素的顺序正好相反，这也是它们最明显的特征。
2.1.2. 词的界定
“故事”和“事故”是词。朱德熙在《语法讲义》(1982)中指出：“我们把能够单独成词的语素称为成词语素，不能单独成词的语素称为不成词语素。”[4]在现代汉语中，“故事”和“事故”都由成词语素“故”和“事”构成，即“故”和“事”不仅可以单独成词，如“在这次比赛中，你的成绩不理想，故此后需要更加努力”“最近事比较多，你别来找我了”，也可以与其他语素组合成词，如“故乡、故人、缘故、借故”“好事、心事、事业、事件”等，故而“故事”和“事故”都是由两个成词语素构成的词而非语素。葛本仪在《现代汉语词汇学》(2001)中指出：“词是语言中音义结合的定性结构，是最小的可以独立运用的造句单位。”[5]在现代汉语中，“故事”与“事故”作为双音词的形式已经定型化了，分别表示特定的意义，其中间都不能插入任何成分，因而它们是词而非词组。
2.2. “故事–事故”的类型界定
张其昀在《现代汉语同素词通考》(2002)中指出：“综合词义、词性和词的结构来看，现代汉语同素词可以分为8类：同义同性同构、同义同性异构、同义异性异构、同义异性同构、异义异性异构、异义异性同构、异义同性同构、异义同性异构八种类型。”[6]在现代汉语中，“故事”是一个偏正结构的名词，既指一种文学体裁，也指一件真实或虚构的具有连贯性的事情。“事故”是一个主谓结构的名词，通常指在工作、生产或生活中发生的意外事件。因此，“故事–事故”是一对异义同性异构的同素逆序词。
3. “故”与“事”连用的语义基础
3.1. “故”的词汇意义
“故，使为之也。今俗云原故是也。”[7]——《说文解字注》，“故”的本义是缘故、原因。《汉语大词典》中，“故”的义项有20个：“(1) 缘故；原因。(2) 事，事情。(3) 特指祭祀、期会等大事。(4) 意外或不幸的事变。(5) 事理。(6) 旧事物。(7) 旧典；成例。(8) 旧交；旧友。(9) 陈旧的。(10) 过去；从前。(11) 先，祖先。(12) 诡诈。(13) 死亡。(14) 弑，杀的婉辞。(15) 副词：本，本来；时常；长久；尚，仍然；故意；特意；一定；毕竟；乃；犹岂。(16) 连词：所以，因此；于是；反而；若，如果；犹则；因而，因以。(17) 通‘胡’，相当于‘何’‘为什么’，代词，表示疑问。(18) 通‘诂’。(19) 通‘固’，闭固。(20) 通‘辜’，过失，罪恶。”[8]
3.2. “事”的词汇意义
“事，职也。”[9]——《说文》，“事”的本义是官职。《汉语大词典》中，“事”的义项有19个：“(1) 官职。(2) 职业。(3) 指天子、诸侯的国家大事，如祭祀、盟会、兵戎等。(4) 事业；功业。(5) 事情，指人类生活中的一切活动和所遇到的一切现象。(6) 变故；事故。(7) 才能。(8) 典故。(9) 物件，东西。(10) 侍奉；供奉。(11) 景物；景致。(12) 谓出嫁。(13) 谓从师求学。(14) 治理；任事。(15) 实践；从事。(16) 使用：役使。(17) 量词，件。(18) 犹止，仅。(19) 通‘士’。”[8]
3.3. “故”与“事”的相同或相近义项
通过分析“故”和“事”的义项，笔者发现“故”和“事”具有相同的义项：事情。“故”和“事”的“事情”义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
(1) 股肱惰哉，万事堕哉。——《书·益稷》
(2) 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孔颖达疏：“故，谓事故，言通天下万事也。”——《易·系辞上》
例(1)中，“事”的意思是“事情”。例(2)中，从孔颖达对“故”的注释中，我们可以看到“故”的意思也是“事情”。由此可见，“故”与“事”都在先秦时期具备“事情”义。
另外，“故”与“事”还具备相近的义项，即“事故”和“典故”。“故”的“事故”和“典故”义都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事”的“事故”义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典故”义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
(1) 国有故。郑玄注引郑司农曰：“故谓灾祸。”——《周礼·天宫·宫正》
(2) 齐鲁之故，君子何不闻焉？杜玉注：“故，旧典也。”——《左传·定公十年》
(3) 天下多事，吏不能纪。——《新书·过秦下》
(4) 晚节转好着诗……，用事过多，属辞不得流便。——《南史·任昉传》
例(1)中，从郑玄对“故”的释义中，我们可以看到“故”的意思是“灾祸”，也可以理解为“事故”。例(2)中，从杜玉对“故”的释义中我们可以看到“故”的意思是“旧的典故”。例(3)的意思是“天下多变故，小吏记载不过来”，“事”的意思是“事故”“变故”。例(4)的意思是“晚年喜爱作诗，但是用的典故太多，文章读起来不那么流畅”，“事”的意思是“典故”。
4. “故事”“事故”的成词与历时演变过程
4.1. 先秦至秦汉时期
先秦时期，“故事”和“事故”就已经产生了，出现的时间大致相近。“故事”在产生之初并不是以词的形式，而是两个单音节词。“事故”在产生之初就是一个词，意义为“事情、问题”，在句子中做宾语。
(1) 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孟子》
(2) 日朝以听国事故，以告其君长。——《周礼·朝大夫》
从例(1)和例(2)中，我们可以看到“故”与“事”都是单音节词，还未组合成为双音词。例(1)中“故”的意思是“所以”，“事”的意思是“事情”，“故事”合起来意义为“所以事情”。例(2)中，我们可以看到“事故”是一个双音词，意义为“事情、问题”，在句子中做宾语。
到了“秦汉”时期，“故事”既可以当词组使用，也可以当双音词使用，做双音词时主要在句中做宾语。“事故”依旧是一个双音词，从使用频率上来看，其用例远低于“故事”，在句子中主要做宾语。
(1) 故事与时并，名与功偕。——《史记》
(2) 秦始皇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已有故事矣。——《史记》
(3) 如淳曰：“但欲用意覆之，不近法律事故。”——《汉书》
从例(1)中，我们可以看到“故”与“事”都是单音词，“故事”意义为“所以事情”。例(2)中的“故事”是一个双音词，意义为“先例、旧例”。例(3)中，“事故”的意义为“事情、问题”。
纵观整个先秦至秦汉时期，“故事”中的“故”“事”既有单独使用的情况，也有组合成双音词使用的情况，做双音词时多指“旧事、旧业”。而“事故”只做双音词使用，意义为“事情、问题”。这样，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便“故事”和“事故”在之后发展出了其他的义项，但是产生之初，二者作为双音词都具有“事情”义，这主要得益于他们的构词语素“故”和“事”都具有“事情”义。
4.2. 魏晋南北朝时期
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故事”大量作为双音词使用，表示“先例”“旧例”“旧业”“旧事”“典故”等，但仍然存在极少数“故”“事”单用的情况。这一时期，“事故”的主要意义为“事情、问题”，也有少数单用的情况。
(1) 景帝崩，丧事制度，又依宣帝故事。——《宋书》
(2) 俭因人自陈，密以死请，故事不行。——《南齐书》
(3) 非是内有事故，致外有败伤。——《宋书》
(4) 至于陈奏本国事故，语及征役，则能敛容涕泗，悲动左右。——《魏书》
(5) 兵出无名，事故不成。——《后汉书》
例(1)的意思是“景帝驾崩了，他的丧事依照宣帝的旧例办”，“故事”意义为“旧例”。例(2)的意思是“王俭通过别人向皇帝陈述情况，并暗中以死明志，所以事情才就此作罢”。“故”的意思是“所以”，“事”的意思是“事情”，“故事”是一个词组。例(3)~(4)中，“事故”意义为“事情、问题”，而在例(5)中，我们可以看到“事”与“故”单独成词，意为“事情之所以”，但是用例不多。实际上，“故事”和“事故”作为词组使用时，二者同义。
4.3. 隋唐五代至宋辽金时期
这一时期，“故事”仍指“旧例、典故”等，并未出现新的意义，但是出现了做主语的用法。而到了唐代，“事故”有了“变故”的意义，“事情、问题”义仍能延续。从上文中可知，西汉时“事”和“故”做单音词都已经具备了“事故”义，这为二者组合成双音词表示“事故”义提供了语义基础。
(1) 故事，用全幅皁而向后幞发，俗人谓之幞头。自周武帝裁为四脚，今通于贵贱矣。——《隋书》
(2) 此盖引礼文论在家内有事故未得葬者耳。孝轨既在异域，虽已迎丧，还期无指，诸弟若遂不除，永绝婚嫁，此于人情，或为未允。——《陈书》
(3) 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上张仆射书》
例(1)中，“故事”意义为“旧例”，且“故事”有了在句中做主语的用法。例(2)中，“事故”意为“事情、问题”。而在例(3)中，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疾病或者变故，就不要外出”，我们可以看到“事故”具有了“变故”的意义。
4.4. 元明清时期
元明时期，“故事”还是一直延续之前的意义和用法，而到了清代，“故事”有了“花样”的意义，但是用例极少。元代开始，“事故”有了缘故、原因、借口、事由等义，这是因为“故”的本义就是“缘故、原因”，“事”的语素义在这里消失了。到了清代，“事故”又多用来指“变故、突发意外”。
(1) 请问今日要听那一朝故事？——《桃花扇》
(2) 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红楼梦》
(3) 时强行父博学清修，不缘事故疾病，慨然请老，叶份言之，许令再仕。——《宋史》
(4) 有那学生的父兄，略略知些好歹，嫌憎先生荒废了子弟的学业，掇了桌凳，推个事故辞回家去。——《醒世姻缘传》
(5) 逃军死亡及事故者，或家本军籍，而偶同姓名，里胥挟讐妄报冒解，或已解而赴部声冤者，皆与豁免。——《明史》
例(1)中，“故事”延续了之前的意义，这句话意为“请问今日要听哪个故事”，意义为“旧事、往事，旧例、典故”等。例(2)中，这句话的意思为“吃腻了肠子，天天又搞起了花样”，“故事”意义为“花样”。例(3)中，含有“事故”一词的这句话意为“不知道疾病的原因”，“事故”意义为“原因、缘故”，而在例(4)中，“事故”意义为“借口、托辞”。到了清代，“事故”又多用来指“意外的变故”，如例(5)，“事故”的“变故、突发意外”从此开始逐渐固定下来，一直延续到现代汉语。
4.5. 现代汉语时期
“故事”常用来指生活事件或一个人的过往、虚构的一个有前因后果的事件、一种文学体裁等。现代汉语中，“故事”也可以指抒发人生道理或者传输价值观的一种文学形式，以典故、花样或者是人的生活过往等为题材，重在对事情的过程的描述，强调跌宕起伏的情节。而“事故”常用来指人们在生活中遭遇到的突发意外、变故等，如交通事故、医疗事故等。
(1) 要是有人能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恐怕琼瑶的小说都失去不少读者了。《红尘世界》
(2) 讲故事并不是为了博人的眼球，而是其背后要体现正确的价值观。《腾讯新闻，2023年5月28日》
(3) 7月31日，黑龙江省伊春市南岔县一处闲置三层楼房在修缮施工中发生部分楼体坍塌事故，8人被困。《中国新闻网，2023年8月1日》
在例(1)中，“故事”指的是“生活事件”。例(2)中，“故事”指的是一种文学体裁。例(3)中，“事故”指的是“意外事件”。
实际上，“故事”与“事故”都具备“事情”这一基本义，但前者一般指正面或者中性的“事情”、后者一般指负面、消极的“事情”，如“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这是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等。
5. 结语
分析“故事”和“事故”的词义，可以帮助汉语学习者更好地理解和区分它们，增强语言表达的准确性。“故事”和“事故”是汉语中使用频率较高的同素逆序词，它们的构词语素“故”和“事”具有相同的义项“事情、典故、变故”，这为“故事”分化为“典故”义、“事故”分化为“变故”义提供了可能。它们的产生都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但“故事”一开始并不是一个双音节词，而是一个词组，秦汉时期出现了双音节词的用法，魏晋南北朝时期及以后，其作为双音节词的用法就逐渐固定了下来，表示“旧例、典故”等义。而“事故”在产生之初就是一个双音节词，意为“事情、问题”，唐代有了“变故、意外事故”的意义，并一直延续到了现代汉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