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这是马克思主义的语言学者认识语言的共同起点。作为社会发展和变化的见证者，语言现象虽然会超前或落后于社会变化，但总体反映了社会现象的变迁。称谓语的发展变化不仅与语言内部系统语音、词汇、语法密切相关，也和外部社会诱因密不可分。
作为人类两性中的一方，男性不仅在家庭中与子女、父母、叔伯之间有血缘关系，产生亲属称谓语之外，还在生活中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产生多种社会称谓语，所以男性称谓语是个庞大的系统。并且受地域、民族、行业等客观因素的影响会产生带有地方特色的男性称谓语。如今，随着网络交流日益便利和人们创新意识的增强，更是带动了男性称谓语在社会层面的兴起和广泛传播，活跃在当代校园、职场和网络语言环境中。
不同时代和媒介影响下的称谓语变化，充分体现了人们的认知方式的改变，对社会精神文明发展和社会和谐有重要推动作用。本文讨论研究的是“大兄弟”社会称谓语，这个称谓语本身就具有特殊性，最开始也只是一个社会称谓语，后来传播到网络直播行业中，成为一个行业语，类似于淘宝中的“亲”。而且随着社交媒体的变革，很多称谓语都进入了语义泛化研究视野，在女性称谓语越来越多的研究中，也需要对男性称谓语的语义泛化进行研究，才能更好把握男性和女性称谓语在新时代和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不同点，所以也具有研究可行性。
根据汉典可知，称谓指人们由于亲属和其他方面的关系，以及由于身份、职业等而得来的名称所以简单来说，它的存在是人们为了交际需要，在交流中称呼对方增进彼此交流感而产生的语言。称谓语作为语言系统中的一方面，它的语义泛化变迁也体现了社会发展和历史文化变革的社会现象。
语义泛化是称谓语演变最常见的现象，即词语在保持原有语义特征的情况下不断产生新的使用方式，把越来越多的对象纳入原有词语的使用范围中[1]。
近年来，“大兄弟”这一表情包频繁出现在朋友圈和聊天图片中，通过简单的文字和配图在社交圈广泛流传。我们对“大兄弟”这个词并不陌生，但是随着表情包的广泛流传和直播行业的推波助澜，“大兄弟”一词的含义渐渐延伸。
“大兄弟”是东北方言中非常典型的一个社会称谓语，原来主要是北方妇女用来称年岁小于自己的男子。但是随着称谓词的泛化，不仅可以用来指称小于自己的非亲属男子，也可以用来指称大于自己的非亲属男子和非亲属女子，随着网络直播的流行和传播，“大兄弟”的意义逐渐虚化。从理性意义出发，意义的泛化冲破年龄、性别的差异；从感情色彩出发原本带有尊敬和亲近色彩的词语逐渐变化为带有随意和轻视意义的词语。本文将根据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心(BLCU Corpus Center，简称BCC)、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Corpus Chinese Language，简称CCL语料库)、中国人民网和微博语料，将“大兄弟”的词义进行划分归纳，并分析语义泛化的原因。
2. 大兄弟的语义解释
在现代汉语中，“大”和“兄弟”组成了偏正结构的短语，在生活中普遍运用，例如：
(1) 经理明白是问自己的丈夫，“你可是真能干啦！大兄弟不在，你得管家，又得在这儿负责！”(人民日报1965年01月27日)
(2) 一个纯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原来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当成男孩；原来我的不男不女使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许多也安全许多，尊严许多。这声“大兄弟”给我打开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门，那门通向无限的可能性。(白蛇A：严歌苓Y：2005)
(3) 生动地体现了两大兄弟党、兄弟国家、兄弟人民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的新发展。(人民日报1961年02月14日)
(4) “今年贵庚啊大兄弟”，“19还是20……”(微博，2019年06月24日)
以上例子说明，“大兄弟”是一个时间跨度久远，现阶段仍在频繁使用的词语，使用范围和对象均发生变化，值得我们进行关注和研究，因此本节将从基本义和方言义逐一进行分析。
(一) 基本词义
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兄弟(xiōng dì)是加合型词，指向哥哥和弟弟，如例(5)。兄弟(xiōng dì)是偏弟型，指的是弟弟，如例(6)，专门指称“柳绪”这个人。“大”在词典中有很多解释，根据和“兄弟”的搭配，可知“大”在这个结构中有表示以下的意思：“排行第一的”、“年纪大的人”、“敬辞”。在古代多是单独称呼一个“兄弟”，不加前缀“大”。因为兄弟本来的意义就是哥哥和弟弟，《尔雅》“释亲”部分解释“兄弟”：男子先生为兄，后生为弟[2]。现在对话中也有单独称呼别人为“兄弟”的，但是长幼区别已经弱化了。现在当不知道聊天对象年龄大还是小时，为表尊敬，往往会加上“大”，两者被放在一起，组合成“大兄弟”一词称呼对方，如例(7)。
(5) 将到栊翠庵边，听着一个人说：“兄弟们先将东西运了出去，有人知道就不能够拿去了。(红楼幻梦)
(6) 王夫人叫平儿同珍珠进去接兄弟出来。他们两个到柳太太屋里一看，不见柳绪，四下找寻并无影儿。(BBC红楼复梦)
(7) 不料哭诉回去，这事便破露出来，都是大兄弟的威灵，到祠祭赛。(野叟曝言)
(二) 方言义
邢福义先生认为“兄弟”多北味，它的使用也带有人文性[3]。通过查阅BBC等语料库发现，大兄弟属于北方方言，它的使用尤其是深受东北方言影响。东北话中，有很多亲属称谓前都会加上“大”“小”“老”前缀，比如说：“老妹”“老姑”“老弟”，这些词前面的“老”前缀在词汇意义上主要具有+年龄或者排行最小的语义特征，所以“老姑”“老妹”“老弟”在东北方言中都表示同辈里年龄最小的一个[4]。在前面这些亲属称谓前加上“小”，变成“小老妹”“小老弟”的表达形式，对话交流中就会增加对听话者旁观者亲切、怜爱的感情色彩。那么在亲属称谓前加上“大”，具有不拘一格感情色彩、排行靠前的理性色彩。“大 + 亲属称谓”这一类在东北称谓语中比比皆是，如“大妹子”、“大老爷们”“大老娘们”“大兄弟”这一类，如例(1)和例(2)。
(8) 祝我亲爱的妈妈大人&大妹子&大兄弟&GUYS！！(BBC语料库，微博)
(9) 他的大兄弟照管农事。(微博)
(10) 燕西进来看时，听书的不过二十左右，大鼓娘倒有十几个，大兄弟三，都坐在这里。(BBC语料库，张恨水《金粉世家》)
可以发现“大”这个前缀，在东北方言里是可以用在自家亲戚身上，现在也可以用在非亲属之间。用来表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亲密，表达自己对对方的尊敬，或者加强自己自来熟的属性，语义就变为了非亲属关系，如例(9)。
并且抖音、快手里网络直播的东北人较多，在网络媒介的传送下，“大兄弟”这个称谓语进入了日常生活中，无论性别，人们会用“大兄弟”来指称大于自己的男性或者小于自己的同辈男性，目的是拉近两边的关系，缩减距离感。它的意思和南方的“哥们”意思一样，而且多出现在口语之中。相比于“兄弟”“兄台”，带有亲近色彩的“大兄弟”更容易被人所接受，弥补了社会称谓语空缺的现象。在“张同学”“田姥姥”“麻辣德子”这些头号网红直播间里，和粉丝互动过程中经常会使用“大兄弟”的称呼，突破了以往固有的妇女称呼男性的局限，变成了不分男女的称谓。现在随着“大兄弟”成为网络流行词，在网络平台、日常交际中得到广泛使用，“大兄弟”的意义也逐渐虚化。
3. 大兄弟的语义泛化
冯紫薇学者认为，因为词语的借用引起词义的泛化，从而产生非专业语义的新义，这是词义实现多义化演变的一个重要途径[5]。包乌云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词语的意义泛化和空间扩展两个层面[6]。称谓语“大兄弟”就属于前者情况。“大兄弟”的语义泛化就从理性意义和色彩意义的泛化两个方面剖析。
(一) 理性意义的泛化
周荐先生在《词的表达色彩的性质和类别》一文中，认为词的意义，从功能上看，可以分为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从其在语义系统中所处的地位等方面看，可以分为理性意义和感性意义。理性意义更像是词的概念意义，概念义是词义的一部分，是词义中表达概念有关的意义部分叫做概念义，又叫做理性意义或主要意义[7]。一般来说，一个词理性意义会有很多，就会产生多个义项，义项是词的理性意义的分项说明[7]。理性意义的泛化，归根到底就是义项的扩大和转移。
1) 词义的扩大——性别界限的逐渐消除
词义扩大，就是词义所表示的概念内涵减少，而外延扩大，即原来的指称范围变小，新义的指称范围变大。
从理性意义上看，“大兄弟”这个称谓词逐渐失去原有的[+年幼] [+亲属]等语义特征，流行语中男性、年龄幼小、血缘亲疏远近的核心语义特点在逐步消退。作为网络流行称谓语和直播行业用语，该词近年来在青年群体中广为流传。它原来是妇女称呼小于自己的同辈男子，现在变为可以是女性用来称呼大于或小于自己的同辈男子，无关男性是否比自己大还是小，更无所谓自己是否已经成婚，如例(11)和(12)。或者是女性之间的通称，如例(13)，因为在传统认知中，女生都具有温良恭俭让的脾性，性格调皮的会显得和传统女生不一样，像假小子一样，所以就用“大兄弟”来指称女生，更能凸显这个女生的性格特点。
(11) 大兄弟们来直播间了！(网红呗呗兔直播时对榜单大哥所说，用来指称同辈男子，不分男子年龄比自己的高低)
(12) 大兄弟打游戏走！(突破了已婚妇女这个界限，下课后杨虹对郭召伟说的)
(13) 我家那大兄弟很顽皮！(BBC语料库微博亲属，女性和女性之间)
2) 词义的转移——由之前的亲属称谓向社会称谓的转移
除了词义扩大，还有词义的转移。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交际的需要，以及人们认识的改变，使词义一直处于变化过程之中，词义转移就是表示甲类对象的词转用指称与之有关的乙类对象[7]。“大兄弟”中的“大”不再局限于年龄大、亲属关系上，引申为经验丰富、社会地位高、态度的谦卑。也不再单独做称谓语使用，而是作为形容词，意义虚化。
(14) 郭祥也睁大了眼睛，他要金丝详细谈谈。“大兄弟，你出去多年，你不知道。”(BBC魏巍《东方》) (社会地位高)
(15) 有位白胡子老头开玩笑说：“过去司机是‘爷’，现在是‘孙’。”话虽然难听，但一上车他对司机很客气，递上一支香烟，还招呼一声“大兄弟”。(BBC报纸，人民日报1987年07月03日) (“大兄弟”表示经验丰富)
(16) 最年轻的顺道拜访他的大兄弟，并祝大兄弟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词典之家造句) (“大兄弟”表示态度谦卑)
在上述例子中，“大兄弟”本身的语义范围就变的越来越模糊，摆脱了旧有的年纪大、排行第一的语义，使用范围也转移到新的使用场合中，用来描述某些才能卓越、具有某项技能、水平高的人。
(二) 色彩意义的泛化
黄伯荣、廖旭东两位先生认为，词义中除了理性意义外，还有附属于理性意义上的色彩意义，也可以称为附属义，依附在词的理性意义之上，表达语境或者人所赋予的特定感受[7]。因为随着理性意义的扩大或者转移，也就带动人们主观认识层面色彩意义的变化。
1) 感情色彩的变化
从感情色彩上看，“大兄弟”属于社会称谓语，原本具有熟络、亲昵、敬畏的感情色彩，用语义特征表示法，可以写成[+熟络] [+亲昵] [+敬畏] [+怜爱]，但是“大兄弟”作为网络直播流行语，在这个行业中失去了[+敬畏]的感情，甚至在网络空间中衍生出了[+轻视] [+贬低] [+蔑视]的语义特征。所以在具体使用场合中，感情色彩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褒义色彩变为贬义色彩。
(17) 老板看老杨不答茬，就问：“大兄弟，有意思嘛，有意思你开个价。”[+熟络]
(18) 大兄弟，别嫌弃，穷家小户没什么可招待的，这汤喝不惯就别喝，把这三个白馍吃了垫垫饥。[+怜爱]
(19) 大兄弟，你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于家大嫂说。[+亲昵]
(20) 大兄弟果然名副其实，我技不如人。[+尊敬]
(21) 有些人以为自己可以呼风唤雨，自己有多大能力几斤几两都不清楚，可真是个“大兄弟”。(词语之家) [+贬义]
以上例句(17) (18) (19) (20)都带有非常明显的褒义色彩。例(17)是想要拉近关系更好砍价，所以用“大兄弟”表示熟络消除距离感，营造熟络氛围；例(18)是对面黄肌瘦的饥饿者说的，所以就带有怜爱色彩；例(19)是小说中，对久未归家的亲人置办家当时说的，长时间没见在加上具有血缘关系，所以自然就带有亲昵色彩；例(20)是表达在某个技能上面有所欠缺，技不如人，对有一技之长的人的尊敬。例(21)就带有很明显的贬义色彩，属于正话反说，是想要表达某个人能力差，但是却自我感觉良好。
2) 形象色彩的变化
(22) 就市场销售份额来看，几年前的华为手机跟在苹果手机后面像个小老弟，现在随着技术的改良，已经成为市场上的大兄弟了。
(23) 欧盟其他小国都发自内心反对他们的“大兄弟”分享鳌头。
在上面两个所举的例子中，不管是市场销售份额还是国家经济实力都是很抽象的概念，通过“大兄弟”这个概念，我们可以清晰的知道某事物所处的状态。
4. 大兄弟的泛化动因
(一) 语言内部因素
1) 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多义性
语言符号包括口头语和用文字形态出现的书面语，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具有任意性和线条性，这是语言符号的基本性质[8]。所谓任意性，就是指语言符号作为符号系统的成员，单个语言符号的语音形式和意义之间没有自然属性上的必然联系，只有社会约定俗成的关系。所以前缀“大”和“兄弟”的结合，成为短语固定使用，来表示对某人的尊敬或者地位较高，语音和语义的结合具有任意性，而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语音形式和意义之间的联系也会变化[8]。就比如说在直播行业没开始之前，大兄弟这个语音和妇女称呼小于自己的男性结合起来，但是在直播行业发展起来后，这个语音形式就和[+非亲属] [+蔑视] [+非男性]等语义相结合，构成语言符号的任意性。
随着人们现在交际活动的增多和范围的扩大，本来存在的词可能会出现词义的扩大和转移，但是根据语言经济性原则，一个词往往会身兼多个词义，一个词会出现多个义项，各个义项之间可能互相关联。所以“大兄弟”这个词在理性意义方面就出现了很明显的语义泛化，具有了多义性。
2) 语言表达的含蓄性
语言表达的含蓄性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化传统，与中国小农经济自给自足、传统的儒家文化密不可分，所以语言表达都带有含蓄特点。尤其是当所表达的对象具有贬义色彩时，都会正话反说，用委婉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一方面符合自古以来汉民族文化传统，另一方面顾及到对方的内心感受，维护了对方的面子。所以当人们在表达不满、蔑视等贬义色彩的感情时，用带有亲昵色彩的“大兄弟”这个称谓语，就会避免语言的晦涩生硬。
(二) 社会文化心理
1) 社会语言的共变性
社会是一个变数，语言也是一个变数。当社会生活发生变化时，语言作为交际工具，也必然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变化。现在随着网络媒介的传播，语言更新变化的速度更快，使得“大兄弟”从东北方言中借助网络直播和新闻媒体，进入到大众生活中，成为日常流行语。同时人们的娱乐心理和消费心理根本上推动了称谓语的泛化，从“大兄弟”从带有地方色彩的称谓语变成具有褒义和贬义感情表达色彩的描述性称谓语。
2) 社会称谓语的缺位
称谓语的缺位是导致“大兄弟”语义泛化的主要原因，在社会称谓语中，“大兄弟”是和小老弟相对的一个称谓语，原本表示妇女称呼小于自己的男性。但是随着女性意识的增强和话语权的提高，女性就需要一个合适的称呼来称呼男性，以表示地位相当，无论年龄大小。因此这个称呼语就顺势走入了社会称谓语中，并且改变原有的称谓语色彩。
5. 结语
“大兄弟”这个词经过了两次泛化过程，第一次是从地方特色称谓语进入到直播行业称谓语中，成为社会称谓语。第二次是感情色彩的泛化，由之前表达亲昵、怜爱、尊敬、熟络等感情色彩的词变成了带有蔑视、轻视贬义色彩。这时“大兄弟”也走上了意义虚化，可以用来指称某一类相应的事物。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和多义性、语言表达的含蓄性、社会与语言的共变性、社会称谓语的缺失共同作用，推动了该词的语义泛化。“大兄弟”的语义泛化一方面符合语言经济型原则，另一方面也符合人们表达求新求异的要求。
基金项目
教育部社科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新形势下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重大问题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7jzD033。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