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道”作为老子哲学的中心观念与最高范畴,是其哲学体系的基础。在老子看来,整个世界就是围绕着“道”的运行而展开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 p. 178),世间的万事万物由“道”产生,即“道”生万物;依照“道”的运行规律如此循环往复片刻不停地运转,即惟“道”是从。万物生于“道”又复归于“道”,这其中所包含的运行规律和应用——“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历来为学者所重,其中包含的辩证法原理成为其中重要的环节。通过梳理老子哲学中的“反”性和“弱”性后发现,“反”性和“弱”性不仅对于理解老子哲学体系构建模式和否定辩证法思想有重要作用,同时也给现实生活中问题的处理提供了许多思路。本文意图在老子《道德经》文本梳理解读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掘老子哲学体系中的“反”性和“弱”性的特征与关联,进一步揭示老子哲学和其辩证法的意义。
2. 老子之“道”
道之本义为大路、坦途,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道:“道,所行道也,一达谓之道。”([2], p. 75)后引申为法则、规律、规矩之意。而老子所谓“道”,则是更为根本性的存在,是万物之始,天地之母。老子认为“道”生万物、“道”法自然,它是万事万物之终极。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 p. 178),认为“道”是万物产生的前提和基础,以“道”为基础而后生出阴阳二气和天地人万物。他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 p. 99),认为“道”是宇宙间规律的总括,但“大道”得以行之同样也需要天地万物的效法。“道”化生万物是自然为之,人去效法“道”也应当是顺应自然而为之。
“道”作为万物根本的最高存在,它不是日常可以所见所感之具体存在,但在逻辑上却有着实存意义。老子说“道”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该,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1], p. 99)这里指出了“道”的特性及其作用,“大道”的作为一种无声无形的原则,万物在其支配之下恒久进行循环运动。这种运动同时具备了“恒久性”和“循环性”,即一直处于从原点到极盛,转衰复至原点的“周行”之中。正是由于“道”不可违逆的规律性,“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应运而生,用以人类把握“道”运行规律。
3. “反者道之动”
反字本义为攀援、翻转,在《说文解字》中亦解释为反复和往来之意:“覆,覂也,反也”,“覆与复义相通。复者,往来也。”([2], p. 357)后来“反”又被引申为相反和对立的意思。而在老子哲学体系里,“反”则充当了其中的重要概念用以揭示“道”的规律性。《老子》一书中直接以“反”论述“道”的地方有四处,分别为第十四章、第二十五章、第四十章和第六十五章,与其相关的“否”、“弃”、“绝”、“复”、“周行”等词语实际表达的含义可以认为是“反”性的延伸。
在讲明“道”之“反”性之前当辨明“道”的存在问题,即“道”在形而上层面是“有”还是“无”的问题。庞朴在《说“无”》中探讨了“无”的三种含义,一是与“有”相对的具体的无,二是通“巫”“舞”的无,意为无不可感知却无处不有,三是绝对的空无。([3], pp 320-336)老子的“道”所表现出来的“无”的特性与第二义“无不可感知却无处不有”相符,这看似矛盾实则却是老子辩证法之最精深处。首先,“道”为万物本源,由“道”而后可生“万物”,在书中解释“道”表述为“有物混成”([1], p. 99),从逻辑角度必然是“有”。然而在具体介绍“道”的性质特征却为“无”,书中表述为“无状之状,无物之象”([1], p. 56)。因此,“道”从其存在和生成角度实为“有”,从其特征和性质角度却也“无”,书中所谓“两者同出而异名”,即“有”和“无”共存,没有“有”就没有“无”,反之亦然([4], p. 1)。“道”不仅是形而上超越的本体,同时也是形而下万事万物运动发展的根据。正是由于“道”内部“有”、“无”的对立统一,作用于事物才呈现出“反”的特性,所谓“反者道之动。对《道德经》中“反”直接出现的四处地方进行分析,发现“反”性作为老子辩证法的核心,言明了世间万事万物规律运行的遵循,沟通了矛盾对立面双方的相互转化。
第一处:“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1], p. 99)第二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 p. 170)《道德经》中首次提及“反”借以表述“道”的特性,说“大道”的运动规律为“周行而不殆”,呈现出恒久性和循环性的特征,道明万事万物总是由弱转强,发展至盛而后复转弱,实际上这种向相反方向运动正是“道”运行的必然法则。世间万事万物由“道”而生,其“周行而不殆”是“反”性作用的结果。对于此处的“反”,钱钟书说过:“‘反’有两义。一者、正反之反,违反也;二者、往反(返)之反,回反(返)也(‘回’亦有逆与还两义,常做还义)”([4], p. 445),因而可以理解为“反转”。老子以“反”之“反转”意构建出其辩证法的内核,讲明在“道”之下万事万物的运动变化规律——“反者道之动”。例如“祸兮,相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1], p. 239),福祸相依的矛盾体运动到一定程度就会向其对立面转化。第三处:“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1], p. 267)第四处:“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主。’正言若反。”([1], p. 302)这里出现的两次“反”描述了老子辩证法在政治社会、修身等的运用,借“反”性推导出矛盾对立面中的“弱”、“柔”、“静”等弱势方的转化规律,辨明其辩证法思想中以“弱”来平衡矛盾双方关系,实现辩证双方的转化。以上述文本为例,老子认为真正懂得“大道”的人是那些能够把握“反”性的人。这类“玄德”之人深不可识,其做法往往不被常人所理解,一如真正的君主是那些能够为国家忍辱负重、为百姓承担灾难的人。这里的表达“正言若反”,明明正面的话却好像是反话,同章节曾以“水”为喻道明了其中的玄机,他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1], p. 302),正是因为真正的君子顺应了“道”的运动发展规律,善用“反”性来处理现实社会中的问题。
4. “弱者道之用”
老子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互依存的,这种依据于“道”运行规律的相互依存决定了万事万物必须将其对立面作为自己的存在前提。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1], p. 10)都是建立在万事万物是矛盾同一体的基础上的,所以美丑、善恶、有无、难易、长短等都在对立统一的范畴。“道”有着“周行而不殆”的特征,其化生的万事万物同样也在不停的运动变化之中,这种运动变化的规律称之为“反”。万事万物在“反”性的作用下不断向其对立面转化,所以美亦丑、善亦恶、有亦无、难亦易、长亦短,每一刚强必然守一柔弱,这样才能把握事物的方方面面,顺应“道”的发展。因而在老子看来“反者道之动”必然要紧跟“弱者道之用”。因此,“道”的“反”性展现了其运动变化过程中蕴含的规律性和辩证法,这种特性具体表现为“弱者道之用”,由此衍生出“道”之“弱”性。从老子对于万事万物“弱”性的使用上可以发现,“弱”性与“反”性呈现出相互贯通的关联模式,协调了事物对立统一双方。
在《道德经》文本中,直接出现“弱”的表述共六处,分别为第三章、第三十六章、第四十章、第五十五章、第七十六章和第七十八章。弱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溺水。自张掖删丹西,至酒泉合黎,馀波入于流沙”([5], p. 1492),弱与溺通假,用于表示柔软之意,《康熙字典》中曾记载“溺,弱也,不能自胜也。”([6], p. 1260)因而同“反”性相似,“弱”性在具体呈现方式上中还表现为“柔”、“虚”、“静”等。
通过观察涉及文本中“弱”的用法,可以发现其中一部分的“弱”表达一种向弱的趋势,另有与“柔”、“虚”、“静”等字眼并用作为“刚强”的对立面。第一处:“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1], p. 14)这里说圣人所求之治,应当减少人民杂念,填饱他们的肚子,削弱他们的欲望,增强他们的体质,运行一种无为之治方能实现天下安定太平。此处的“弱”表现的就是一种向弱的趋势,同时,该段落中的“虚”同样也承担了这层含义。第二处:“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1], p. 146)这里说想要制服对手就要让对手先扩张开来,想要削弱对手就应当先让对手强大起来,想要废除对手就应当让对手暂时振兴起来,想要得到一种东西就应当赠与一些东西,这种策略就叫做“柔弱胜刚强”。这里的“虚”、“弱”、“柔弱”共同承担了“弱”的含义,同样表达一种向弱的趋势,即变弱、使其柔弱。第三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 p. 170)此处在上文“反”性介绍已做解释,咱不赘述。第四处:“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1], p. 223)这里说含有德行的人,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纯洁无邪。蜜蜂、蝎子、毒蛇都不会叮咬他,凶猛的野兽也不会侵袭他,捕鸟的人也不会抓住他。尽管他的骨头弱小,肌肉柔软,但是他的握力却很坚固。这里的对于“柔”的使用恰为“弱”的延伸,表达看起来弱的状态,老子用“骨弱筋柔”来形容“赤子”的特性,用“柔”与“弱”来表达筋骨的柔弱。第五处:“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1], p. 298)这里说人在生命初期身体柔弱,而到了晚年则变得坚强有力,而植物也是同样的情况。但是,与生命力较弱的人群相比,那些身体强壮健康的人之所以会死去,是因为他们常常会忽视自己的身体状况。这里老子用“柔脆”和“柔弱”来形容花草树木与人活着的状态,实际上两个表达的都是“弱”的意思。第六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1], p. 302)这里说水看似是世界上最为“弱”之物,却有着攻克一切强者的能力,“柔弱”并举与“刚强”相对应。
除了“弱”在文本中的使用方式值得探究,其中所蕴含的辩证法思想也值得深挖。以第五处文本为例。老子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1], p. 298)他从辩证法的角度分析了任何事物一旦到达它的极盛点就会走向衰弱,因而只有以柔弱之态才能葆有生命的活力。常人往往关注事物“坚强”、“强”的一面,然而老子在这里谈到了“柔弱”起到的“正言若反”的作用。这种“物壮则老”、“兵强则折”的思想正是对于“反者道之动”的转化和具体应用,并指出往往抓住事物的对立面,即“弱”的一面,反而能够达到更胜于正面所表现的作用。又如“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轻为重根,静为躁君”,这其中所包含的祸福、轻重、静躁等对立双方其实是可以相互包容,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的。
5. 柔弱胜刚强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无论是从辩证法角度探究世间万事万物皆处于对立统一的和谐状态,要达成这种和谐就应当同时葆有对立性和统一性,善于从事物的对立面反观一切,还是从追求现实意义角度实现人生的修行,在“柔弱”与“刚强”中实现本真与自我,最终目的都是在指引人类返璞归真。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1], p. 65)在这段文字里,“虚”、“静”相连,“致虚”便是守“道”,“守静”便是遵守“道”自然而然之“无为”,两者相统一。又说“归根曰静,是谓复命”,所谓“复明”,“复其性命之本根”,要求恢复性命的本真,回溯最为原始的“道”的路径是“静”,与守柔处静的本质相一致,在“柔弱”中寻求一种生命的“刚强”,而这种“刚强”是一种是“自然”的价值导向。在他看来,只有摒弃一切外在的修饰和造作,回归到最本真的状态,才能领悟到生命的真谛。而这种“自然”的状态,是一种超越物质欲望,超越世俗纷扰的宁静和清明。通过这种回归自然的过程,我们可以达到心灵的净化和升华,领悟到“道”的真谛。
《道德经》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通过“反”性构建的辩证法,有以“道”之规律作用加之“弱”性,以“反”为主导的辩证法思维模式和以“弱”为主导的“柔弱胜刚强”的生活态度,以“反”之所归的方式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引导人们回归质朴,找回纯真,构建理想社会。跨越千年,老子之“道”依旧能给现代社会指点迷津,承担起重要的精深支柱。
6. 结语
老子哲学中的“道”以其“反”性质为其核心特征,正是这种“反”性质赋予了“道”以活力,使其成为老子形而上学体系中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存在。此外,“反”性质与“弱”性质紧密相连,“道”的“反”性构建了其独特的辩证逻辑,而这种辩证逻辑又与“弱”性质相辅相成,两者相互渗透,“反”与“弱”成为可以相互转化的两个方面。在今天这个功利主义盛行、人心浮躁的社会中,许多人难以找到内心的平静。在这种背景下,深入理解老子的哲学,领悟“反其道而行之,以柔克刚”的生活智慧,可以帮助我们找回精神的归宿,重新获得内心深处渴望已久的平和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