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韩滉的《五牛图》是中国美术史上现存最早的纸本绘画真迹,跨越了千年的艺术作品,是唐朝传世的少数真迹之一,更是中国绘画的瑰宝,更是对后世的艺术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五牛图》是唐代画家韩滉的绘画作品,画幅纵20.8厘米,横139.8厘米。线条流畅,笔法灵活。色彩上富有层次感、立体感,其赋彩晕染具有超高的艺术高度。画卷之上画了五头形态各异的牛,或站立或行走,或低头吃草或昂首嘶鸣,其造型传神,栩栩如生,各有神韵,除了可见画家超高绘画功底,也窥探出画家定然深入田野观察,否则不能状其貌。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曾载:
议者谓牛虽目前之畜,状最难图也。唯晋公于此工之,能绝其妙,人间图轴,往往有之,或得其纸本者,其画亦薛少保1之比,居妙品之上也。[1]
《五牛图》其流传至今,图画之上随处可见历代文人墨客的题跋印宝,跨越了元明清三个朝代,其中元代书画家赵孟頫三次题跋于其上,清代书画家金农两次题跋,以及清代乾隆皇帝的三次题跋,皆可窥见这幅画在中国绘画史代表了重大的意义。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观看图像的观众身份不同,也生出不同的视角和鉴藏模式。以赵孟頫为主的文人,和以帝王为主的乾隆,不同时代,不同身份对于《五牛图》产生了不同的解读。本文将根据画中的题跋进行考证,通过对于帝王和文人两种身份和视角,产生的不同的鉴藏模式对比研究,并加以分析其背后所造成的意识形态。
2. 图像是开放性的历史文本
民间以牛作为六畜之首,其形象深入人心,在上下五千年的华夏文明的历史进程中,随处可见牛的形象。如商王武丁时期的石牛,敦煌莫所绘的春耕图等,牛的形象以各种艺术形式呈现出来。
在华夏文明中,我国正处于农耕社会时期,野牛逐渐被驯化,成为人类生成力的主要的牲畜。《蕉轩随录》中载“书人字后解”说到:“万事万物起于牵牛。牵牛,丑也。天一地二。”其中所说的“天一”是‘乾’的意思;“地二”是‘坤’。‘乾’者万物资始,‘坤’乃万物资生也”,而牛就是乾坤。足以见得,牛是中国农耕文明起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牛最为中国最早的家养动物之一,除了与农耕息息相关,还被赋予了镇水神兽的意义。清乾隆二十年,颐和园中出现一个铜牛的铸像,其牛背刻有乾隆手书《金牛铭》,希望它能“永镇悠水”。无一不在说明,牛具有镇水的意义。
不管牛是所代表的中国的农耕文明,还是镇水神兽,其所代表吃苦耐劳、坚韧、敦厚和奉献精神深深扎根于人们的内心深处,韩滉选择以牛入画,创作出《五牛图》,历史上有很多人猜测其背后所表达的深层次意义。韩滉所处于“安史之乱”以后的中唐时期,唐朝由盛转衰。在唐朝中晚期统治阶层吏治腐败的形式下,韩滉重新制定了赋税收支的法规,填充国库。国步艰难,韩滉总是能挺身而出,身体力行地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对于韩滉的评价:“天纵聪明,神干正直,出入显重,周旋令酞示律严肃,万里无虞。”《新唐书》:“性节俭,衣裘茵衽,十年一易。甚暑不执扇,居处陋薄,取庇风雨……居重位,清洁疾恶,不为家人资产。”由此可见,韩滉是个一个亲政爱民的好官,且性节俭,知人善用,将国家利益放于第一位,对于底层百姓的生活更是极为重视。古人向来以书画喻情,绘画则是一种对自我的观照,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而牛的形象一直被看做江山社稷的根基,是立国之根本。后人很容易将两者结合在一起,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种猜测,韩滉绘画《五牛图》初衷我们依旧不得而知。
有意思的是,我们虽然不了解韩滉绘画背后的真正意图,当《五牛图》横空出世后,韩滉作为作品的创作者的意图似乎以不那么重要。画家将意义编码绘制在图像之中,观众则会根据自己的认知,对于图像进行解读解码。艺术作品在感性领域中把感性材料呈现给我们,这些材料因为艺术作品的存在而不再是一种符号的、概念性的存在。当一幅作品绘制完成以后,如何解读这一副就是观画者的任务了,而观画者会让绘画作品更加有意义。
图像在跨时代的传播的过程中,不同的观画者经历着不同的朝代、处于不同的身份、有着不一样的审美体验,也会解读出不一样的意义,正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跨时代流传过程,图像逐渐多了文本,也就是题跋。题跋的出现,使得图像成为了图文结合的共同体。题跋代表彼时观画者个人对于绘画的解读,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影响,先入为主地引导后世的观赏者对绘画的解读。譬如,不同时代的题跋,可能对在一个图像的不同的解读,《五牛图》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3. 题跋是跨时代的语言沟通
相比西方绘画来说,中国传统的绘画更具有跨时代性。中国书画其作品流传的过程中,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画家绘制完一副画作后,流传于后世,经过无数人的鉴藏和欣赏的过程中,都会留下题跋或印章。随着此类“印记”越来越多,原画越加越长卷,构建了更多文化链,以及历史记忆。
生活于现代,科技的发达,使得我们跨越空间的限制,轻而易举地跟其他人沟通。古人却是通过画作上的题跋进行对话,假设一个场景,在观看一副画作时,看到跨越千百年的文人雅士阐释自己看法,甚至是回应之前观赏者的心得体会,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题跋就像是一种跨越了时代的沟通媒介,让不同时代的人可以通过这个媒介,进行延期对话。
《五牛图》尺幅不大,有一半多的篇幅都是题跋。自唐代时期被韩滉创作出来,作品流传过程中又被历代收藏家对其珍爱有加。入宋以后,便被珍藏在宫廷之中,宋高宗赵构在南渡时,依旧不忘将这副旷世之作带走。
入元后,曾被赵宋皇室后裔曾短暂收藏过,最早是赵伯昂,而后是赵孟頫,也是最早在《五牛图》写下题跋的人。赵孟頫先后在画幅上留下三次题跋,分别是“赵孟頫”,“子昂重提”,“赵孟頫又提”。足以见得他得到《五牛图》后,心情是如何的欣喜。
元至正十二年,孔克表于海虞邹君玉处得见《五牛图》,其上有赵孟頫的三次题跋,孔克表观赏后唏嘘不已,也留下题跋,望邹氏妥善秘藏。
在孔克表留下题跋以后,《五牛图》流传至明代又几经易主,到了收藏家项元汴书中,画幅中有其记录下的题跋“明墨林山人项元汴真赏”,记录下来流传至其手的过程。后来项元汴将其藏于秀水(今浙江嘉兴)天籁阁中。
到清代以后,画卷上所留下的痕迹更多了。由于清兵入关,《五牛图》流传于民间,一直到清乾隆年间才又见题跋。提拔者分别是秀才姚世钰,留下了“世钰记”和书画家金农留下的“金农又记”。
《五牛图》约于乾隆十七年壬申收藏进清宫并记录与大型书画典籍《石渠宝笈》中。乾隆皇帝曾再此三题题跋,可看出得此稀世名笔,龙颜大悦!乾隆不仅自己留下题跋,还带着八位大臣共赏此画,并各自留下自己的题跋。
综上所述,自元代至清代之间,《五牛图》这副画上的题跋情况,笔者进行了梳理如表1。该表中记录了帝王以及文人墨客鉴赏《五牛图》的缩影。基于其鉴赏的内容和理解,笔者试图以皇帝和文人着两种不同身份地位为出发点,探究其题跋背后所蕴藏的最真实的意图。
Table 1. Preface and postscript of “Five Ox Painting”
表1. 《五牛图》题跋情况
朝代 |
鉴赏/收藏家 |
内容 |
元 |
赵孟頫 |
流转过程 |
赞美作品及感慨抒情 |
作品流转及感慨 |
元 |
孔克表 |
前人题跋及赞美作品 |
明 |
项元汴 |
记录作品流转 |
清 |
姚世钰 |
记录作品流转 |
清 |
金农 |
赞美作品 |
清 |
乾隆 |
农耕民情 |
记录摹本及感慨 |
记录摹本及感慨 |
清 |
蒋溥 |
赞美作品 |
清 |
汪由敦 |
农耕艰辛及赞美作品 |
清 |
裘日修 |
赞美作品 |
清 |
观保 |
赞美作品 |
清 |
董邦达 |
农耕民情及感慨 |
清 |
钱维城 |
赞美作品 |
清 |
金德瑛 |
赞美作品 |
清 |
钱汝城 |
赞美作品 |
4. 不同身份视角下的鉴藏态度
《五牛图》的拥有者众多,其中以赵孟頫为代表的文人和乾隆为代表的帝王,这两种身份所带来的视角上的差别,也是后来学者讨论最多的话题。
1、赵孟頫:文人视角
赵孟頫在对《五牛图》先后进行三次题跋,除了记录下作品流转心绪,也借以陶弘景画牛的典故来抚古思今。曾经梁武帝想请陶弘景做官,陶弘景画了两头牛,其中一牛络首,另一牛自在于天地间。表明其欲归隐山林的愿望,以此表作为回复,梁武帝从中得知其心曲,便不再强其所难。赵孟頫在题跋中提到此典故,也由此投射出自己的心事。赵孟頫同陶弘景之间有很多相似的心路历程。陶弘景一生横跨宋、齐、梁三代,20岁时便为诸王侍读,后拜左卫殿中将军。后隐居茅山,梁武帝即位后,朝廷每有大事必垂询于他,有“山中宰相”之称。在面对梁武帝请他出山的命令时,以《二牛图》委婉拒绝。赵孟頫是宋朝宗室,在元朝为官,身份上的差异,让他成为后人诟病的对象,他有苦难言,又不便明说。
李铸晋深入研究了赵孟頫以宋宗室后裔事元的问题,宋、元双重身份的加持下,虽然受到皇帝的器重,却也难免逃脱非议,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消化吸收。[2]故而常常追求“隐逸”的理念来排解心中的苦闷。他何尝不想像是陶弘景一样,只做一个“山中宰相”呢?
为了躲避“夷狄”之族所带来的屈辱,元朝文人不得已隐居乡野,怀着亡国之痛愤愤难平,绘画便成为了抒情明志的一种方式。赵孟頫的另一个作品《鹊华秋色图》也表露出隐逸的理念。在这副绘画中,他以怀乡的愁绪,绘制了他理想中的隐逸生活的场所,也表露出其对归隐的渴望。
2、乾隆:帝王视角
同一副画,赵孟頫从中读出的是隐逸,乾隆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来解读《五牛图》。乾隆在提拔中提及到丙吉问牛的典故,以此来回应赵孟頫。丙吉问牛来自于《汉书·魏相丙吉传》,丞相丙吉外出考察民情,见人斗殴没有制止,而看到路边的牛步路蹒跚,喘着粗气,反而亲自去问缘由。有人指出重畜生不重人,丙吉解释说牛的异常,是气节失调,担心农事因此受到影响。虽是“问牛”更是关心民生。故而“问牛”也在之后被赞扬作为官员关心农事的典故。乾隆在诗中提及这个故事,进一步表明韩滉所画的《五牛图》是因其想要效仿丙吉,关心民事,体察民生疾苦。
乾隆在画中提了“兴托春犁”四个字,寓意着一年之计在于春,全寄托于春天的辛勤耕犁上。封建王朝时期仍是小农经济为主,重农抑商亦是清代国策。每逢立春,皇帝要去农坛扶犁,寓意着春耕的开始。乾隆以“农耕”的视角解读这副画,是因为他的统治者的身份。他热爱喜欢书画,相比书画中的艺术价值,政事价值显得格外重要。处于政治家的视角下,调整和把控书画领域。在肯定艺术审美的意趣的同时,也要表达出政治意图,将作品作为一种个人的感慨领悟与政治表达的媒介,更是一种稳固中央集权的方式。
帝王以画喻政是管用的手段,乾隆在《快雪时晴帖》中的题跋与《五牛图》有相似之处。每至寒冬,乾隆会在其上题跋,或是祈求降雪,或对久不降雪的时节对来年农事的担忧,亦或是感谢上天福泽。[3]《快雪帖》上可见乾隆对雪景农情的这关注,这种关注一直长达四十余年。不管是《快雪帖》还是《五牛图》,乾隆都试图在题跋上给臣民树立勤政爱民的明君形象。
乾隆既是书画文人,更是一国统治者。在他眼中,一个作品能否被赋予政治意义,比作品的形式、内容、表现手法等艺术价值都更为重要。故而,相比文人,皇帝的题跋内容往往与之截然不同。
5. 结尾
两个人皆以画为喻,但是由于两个的出发点有所不同,所表达的意图也有所不同。一个认为借以想体现隐居出世的心态,而另一个想要表达的一心为民的心态。不管是“隐逸”还是“农耕”,这两种话语都是出自于两个人所处的不同身份而出发的。赵孟頫的隐士心态同他文人画家的身份分不开,赵孟頫追求以诗意化、书法化来抒发隐逸之情。他看待《五牛图》更多是以自己的视角而进行批评。乾隆作为皇帝,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更多的是站在政治的角度,以教化的口吻对此进行解读。而不管是哪一种看法,都对后世解读《五牛图》提供了重要的证据。
在一件画作的流传过程中,题跋中的矛盾和对立未必让我们更真切了解画作本身,却能让我们了解不同时代的观看者。[4]书画作为一种特殊的媒介,跨越时间长河,在它的传承的过程中,记录下不同时代鉴藏者间的对话,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NOTES
1薛稷,唐代著名书法家、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