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盖茨比》研究背景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被誉为“爵士时代”的发言人和“迷惘时代”的代表作家之一。由其创作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以下简称《盖茨比》)呈现了美国青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小说匠心独运,多处运用“反讽式观照”,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1]。因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艺术价值,《盖茨比》被搬上银幕和舞台,也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其中,巫宁坤先生的中文译本颇具特色,传递出原著的精髓,故本文选取巫宁坤先生译本作为研究文本。
目前,对小说《盖茨比》的文学研究成果颇丰。纵观国内外学界,研究聚焦于小说主题、艺术技巧、文学价值及修辞技巧等方面。如分析人物形象以及小说悲剧效果[2],从女性主义视角探究女性人物悲剧性格和悲剧命运的成因[3]。众多学者研究改编的电影版本,如解读影片中“绿光”和广告牌两个意象[4],探讨电影在呈现作品时的区别性教育意义[5]。此外,学者们对菲茨杰拉德的创作手法进行赏析,认为叙述风格新颖、优美而简洁[6],多重叙述的手法使作品充满立体感和艺术魅力[7]。
作为语言的运用形式之一,文学作品并非与其他运用形式对立,因此学者提出可像分析其他言语活动那般分析小说中的言语行为。目前有见诗歌的言语行为研究,但少有人从言语行为理论角度分析某一具体文学作品[8]。近年来,少数几位学者分析反讽言语行为在小说《傲慢与偏见》中的灵活运用[9],几乎未见对《盖茨比》的反讽言语行为研究。在此背景下,用言语行为理论这一全新角度解读《盖茨比》的反讽艺术,分析小说主题、人物心理及角色对话,有助于赏析菲茨杰拉德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对于品味反讽类文学作品具有借鉴意义。同时进一步论证语用学与文学批评分析结合的可能性,为未来跨领域研究提供些许启示。
2. 言语行为理论与反讽
20世纪初,西方传统哲学开始向语言学转向,形成语言哲学研究的热潮[10]。英国哲学家Austin开创了言语行为理论,提出语言并不仅仅是用来陈述、描写或说明(言有所述),而是用来实施某一种言语行为(言有所为) [11]。Austin认为使“言”成功地有所“为”,即通过言语成功实施某一行为,需要满足三个“恰当条件”:说话者必须是具备实施某行为的条件的人,如并非任何人对着一艘船扔香槟酒瓶并说“I name this ship”就能给这条船命名;说话者必须对自己要实施的行为抱有诚意,如当说出“I promise...”之后就必须履行承诺;说话者对自己所说的话不能反悔,如在对他人说了“I welcome you”后便不能非礼相待。其中,诚意条件是实施任何言语行为都固有的必须条件[12]。Austin的言语行为理论框架还较为粗略,其学生同为哲学家的Searle对该理论进行修正和补充,并将语言行为划归为五大类,即表达类、指令类、承诺类、阐述类和宣告类[13]。
随着言语行为理论的发展和完善,学者们成功将其应用于哲学、语言学、文学批评及心理学等领域的研究之中。国外学者对言语行为理论应用于文学作品分析的可行性作了深入的理论性研究。荷兰语言学家Van Dijk提出将文学当作有恰当条件的具体言语行为,并对文学作品中的宏观言语行为和微观言语行为进行区分。其认为前者范围为整篇文本,通过作品与读者进行交流来实现;而后者包含单个或多个句子,通过作品中人物之间的交流来执行[14]。
反讽一词可追溯到希腊词汇“eironeia”。柏拉图认为传统的反讽是一种通俗的表达和责备、嘲讽性的欺伪装和欺骗。亚里士多德将反讽界定为所指和所言恰好相反[15]。Haverkate强调,对诚意条件的反讽性操作是实施任何反讽性言语行为时所固有的[16]。说话人用完全相反或否定的语言表达出真实的言外之意,故意对语言命题中的行为表现得毫无诚意,从而产生反讽。其真实意图与命题内容对立、否定或矛盾,或是通过赞扬来责备,或是通过责备来赞扬。因此,反讽句可看作一种间接施为句,以言行事,但实际上却是借助言语实施相反或对立的行为[8]。
3. 《盖茨比》中反讽言语行为研究
依据上述Van Dijk所提出的理论,本文将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对小说《盖茨比》中最具特色的反讽进行言语行为研究。
3.1. 宏观上的反讽言语行为
《盖茨比》之所以能跻身于世界文学巨著之列,为菲茨杰拉德赢得读者的青睐,究其原因离不开贯穿全文的反讽基调,及对比之下浓厚的悲剧色彩。作者以一种嘲讽的口吻讲述主人公盖茨比努力挤进上流阶层的故事,抨击社会盛行的享乐主义、拜金主义价值观念。通过反讽所执行的言语行为主要表现在叙述视角、主旨传递及情节发展之中。
3.1.1. 叙述视角
菲茨杰拉德并未对盖茨比的世界进行直接描述或发表议论,借此抨击灯红酒绿、纵情享乐的“爵士时代”,而是通过第三人视角,即由叙述者尼克·卡罗威描述出一幅迷人的、狂欢的生活图景。
“每到周末,他的劳斯莱斯轿车就成了免费公交车,从早上九点到深更半夜在城市里来来去去,接送客人。而他的接驳用车也像蹦跳忙碌的黄色小虫,疾驰去火车站接驳所有班车的旅客。”[17]
从尼克的叙述中,可窥见美国战后“爵士时代”的真实生活。盖茨比是美国人“黄金梦”的化身,其生活是美国社会生活的缩影。作者并非借尼克这个叙述者之口表达赞美、欣赏,而是挖苦、讽刺,对泡沫般美好绚烂而短暂的奢靡时代进行抨击。尼克的叙述与作者的真实意图表面上是相互矛盾的,尼克愈加对其进行颂扬,小说所表达的讽刺效果就愈强烈。在尼克眼中盖茨比是“了不起的”富豪,生活条件优越。但事实上,即使盖茨比“伪装”成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始终没能挤进上流社会的圈子。
起初,尼克声称“我和盖茨比之间一起共有着这份鄙视,以对抗他们所有人”,似乎这与作者的信念、观点相背离。然而,在小说结尾,成熟的尼克代表作者对盖茨比奢靡生活的否定与批判,“盖茨比,他代表我所真心鄙夷的一切”、“我是彻头彻尾不赞成他说的了”、“我再也不要参与放浪形骸的游乐了”。作为故事的讲述者,尼克清醒认识到盖茨比的生活只不过是同众人的纵情享乐,不应沉湎其中,前后转变也是作者想向读者传达的价值观。
3.1.2. 主旨表达
“了不起”是美国“20世纪20年代人们最喜欢说的一个词”[18]。在主旨表达上,菲茨杰拉德以“了不起的”一词来描述盖茨比,体现出小说在表达上的张力。从叙述者尼克的角度来看,出身为农家子弟的盖茨比历尽艰险,一跃成为巨富,且在暴富后仍永葆清纯的梦想,的确很了不起。
但抛开尼克对盖茨比惺惺相惜的感情色彩、以及其怀有的美化滤镜,客观来讲,“了不起”的盖茨比只是沃尔夫山姆手下的一个爪牙,靠贩卖私酒发了家,同时还干着其他见不得光的营生。盖茨比造假身份将自己描述成继承财产、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上流人士,通过富丽堂皇的住所、放纵奢靡的聚会,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用假象来讨好黛西。揭开谎言的“面纱”,盖茨比“了不起”的背后却是其深藏不露的卑微。因此,“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一绰号便具有矛盾的双重意义[1],讽刺意味表现得淋漓尽致。
3.1.3. 情节安排
宏观反讽言语行为还表现在故事的展开、发展及结尾之中[8],体现为将小说局部的言语反讽扩展到相对独立、完整的情节与场景中,通过把反讽对象放入特定的时空背景或环境来实现[19]。
小说中,盖茨比的爱情故事就是彻头彻尾的讽刺。传统的爱情故事应是男女主人公历经坎坷破镜重演,拥抱幸福生活。当盖茨比衣锦还乡之时,读者也正期待着他能够拥有浪漫的爱情故事,但不曾想到重逢带来的竟是致死一击。在黛西驾车撞死了汤姆的情人梅特尔后,盖茨比因担心而彻夜守候以保护黛西的安危,“继续站在月光里—守望着虚无”。但屋内的汤姆和黛西却在密谋将梅特尔的死嫁祸给盖茨比,“他正认真地对她说话,热切地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她不时抬起头来看他,并点头表示同意”[17]。在其引诱之下,威尔逊最终枪杀盖茨比,反观黛西夫妇早已辗转他地。
盖茨比将满腔的爱都给予他深爱着的黛西,但讽刺的是她却两次辜负了他。少女时期的黛西因金钱、阶级抛弃盖茨比嫁给汤姆;嫁为人妻的黛西与盖茨比重逢后也并未交付真心,只是把他当作婚姻之外的调剂品。盖茨比之恋是菲茨杰拉德对爱情发出的一个凄厉的笑,他以残酷的绝望宣告了盖茨比爱情的终结。这既是对爱情的嘲弄,又是对爱情永远的眷顾。作者用反讽表达出这种矛盾心理,使反讽褪去简单讽刺的意味,流露出深沉的悲凉。
3.2. 微观上的反讽言语行为
微观反讽言语行为指小说中人物之间发生的言语行为,即角色交流中的词语反讽[8]。Haverkate以言语行为理论为框架,对词语反讽进行了开拓研究。其认为在Searle提出的五种基本言语行为中,反讽性言语行为并非均匀分布,而是主要见于阐述类[16],说话者的宣告性言语行为通过施为公式行事,并不满足诚意条件,故不具有反讽艺术。此外,在《盖茨比》主要角色之间的对话中,鲜有见承诺性话语。因此本文将选取小说中的代表性实例,对阐述性、指令性和表达性三类反讽言语行为加以分析。
3.2.1. 阐述性反讽
阐述类言外行为的根本条件是说话者(在不同的程度上)对所表达的命题的真实性作出承诺[13]。说话者意欲使听话人接受话语命题内容,相信其真实性。而阐述性反讽是指说话者用赞扬进行批评,或用批评传达赞扬之意,使听话者接受所暗含的命题内容,相信并认同所说内容[8]。
在小说中,阐述性反讽颇多,以小说中盖茨比与汤姆的对话为例:
“说到这个,盖茨比先生,听说你上过牛津大学。”
“不完全是。”
“哦?据我所知你上过牛津。”
“对——我去过那里。”
一阵停顿。汤姆接着用怀疑且侮辱人的语气说:
“你一定是在比洛克希去纽黑文的时候去牛津的吧!”[17]
汤姆与盖茨比一行人开车去市中心,当谈论到班上的比洛克希时,盖茨比表现得有点不太自然。想到盖茨比和黛西之间的互动,汤姆对他们的关系感到好奇、甚至怀疑。为全面了解盖茨比,汤姆总是问他在牛津的经历。当汤姆说出“你一定是在比洛克希去纽黑文的时候去牛津的吧”这句话时,并非为了询问盖茨比去牛津的时间,因为这句话的命题内容与盖茨比从未上过牛津的事实是相反的。汤姆对盖茨比牛津学生的身份表示怀疑,试图询问盖茨比并假装关心,语气“怀疑且侮辱人”,说明他并不相信盖茨比真的上过牛津大学,通过反讽故意抹黑盖茨比的形象。
3.2.2. 指令性反讽
指令类言外行为指说话者通过建议、请求或指示等方式要求听话人做某事[13]。说话人运用指令性反讽来表达相反或不同的含意。与阐述性反讽的区别在于适从性不同,前者是要使客观世界去适从话语,而后者正好相反[8]。当说话者并非诚心诚意地要求听话者做某事,或指示听话者做无法实现的事情时,其言语行为就呈现了反讽艺术效果[20]。
当汤姆同盖茨比等人驱车去市中心时,二人对车的选择意见不一。盖茨比想开自己的车,但因长时间暴晒车内闷热无比;而汤姆则建议开他的车。盖茨比显然此不满意,再次提出意见:
“嗯……那你开我的小轿车,我来开你的车吧!”
“我车里的汽油恐怕快不够了。”
“汽油多得很,”汤姆大声嚷嚷,看看油表,“如果用完了,我可以在药房前面停车下去买。这年头药房什么都买得到。”[17]
汤姆认为自己属于上层阶级,有权利批评盖茨比的普通汽车,借以贬低盖茨。之所以特别提到药店,是因为盖茨比的生意涉及贩卖非法酒类,而当时只有药店能卖酒。汤姆提议汽油用完时可以去药店买,“我可以在药房前面停车下去买”这个命题内容与事实相反,因为药店虽然出售大部分种类商品,却不售卖汽油。汤姆让盖茨比完成不恰当的指示,即建议去药店买汽油,这违反了话语的真实性条件。汤姆的真实意图是揭露其真实身份和不正当营生,以此贬低盖茨比的虚伪。通过这个不恰当的暗示,汤姆讽刺盖茨比非法积累财富,因此“药店”一词具有反讽意味。
3.2.3. 表达性反讽
表达类言外行为是指说话者对某种客观事态表达自己的心理状态,主要表现为感谢、祝福、悼念以及道歉等,在交际双方建立某种社会心理关系[13]。表达性反讽是指说话者言语内容与内心想法正好相反,对听话者作出贬抑[8]。
盖茨比与汤姆一行人在餐馆用餐时,汤姆首先质问盖茨比此行的动机,而后对其进行讽刺。汤姆情绪激动、胡言乱语、满脸通红,并对盖茨比破口大骂:
“我猜想最时髦的事情大概是装聋作哑,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跟你老婆调情。哼,如果那样才称时髦,你可以把我除外……这年头人们开始对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嗤之以鼻,再下一步他们就抛弃一切,搞黑人和白人通婚了。”[17]
汤姆自诩高雅,仿佛“独自站在捍卫文明的最后一道墙上”,以高姿态对盖茨比进行嘲讽,极尽污蔑谩骂之事。“时髦”一词原指时尚新潮、新颖不过时,用以褒奖某事物。汤姆说“调情时髦”,并非真心认为这件事值得称赞,而是借此机会暗嘲盖茨比调情自己的妻子一事,对其进行贬损。在此,汤姆表明自己不会做出此事,化身捍卫正义的战士。但实际上汤姆出轨梅特尔,经常与情人约会。他早已违反道德,却嘲讽盖茨比与黛西的关系见不得人,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4. 结语
本研究以言语行为理论为框架,从宏观和微观层面探讨《盖茨比》的反讽艺术,使读者领略菲茨杰拉德在叙事、情节安排及人物刻画上的精湛技巧,批判“迷惘时代”享乐主义盛行、金钱至上的社会风气,深化读者对小说主旨的认识。研究发现执行反讽言语行为时,违反诚意是必要条件,听话者需要对说话者的真实意图进行深刻思考与分析。宏观层面上,反讽言语行为对于小说叙述、主旨表达及情节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助力构建复杂的人际关系;微观层面上,人物之间的交流将人物心理特征展露无疑,鲜明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近年来,文学研究开始出现跨学科融合趋向,新兴的文学语用学将语用学理论巧妙运用于文学研究之中,突破了语言学与文学间的传统界定。本研究将言语行为理论与反讽艺术相结合,验证言语行为理论在文学评论实践中的可行性,对于分析相似体裁的文学作品具有借鉴意义。同时有助于拓展文学批评与赏析的新思路,启示未来研究者在分析文学作品时可进行跨领域研究,探索语言学理论与文学作品分析相结合的更多可能性,多维度、多视角思考问题,挖掘研究深度,更好地诠释优秀世界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