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失恋》英译本的修辞失误与优化策略
The Rhetorical Errors and Optimization Strategies of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My Lost Love
DOI: 10.12677/ml.2024.128727, PDF, HTML, XML,   
作者: 陈 杉: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关键词: 修辞《我的失恋》《野草》英译鲁迅RhetoricMy Lost LoveWild Grass English Translation Xun Lu
摘要: 《野草》是鲁迅的重要作品之一,其翻译质量直接影响了国际文坛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认识。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的版本是目前最为通行和权威的《野草》英译本,其中《我的失恋》这首拟古打油诗因体例特殊、修辞灵活,集中反映了杨、戴译本中存在的各种翻译问题,包括但不限于对原诗“仿拟”特征的还原度不够、对原诗尾节末行的“突降”处理不当以及对“豪家”这个象征性词汇的翻译不当等。本文从修辞的角度对这些翻译问题进行了分析,并通过改良版译文呈现了可能的解决办法。
Abstract: Wild Grass”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works of Lu Xun, and its translation quality has a direct impact on the international literary world’s understanding of Lu Xun and his works. The version translated by Yang Xianyi and Gladys Yang is the most popular and authoritativ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Wild Grass” at present. Among them, the ancient doggerel “My Lost Love” reflects various translation problems in Yang’s translation because of its special style and flexible rhetoric. Including but not limited to the inadequate restoration of the “imitation” features of the original poem, the improper handling of the “anticlimax” of the last line of the original poem and the improper translation of the symbolic word “豪家” (a wealthy famil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se translation errors from a rhetorical perspective and presents possible solutions through a modified translation.
文章引用:陈杉. 《我的失恋》英译本的修辞失误与优化策略[J]. 现代语言学, 2024, 12(8): 582-587. https://doi.org/10.12677/ml.2024.128727

1. 引言

鲁迅的《野草》作为新文学散文诗的奠基之作,风格独特,内涵深邃,“包含了鲁迅全部哲学”[1],其英译本的翻译质量直接影响了国际文坛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认识。《野草》的英译本最早在1931年即已出现,由冯余声翻译,鲁迅还亲自为其作了序,但译稿毁于“一二八”战火,未出版。[2]其后最为通行和权威的是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的版本,最早在1974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至今已多次再版,在《野草》的英译本中可谓一枝独秀,本文参考的是最易得的2000年的汉英对照版[3]。杨、戴译本高度忠实原文且追求语言美感,但由于中英文化的巨大差异,鲁迅使用的一些文言文词汇和修辞手法在英文中没有直接对应的表达方式,导致部分译文存在偏误。《我的失恋》是《野草》中的第四篇作品,模仿东汉张衡的《四愁诗》格调而写,通过拟古与打油诗的双重形式,巧妙地运用仿拟、反复、对比、夸张等修辞手法,对当时盛行的“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一类的失恋诗进行了幽默的讽刺。这首诗因其体例特殊、修辞灵活,翻译难度本就较高,对杨、戴译本中存在的各种翻译问题有较集中的体现。因此,本文拟分别以节、句、词为尺度梳理《我的失恋》所涉及的修辞,进而探讨杨、戴译本对此诗的翻译之失和改良办法,以期有助于提升《我的失恋》乃至《野草》其他篇目的英译质量,更好地实现鲁迅文学的跨语言传播。

2. 以节为尺度

以节为尺度,《我的失恋》全诗四节最突出的辞格就是仿拟和讽刺,排比和重复是这首诗实现仿拟的必要步骤,讽刺则是最终效果。实际上,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正好引用了《我的失恋》作为“仿拟”一格的示例之一,认为这首诗参用了“拟句”与“仿调”两式,对张衡的《四愁诗》进行了仿拟[4]。鲁迅作品向来语言风格独特,既有古典文学的典雅,又有现代白话的犀利,还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因此,鲁迅吸取了《四愁诗》讽刺时弊的意境和反复咏叹的句法结构,而另赋新意地文白夹杂、古今掺合,间有辞赋体的“兮”的运用,创作出了这首亦庄亦谐的讽刺诗。相对而言,翻译时只要做到最基本的“信”和“达”,就能实现原诗的“讽刺”效果;但若要对原诗中的“仿拟”特征,即反复咏叹的句法结构和文白夹杂的戏谑腔调进行还原,乃至保留鲁迅的个人风格,则较为困难——杨、戴译本在全诗四节尺度上的翻译之失即在于此。

首先,反复咏叹的句法结构主要表现在《我的失恋》全诗的四节都句式相同、结构一致且意思相近——尾节末行“由她去罢”的突降是例外,容后再议。《四愁诗》共分四节,分别列举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一个远处地名,表达诗人四处寻找美人而不可得的惆怅忧伤的心情,且每节都按“所思、欲往、涕泪、相赠、伤情”的次序来写。对应地,《我的失恋》也分四节,分别列举山腰、闹市、河滨、豪家四个远处位置,表达“我”欲寻“所爱”而不可得、不明白“她”为何“翻脸不理我”的焦急迷茫的心情,且每节都按“所爱、欲寻、流泪、相赠、伤情”的次序来写,与《四愁诗》基本一致。《我的失恋》中文原版每节有七行,若以标点符号计则每节有三个整句,而杨、戴译本每节分八行,只有两个整句,且其中没有哪句的句式是始终如一的,整体的句式都很多变,几乎看不出中文原版那种句式整齐、反复咏叹的“仿拟”特征(参考附录1)。

其次,文白夹杂的戏谑腔调主要在于《我的失恋》虽然以白话入诗,但整体仍注重押韵且间有辞赋体的“兮”的运用。“兮”只是语气助词,在诗中起句读作用,在跨语种翻译中被舍弃也无可厚非,但原诗押韵的特征则应当在英译版中尽量保留,因为英文诗本就有押韵的说法。《我的失恋》原诗第一节的七行分别以“腰”“高”“袍”“巾”“鹰”“我”和“惊”结尾,其中“腰”“高”“袍”押ao韵,“巾”“鹰”“惊”押in (g)韵;第二节的七行分别以“市”“挤”“耳”“图”“卢”“我”和“涂”结尾,其中“图”“卢”“涂”押u韵;第三节的七行分别以“滨”“深”“襟”“索”“药”“我”和“弱”结尾,其中“滨”“襟”押in韵,“索”“弱”押uo韵;第四节的七行分别以“家”“车”“麻”“花”“蛇”“我”和“罢”结尾,其中“家”“麻”“花”“罢”押a韵,“车”“蛇”押e韵。由此可见,《我的失恋》中文原版四个诗节的押韵程度都比较高,三押很常见。相比之下,杨、戴译本的押韵程度较低,多数仅为双押,且存在大量的半韵(Half Rhyme),例如第二节的“fear”“ear”和“her”,虽然它们的元音发音相似,足以产生押韵效果,但“fear”和“ear”的末尾是清辅音[r],而“her”的末尾是元音[ə],所以只有“fear”和“ear”是完全押韵的,“her”只押半韵。

总的来说,杨、戴译本以节为尺度的翻译之失主要在于对《我的失恋》中文原版那种句式整齐、反复咏叹的“仿拟”特征的还原度不够,只要把这点做好了,英译版的押韵程度和效果自然会有所提升,鲁迅既典雅又犀利的语言风格也能得到体现。毕竟,与变幻不定的句式、口语化的描述相比,整齐的句式、反复出现的咏叹更有可能产生押韵。

3. 以句为尺度

以句为尺度,《我的失恋》中文原版每节有七行,三个整句,用到了省略、夸张、突降等辞格,在英译时需要格外注意。首先,虽然现有的一些修辞著作已经不再把“省略”算作修辞格,而只看作一种语法现象或语用现象,但汉英翻译时常常会有先补全汉语成分再英译的需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也将“省略”列为积极修辞的辞格之一。因此,本文将“省略”也算作一种辞格,发现《我的失恋》中文原版每节的第一、二句省略了“我”,第三句省略了“她”。以第一节为例,见(1)。其次,每节诗的第三行夸大了“我”欲寻“所爱”而不可得的无助和痛苦,见(2);前三节诗的第七行(末行)夸大了失恋对“我”的影响,增加了诗歌的戏剧性和讽刺效果,见(3)。最后,诗的尾节末行用到了突降(anticlimax)的辞格。如前所述,全诗的四节都句式相同、结构一致且意思相近,前三节的末行就像鲁迅要讽刺的“阿呀,阿唷,我要死了”那种失恋诗一样,一直在大力渲染“我”失恋后的痛苦,而第四节的末行话锋一转,见(4),豁然变得淡泊洒脱,全诗的幽默与讽刺至此达到巅峰。

(1) 我的所爱在山腰;(我)想去寻她(但)山太高,(我)低(我)头无法泪沾(我)袍。爱人赠我百蝶巾;(我)回她什么:猫头鹰。(她)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2) ……低头无法泪沾袍。

……仰头无法泪沾耳。

……歪头无法泪沾襟。

……摇头无法泪如麻。

(3)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4)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总的来说,省略、夸张和突降这三种辞格都不会对《我的失恋》的英译构成太大的困难,即使补全省略成分会破坏原诗的韵律美,汉英双语之间音韵规则的不同也注定了这点问题可以忽略不计。只要译文符合最基本的“信”和“达”的翻译标准,就说明翻译在补齐原文的省略成分、保留和呈现原文的夸张描述和转折词句等方面没有大问题。杨、戴译本对省略、夸张的处理都较为得体,但对尾节末行的突降却处理得很不妥当。原诗的“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就算暗含无奈,也是较为洒脱、情绪淡泊的,但杨、戴译本却将其翻译成了“Why? May the devil take her!”(直译:为什么?愿魔鬼带走她!)这样饱含怨怼的诅咒之辞,不仅失去了突降的效果,含义也与原诗相悖。

4. 以词为尺度

以词为尺度,《我的失恋》中文原版不仅文白夹杂、古今掺合,还使用了对比、象征等辞格。诗中“我”回赠的“猫头鹰”“冰糖壶卢”“发汗药”“赤练蛇”等现代物品与“爱人赠我”的“百蝶巾”“双燕图”“金表索”“玫瑰花”等传统爱情信物形成对比,象征着新旧观念的冲突和个体情感的私人性[5]。此外,“我的所爱”所在的“山腰”“闹市”“河滨”和“豪家”也有象征意义:“山腰”和“河滨”象征着“我”与“爱人”自然距离的遥远,“闹市”和“豪家”则象征着“我们”社会距离的遥远,山高水深、暗藏艰险的大自然与熙熙攘攘、贫富有别的社会,共同阻碍了“我”寻找“爱人”的脚步,为“我”的“失恋”埋下伏笔。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同为有象征意义的词,但“百蝶巾”和“猫头鹰”等赠礼都是具体的物品名,而“山腰”“闹市”“河滨”和“豪家”却是相对更抽象的处所名,尤其是“闹市”和“豪家”。由于中西语言的差异,越抽象的词在翻译时越可能出现偏差甚至错误,需要结合语境充分理解词义后再进行翻译。例如“豪家”一词,在《我的失恋》中文原版中应当是指“我的所爱”生于富贵人家,住的豪宅离“我”很远,所以“我”才会因为“没有汽车”而无法去寻她。归根到底,“我”的苦恼在于“我们”之间的贫富差距。杨、戴译本将“豪家”翻译为“a rich man’s house”(直译:一个有钱男人的房子),似乎在暗指“我的所爱”嫌贫爱富,显然是没有充分理解“豪家”在原诗中的真正含义。这背后或许还透露了译者陈腐的女性偏见,这在当代读者看来显然是不可取的。

总的来说,《我的失恋》中文原版那种文白夹杂、古今掺合的用词特点是很难在英译中还原的,虽然英语也有古今之分,但能熟练贯通古英语者甚少,有能力用古英语翻译古汉语且基本达到“信、达、雅”的译者更是极为难得。因此,英译时对词的处理首先不在于追求原汁原味,而在于对原意的保留和还原。由于中英语言的差异,杨、戴译本对《我的失恋》中的象征性词汇或曰意象的翻译存在过繁或过简的偏差,这可以理解,但将“豪家”翻译为“a rich man’s house”这样的错误就需要被修正了。

5. 问题总结与改良呈现

综上所述,与《我的失恋》中文原版相对照,杨、戴译本以节为尺度的翻译之失主要在于对原诗“仿拟”特征的还原度不够;以句为尺度的翻译之失主要在于对原诗尾节末行的“突降”处理不当;以词为尺度的翻译之失主要在于对“豪家”这个象征性词汇的翻译不当。针对这些问题,笔者试着提出了自己的改良办法,现将改良版译文与原文对照呈现如下。

My Lost love

—New Doggerel in the Classical Style

我的失恋

——拟古的新打油诗

My love lives on the mountainside,

我的所爱在山腰;

I long to see her, but too high the mountains;

想去寻她山太高,

Helpless I hang my head, and tears

Drizzle on my robe.

低头无法泪沾袍。

A scarf with butterflies she gives me,

爱人赠我百蝶巾;

What shall I give her? Owls1.

回她什么:猫头鹰。

Angry, she turns her face away,

从此翻脸不理我,

I know not why and my heart trembles.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My love lives in the downtown,

我的所爱在闹市;

I long to see her, but too thick the crowds;

想去寻她人拥挤,

Helpless I hang my head, and tears

Trickle down my ear.

仰头无法泪沾耳。

A painting of two swallows she gives me,

爱人赠我双燕图;

What shall I give her? Candied haws2.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Angry, she turns her face away,

从此翻脸不理我,

I know not why and my mind clutters.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My love lives on the riverbank,

我的所爱在河滨;

I long to see her, but too deep the streams;

想去寻她河水深,

Helpless I lean my head, and tears

Dribble on my lapel.

歪头无法泪沾襟。

A golden watch-chain she gives me,

爱人赠我金表索;

What shall I give her? Anti-biotics.

回她什么:发汗药。

Angry, she turns her face away,

从此翻脸不理我,

I know not why and my nerve breaks down.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My love lives in a wealthy family,

我的所爱在豪家;

I long to see her, but I have no car;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Helpless I shake my head, and tears

Drip like unending strands of hemp.

摇头无法泪如麻。

A bunch of roses she gives me,

爱人赠我玫瑰花;

What shall I give her? Coral snakes.

回她什么:赤练蛇。

Angry, she turns her face away,

从此翻脸不理我,

I know not why — just let her be!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附录1

杨、戴译本《我的失恋》

NOTES

1Owl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owls are considered an ominous thing for their nocturnal activities and cries, but they are sometimes given the meaning of warding off evil spirits.

2Candied haws: The shape of the candied haws resembles a gourd, which is regarded as an auspicious symbol in Chinese culture, representing peace and happiness.

参考文献

[1] 张梦阳. 中国鲁迅学通史: 宏观反思卷[M]. 广州: 广东教育出版社, 2001: 607.
[2] 邓小红. 最早的鲁迅《野草》的英译文——冯文洛的三篇《野草》译作钩沉[J].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 11(3): 123-129.
[3] 鲁迅. 野草: 汉英对照[M]. 杨宪益,戴乃迭, 译. 北京: 外文出版社, 2000: 22-25.
[4] 陈望道. 修辞学发凡[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2: 123.
[5] 胡素莲. 《我的失恋》: 戏拟与反讽[J]. 东岳论丛, 2017, 38(6): 164-170.